先前聽得韓礪說跟了一樁案子,實在事多時候,孔復揚還不以為然。
然而等聽到涉案疑犯數百,苦主逾百的時候,他早忘了自己原本想要說什么,失聲道:“天子腳下,今時今日,怎會有如此大案!”
跟一個普通案子,和跟一個這樣大的案子,所學、所知,自然是完全不同的。
孔復揚一下子就理解了為什么韓礪會扔下課業,答應借調去那京都府衙。
坦白說,他光是聽,就已經心動了。
孔復揚忍不住道:“這樣大案,哪里是我想去就能去的。”
“你若要來,待會回去我就請京都府衙開調函,借調打今日起算。”
像是猜到他后續還要說什么,韓礪又補道:“一會會合之后,你我先去教舍,且看今晚哪一位輪值,向其寫個申請文書,流程后補就是。”
連今晚外出的請假流程都給他安排好了。
京都府衙出面借調,又能參與偵破大案,有韓礪出面,孔復揚一向也是得人另眼相看的,今夜輪值的先生只要不是腦子抽了,想也知道必定會一口答應。
到底是什么大案,竟然能涉及嫌犯數百?
孔復揚的心都在發癢,恨不得立時回去寢舍里頭收拾行李。
然而他白日才批評完那韓礪不顧正業,學生沒有學生的樣子,此時怎么都過不去自己那一關,咽了口口水,問道:“我明、后日還要批卷,等批閱完了,再借調過去,行不行的?”
韓礪搖頭道:“案子緊急,今夜你若不來,我是不能再等的,馬上就要安排旁人。”
孔復揚一咬牙,索性道:“我想去,只是白天為了你不來幫著批改卷子,我方才當著一干同窗的面罵了你一回……”
他把白日的事情說了。
韓礪“哦”了一聲,問道:“你怕出爾反爾,旁人嘲笑于你?”
又道:“要了面子,就不能要里子,你自己選吧。”
孔復揚連忙搖頭,道:“是我自己錯了事,哪里還敢提什么面子?只你心胸寬,自不介意,我卻心中有數,沒臉再占這個便宜。”
韓礪看了他一眼,道:“讀這許多書,又四處游學,做事竟還如此拖泥帶水的,比起有些曉得上進的外舍生都不如,哪來那么多廢話。”
又道:“我沒空跟你啰嗦,一刻之后,要來就來,不來算了,隨你吧。”
說著,他舉那燈籠,邁步就走。
孔復揚被留在后頭,遲疑一息,到底叫道:“韓礪!”
韓礪回頭,挑眉問道:“作甚?”
“我若是去不成,你待要找誰?”
問出這一句,孔復揚心中竟有一絲忐忑,說不清自己究竟想聽到誰人名字。
若是去的那人遠比不上自己,他還可以自我安慰,就算是為了幫那韓礪的忙,也算是道歉,也要厚顏跟上。
可要是跟自己能力相差不多,但又長袖善舞,會做人,能協調……
那他還能找什么理由?
然而還沒等孔復揚胡思亂想出個所以然來,就聽那韓礪冷聲道:“你真當我是開雜貨鋪子的,見人就要?”
“我看過你的文章,也見過你答的經義,聽先生多次提過你為人。”韓礪道,“雖是個苦力活,只有繁瑣,卻也不是哪個都能干的,你想好了,即便半途受不了了想要撂梁子,我也不會答應。”
他說完,轉身走了。
而那孔復揚站在原地,說不上心中是一股什么滋味,只覺臉有些熱,拿手一摸,竟發現自己嘴角不知何時,竟是上揚起來。
他站了一會,忽然反應過來,急忙往寢舍而去,等輕手輕腳開了門,把平日里常穿的衣物隨意一卷,還特意換了雙好走路的鞋子,正摸黑去拿自己用慣的筆,就聽得一旁床榻上那舍友道:“你掌燈吧,我還沒睡。”
孔復揚點了一盞油燈。
而舍友見得他各樣東西一把抓,盡往一個竹簍里裝,便問道:“你這是要去哪里?找不到那韓礪,你還要搬去他寢舍里日夜守著不成?”
“不是,沒有!”孔復揚忙道,“我此刻要去那京都府衙。”
那舍友驚坐起來,一掀被子,起身趿了鞋就要來攔,口中道:“你瘋啦?你看不慣那韓礪,等他回來再說就是,好端端的,去什么京都府衙!”孔復揚這才反應過來,連忙解釋道:“不是去找他麻煩,是正言說自己手頭接了要緊事,忙不過來,叫我過去搭手。”
他說到此處,聲音已是止不住地揚高了三分。
舍友聽得目瞪口呆,問道:“你答應了?”
“我不要臉,我答應了!”
孔復揚口中說著自己不要臉,但那語氣實在有些過分輕快。
“知道了,你答應了就答應了,笑成這個樣子做什么?”
“我笑了嗎?沒有吧?”
孔復禮一面問,一面去摸自己臉,又舉燈去找了銅鏡來照,果然哪怕那燭光如豆,都能看到銅鏡中那人臉都要笑得皺了,即便拼命壓著,還是難免把牙花都漏了出來。
“哎呀,哎呀!”他忙撂了銅鏡,“我要走了,明日若是有人問起,你就說我目光短淺,厚顏無恥,今日才會說那韓礪壞話……”
“罷了,說也行,不說也行,等我回來自己當眾檢討就是!”
他急急把那行囊背上,才回身道:“我走啦!正言說今次事情甚多,都是苦力活,怕是這幾日都回不來了,不日他會請京都府衙開了調令發來,若有先生問起,你幫著我解釋一句!”
說完,歡歡喜喜背著竹簍走了。
獨留那舍友穿著個大肚兜,光著兩條毛腿站在寢舍之中,看著孔復揚三步并作兩步的一路快跑,只覺對方此時模樣,同街頭巷尾,被家里人拿根糖葫蘆就能騙著幫忙剝一天豆子的傻孩子也沒什么區別。
然而更可悲的是,自己也很饞那糖葫蘆味道,分明也挺傻,但為什么,竟是沒人肯拿一根來騙?
且不說此處韓礪收拾好東西,回到原地,果見那孔復揚早已先到。
二人先去教舍找了輪值先生后,徑直去那京都府衙,自有一番忙碌,果然一連幾日,忙得腳不沾地不提。
再說另一頭,那陳夫子聽說宋妙只是請自己幫忙打聽一下怎么才能查閱曾經公示的宗卷,一口就答應下來,表示一旦得了消息,立時就使人來告知一聲。
因太學正在公試,那陳夫子雖是躲懶,卻也不好離開太久,只得擦了嘴巴胡子,流連不舍地腆著肚子告辭走了。
送走了陳夫子,宋妙收拾妥當家中雜務,準備出門采買明日的食材。
但她剛開了大門,還沒來得及踏出去,就見門口外十來步地方開始,再往那南麓書院方向,已是或站、或坐了不少學生,一眼掃過去,少說也有一二十個。
“宋攤主!”
“怎么這么晚才出攤!”
“就是,就是!宋攤主做生意的,怎么能這么懶,錢都不要賺了嗎?!”
見她開門,眾學生你一句,我一句,已是趕忙圍了過來。
宋妙看到這樣場面,心中卻是暗叫一聲不好,忙向眾人團團行禮,道:“實在抱歉,今日做的早飯已經都給人訂走了。”
聽了這話,學生們轟的一下,紛紛抱怨起來。
“宋攤主,難道太學公試,我們南麓的學生連個早飯都沒資格吃了嗎?簡直厚此薄彼!”
“宋小娘子從前可沒有這樣過,難道只要新客,不要我們老客了?!”
“一早就來了,連個味道都沒聞到,怎能這樣?竟是一點吃食都不剩嗎?連口湯都沒有了?”
“明日能不能給我留一份燒麥?都是老客了,哪怕明早后門被學諭堵了,我中午也會鉆出來拿的!”此人一面說,一面已經往腰間荷包里掏錢。
宋妙無法,只好答應明日某某時辰一定會開門,回得屋中取了紙筆出來,叫他們一一登記妥當,又收了定錢,只說如若到了時間還不來,就請來的人幫著帶回去。
眾人站著不好寫字,便有人把那紙壓在宋家大門處,提筆去寫,寫著寫著,忽然有個鼻子靈的人問道:“我怎么聞著,好像屋子里有點子米糕的香味?”
這人一提,邊上立刻就有人應和起來。
“我也聞到了,還以為搞錯了!”
“是挺香。”
一邊說著,諸人一邊來看宋妙,雖未說話,那眼神、表情里頭意思,卻是十分明顯。
宋妙一愣,忽然反應過來,道:“想是早上做的雪蒸糕——做得不多,只是拿來試個品,是我自己當早飯吃的。”
眼見一群人虎視眈眈,宋妙干脆進了屋,把那大門大敞,去得灶邊開了蒸籠蓋。余火溫著,那雪蒸糕依舊熱乎乎的,一開蓋,香味就飄了出來。
“本也剩得不多了,分了給諸位嘗嘗味道,如何?”
南麓的學生們立刻點了頭。
“要得!要得!只不好白吃宋小娘子的,你收個錢吧!”
“還得是宋攤主,敞亮!這是新出的吃食么?咱們什么時候能正經吃到?”
但也有借機提要求的。
“我餓得頭暈,宋小娘子,我那一份能給多點嗎?”
“就你頭暈?我還餓得眼花哩!那我那一份也要多點!”
這些個要求自然很快就被旁人鎮壓——“別吵吵,有得吃就不錯了,啰嗦什么!”
宋妙笑著點數了人數,用刀切了塊,又拿荷葉分別包了,裝在籃子里送給他們自取,又請他們幫著試味道。
本就只做了兩層蒸籠,那陳夫子吃了不少,此時分到人頭上,每人不過三四口。
一群人拿了雪蒸糕,吃完之后,個個先瞎說一氣。
這個說“不夠吃!”,那個說“明日多吃些才好告訴你味道!”
又有人道:“好吃是好吃,太少了,賣的時候一份最好像今天這樣的多個五倍才夠!”
總算又人給了個正經評價,道:“我喜歡!我要拿這個跟燒麥配著吃——從前拿燒麥搭糯米飯,吃完了就有點撐,要是拿這個搭燒麥,正正好!明天能不能買到的?”
一群人又要問價給錢。
宋妙道:“才幾口的東西,讓諸位空等了這許久,我哪里好意思要錢——只究竟是甜了還是淡了,你們到底說一聲才是。”
眾人這才認真給了評價。
這雪蒸糕自然是比不上糯米飯、燒麥等物的,但吃起來很舒服,很香甜,在場的嘗了都覺得挺不錯,要是真的賣了,肯定會搭著買一塊。
又有人催道:“宋小娘子,前次那黃饃饃就很好吃,你說那個做起來麻煩,那做個尋常的紅豆饅頭,或是紅豆餅行不行?你那紅豆餡跟別家的都不一樣,特別好吃!又清香,又不膩!”
黃饃饃宋妙只做過兩回,數量也很少,在場吃過的不過三四人,但吃過的個個都附和,都稱好吃,也跟著夸那紅豆餡。
一時其余人也生出好奇,追著要吃。
宋妙只得道:“我再想想,只是我到底只有一個人,做不來太多東西。”
諸人又催著宋妙趕緊找人幫忙搭手。
畢竟擔心學諭隨時說來就來,一干學生吃了雪蒸糕,又追著要宋妙日后多出新吃食,品種、數量都要多,催完,才匆匆走了。
好容易把人送走,宋妙關了門,正要走,就聽得后頭對面那宅子傳來一陣指揮聲,又有走路聲。
她轉頭一看,就見兩個衙役跟著一隊巡兵正往外頭推車,車板上塞得滿滿當當,只是都用布包裹起來,看不清里頭是什么東西。
雖有心去問幾句話,但她與那兩個衙役都不熟,也不好麻煩他們,只好作罷。
等宋妙跟著這推車出得巷子,一路走,一路就聽左右鄰里看熱鬧似的,在街口指指點點。
“聽說昨晚捉了不少賭錢的。”
“原來里頭那宅子是個賭坊子——藏得這樣嚴實,我偶然見得有人往里頭走,還以為是溜出來的學生,哪里想到是賭徒!”
眾人正議論,見得宋妙出來,忙把她叫住,又問道:“宋小娘子,聽說昨晚衙門抓賭,在你對面那屋子抓出來兩三百人,你瞧見了嗎?”
一下子就把人數翻了七八倍。
宋妙得過辛巡檢叮囑,忙搖頭道:“那屋子平日里大門關得緊,我進進出出,都沒見有人過,還以為是空置的,誰想到是個賭坊。”
眾人俱都失望,卻也沒有再多追問,又說起了旁的閑話。
“聽說孫里正他那弟弟也給當場抓了!也不知真的假的。”
“造孽,豈不是要吃一百殺威棍?”
“好似不止,他賭了大錢,好像還摻和進賭坊子里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