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衙。
韓礪手持調函前去報到。
衙中吏員早得了交代,不敢怠慢,立刻將他帶去了左右軍巡院,準備面見右軍巡判官秦解。
時值下午,甚是忙碌,秦解的公衙只半掩了門,不單里頭有官差稟報事項,外頭也有好幾個人排著隊。
那吏員猶豫了片刻,先請韓礪在外稍等,自己則是輕手輕腳地走了進去。
來了個生人,相貌、舉止又如此出挑,前邊排著的人本就干等,閑著無事,少不得回頭來打量。
韓礪從不怕人看,便拱一拱手,當做行禮。
眾人也做回禮,也有問他來歷的。
等得知是借調而來的太學生,一干人等個個眼睛都亮了起來。
排在此處的,自然都是府衙里干活的。
京城人口百萬之巨,每日光是偷盜、搶掠就不知凡幾,至于其余民、刑事,更是數不勝數。
秦解身為右軍巡判官,掌治安、逮捕、審訊、羈押等事,在其手下當差,也只好用“當牛做馬”四字形容,活從來是干不完的。
但眼下,這里來了個白撿的太學生。
若能分到自己頭上,哪怕幫不得什么大忙,便是只在衙門里補補檔案,做做內務,跑跑腿,也能多個人用啊!
聽他自稱姓韓,名喚正言,有人就笑著過來搭話。
“小韓要來多久?不妨到我這看看,你來得正好,正是要整文正檔時候,跟著理一理,能學不少東西。”
一旦有人開了口,邊上便有要搶苦力的,忙問道:“正言,你是哪一齋的,在太學中主學的什么?算術如何?”
韓礪微笑道:“小子學得雜,與旁的門類相比,算學只是粗通。”
但那問話人根本也不在意他算學好不好,只是以此為借口而已,立時又道:“粗通也行,錄司也正缺人,好幾處監獄都要清點,檢校庫也正盤核去年公儲錢,你可以來幫著打打下手嘛。”
但也有對太學有幾分了解的,甚是奇怪,張口問道:“你是太學哪一舍的?我那妻弟也在太學讀書,正要公試,今次要是考好了,便能內舍晉入上舍——這樣要緊關頭,你怎的不好生溫書,反而被借調來府衙?”
又問:“你只今日來報到?日后還來不來的?”
這問題一拋出來,前頭問話的好幾個人都閉了嘴,只等韓礪回答。
京都府衙不是頭一回借調學生了。
既借調過太學生,也借調過國子學學生。
如果借調到尋常背景的太學生,當然是可以隨便使喚,但要是遇得一兩個只是來鍍個履歷的,報到之后,平日里連面都不露,就十分討嫌了。
韓礪還未答話,那半掩的門從內拉開,一人笑著走了出來,叫道:“正言,你來得正好,趁著鄭官人在,我帶你去見一見他。”
竟是那右軍巡判官秦解。
他一邊說著,見得外頭排著的幾個人,略作遲疑。
韓礪便道:“官人這里公務要緊,且先忙著,我的事也不急,一會再說。”
秦解也就沒再推脫。
幾個排著的連忙依次進去,該簽字的簽字,該說事的說事,一時說完,秦解便急急出來,帶著韓礪就往外走。
簽完字、說完事的差官們見得秦解這般態度,哪里還有看不明白的。
“這又是哪一位高門子弟?”
“好端端的,大把地方可以給他鍍一身金,何必來府衙。”“打府衙出去,聽著像是真做了事的,估計以為比去禮部、宗正寺之流的好聽吧?”
“必定又是報個到就走的,害我白高興一場。”
那妻弟也在太學讀書的哈哈一笑,道:“搶啊,剛剛還搶得起勁,現在你們怎么不搶了?這借調的太學生,便讓給諸位吧。”
其余人立時跟著互相謙讓起來。
這個說給你,那個說我不要給他,唯恐最后把這走關系的學生丟到自己手上,白占掉一個名額,將來不好再要人。
這里一眾差官杞人憂天,那一頭,秦解帶著韓礪一路走,卻是一路介紹起京都府衙中諸位官人情況來。
如今的京都府尹十天半個月都難得在衙門露一次面,不過是個掛名,負責公務的乃是權知京都府事鄭伯潛。
“鄭知府同曹相公是姻親,他家女兒嫁給了曹相公的內侄。”
秦解意有所指地提醒了一句。
韓礪應了一聲,并不以為意。
曹相公的枝脈在朝中多了去了,他才沒有閑工夫去一個個理會。
他頭一次撰文罵人時候,還時不時遇得有那借機說為難話,做為難事,想讓他下不來臺的,好以此諂媚貴人。
但他既然敢罵,又怎么會是聽任人欺負的。
讀這些年書,跟著先生游那些年學,又各處做過些事,個個以為他只會罵人?
抓了機會捉了錯處,殺雞儆猴幾次,自然就會安靜了。
秦解正說話,后頭卻是匆匆來了個差官,追到跟前,忙叫道:“秦官人,有一份文書要您簽批。”
一邊說,一邊把文書同筆都遞了過來。
秦解接過,翻看了兩眼,本來要簽,那手上卻是忽然一頓,問道:“怎么只是查個宗卷,還要我簽字了?”
那差官忙道:“架閣庫那邊說咱們近來調閱的宗卷太多,催得又急,他們忙不過來,以后要提前一天打個文書上去,由官人您批過了,他們逐層審批妥當,才好給我們去找。”
秦解皺了皺眉,問道:“那要批幾天?”
“不好說,要是運氣不好,批個兩三天也是有的。”
秦解看了一眼身旁的韓礪,沒有說話,只飛快把字簽了,交還給那差官。
韓礪只做未聞。
兩人很快到了權知京都府事鄭伯潛的公衙外頭。
見鄭伯潛的過程非常順利。
這一位鄭知府多年為官,說話和和氣氣的,先夸韓礪學問,又夸他恩師,只說自己年輕時也曾得過傅老先生指點,受用良多,最后還叫他在此處多多發揮所長,若有什么需要,只管去找秦解,秦解解決不了的,就來找他。
一時客客氣氣見完,秦解才走出屋子沒幾步,就被那鄭伯潛又叫了回去。
秦解匆匆返身,還不忘交代韓礪:“你在這里等一會。”
等進得里頭,卻聽那鄭伯潛道:“險些忘了一樁事——前日府尹來時特地催問了好幾回,說是元宵節走丟那許多婦孺,連后廷都有所耳聞,太后連番過問,他也不好交代,你這里有什么進展沒有?”
秦解道:“下官正請城內巡兵、巡鋪一道四處搜查,又調用了許多得力巡檢,只求早日能有好消息。”
鄭伯潛皺了皺眉,嘆了口氣,道:“也不是我為難你,事情拖了這許久,若是再沒個結果,我也沒法交代——過幾天就是寒食節,府尹必定會入宮,你自家看著時間。”
秦解只好諾諾連聲。
鄭伯潛又問了幾樁事情,等差不多了,復才道:“秦判官初來乍到,自然是一心想要做事,但有時候既要注意進展,也要注意分寸,同僚之間,還要多多溝通,免得引得什么誤會。”
他說到此處,還特地提點了一句,道:“我只白囑咐一句,你不要多想。”這一句,說了還不如不說。
秦解也是從州縣一路爬上來的,聽到這話,先是一愣,立時反應過來,試探著道:“是下官做事時候太急,有幾回要查對檔案定案,催得緊了些,架閣庫里邊人手不夠,可能由此生了誤會。”
鄭伯潛沒有否認,只又說了幾句,才放他走了。
門沒有關。
京中公衙的屋舍從來少有當權者愿意撥出公孥錢來修繕的——修好了,過不得兩年,自己又要換個差遣,等于是拿自己任內的錢,便宜了繼任者。
破門、木窗,哪里擋得了什么聲音。
韓礪站在外頭,哪怕不刻意去聽,也把里頭對話盡收耳中。
等見得那秦解出門,他裝作無事發生,跟在了對方身旁,落后半步,同對方并肩而行。
秦解先說了幾句衙門中事,見左右無人,便道:“正言,我也不瞞你,京都府衙中人事復雜,千頭萬緒,我而今手頭得用的人不多,恨不得把他們一個掰成兩個用。”
他頓一頓,又道:“難得你來了,不用我多說,你且看兩天,哪里插得進去手,便從哪里著手,若有要我出面的地方,只管說就是。”
韓礪點了點頭,應了一聲。
秦解見他沒有主動的意思,便又道:“自我來了,外頭不說,便是府衙里頭各處也流程不甚方便,我手頭事多,實在騰不出功夫打理,你從前在潭州時候不是也給傅老先生搭過手,不妨來看一看?”
韓礪沒有應,卻是把那酸棗巷的事情簡單說了,又說了辛奉的交代,最后道:“凡事有始有終,我先要把那一處案子跟完,再說其他。”
“一個賭坊,雖也算是個要案,可有辛奉帶著人跟也就夠了,你在那里做什么?難道還要一道去盯梢不成?”
秦解不解,只催道:“衙門里頭的才是要緊事,那酸棗巷也只有一個案子,這里被人卡著流程,不知多少案子都推得慢了。”
韓礪不緊不慢,道:“世上哪有什么一蹴而就的事,自然要先做完一樁,再做一樁。”
又道:“我不過是個太學生,又是初來乍到,兩眼一抹黑的,秦兄,你當真太看得起我了。”
他如此推脫,自然不是沒有原因。
梳理流程,少不得先要了解流程。
要是按部就班,照著秦解的安排來做,光是把那些亂七八糟的章程吃透,少說都要十天半個月,再要理順,不知又要費多少功夫。
他借調而來,本就是為了躲那文字之事,自然不會主動跳這樣的坑當牛做馬。
蠢人才做蠢事。
秦解自己手軟,要做蠢事也就算了,還想要輕輕巧巧幾句話就把他叫動,未免也把他的勞力看得太便宜。
況且他雖然只來了半天不到,見微知著,已是足夠看出這府衙中山頭林立,便是把那所謂“流程”理得順了,也未必有人肯聽這一位秦官人的話。
兩人一路走,那秦解一路勸。
等到了他的公衙,眼見勸不動,他只好道:“我其實已經安排了人在著手梳理府衙流程,想著今后辦差能省點力氣,縮短些時間,只到底干活的多是生手,做得甚慢,小半個月了,也沒甚進展,正言,還是要你帶一帶。”
他說著,從桌上把下頭整理出來的文書遞給了韓礪。
韓礪接過,只簡單翻了幾份,便道:“他們再如何是生手,好歹已經來了幾個月,我又如何比得過?”
秦解道:“以你才能,又何必推脫。”
“并非推脫,我只問,便是急切之間,做出來了個簡單流程,這東西要各司各部相互配合,旁的部司肯聽嗎?”韓礪問道。
秦解道:“先做出來,自然就能拿去同鄭官人提,若是連個章程都沒有,怎么叫他們來聽?”
“你做的,他們怎么肯聽?若只是為了行事方便,節省時間,何必要費這樣多功夫?你只叫那些部司自己去簡化自己流程,豈不是更快?”
秦解嘆一口氣,道:“你怎么說起這樣學生話了——我若能叫得動,何苦自己來做?”
他那語氣里中,甚至有夏蟲不可語冰的無奈。韓礪看著他道:“客客氣氣地說,或許沒人理會,行個霹靂手段,自然就叫得動了。”
秦解冷笑,道:“那我等你行給我看!”
但他到底也不能強按牛頭喝水,最后也只得道:“我先點人給辛奉去盯那酸棗巷賭坊的案子,只是我丑話說在前頭,你那一處有了結果,還是早些回來,多少也給搭個手。”
韓礪敷衍著應了,趁著他在此處安排,復又出了后衙,去往前衙。
宋妙在樓務司中耽擱了半天,等謄抄好了存檔的契書副本出來,早過了和韓礪約定的時間。
她匆匆出來,果然見對方在原本商量好的地方站著,忙上前打了個招呼,又歉聲道:“出了點意外,耽擱了不少時間,勞煩韓公子久等。”
韓礪便道:“不著急,衙門點人也要時間。”
又問道:“事情辦妥了嗎?”
宋妙正等他這一句。
她搖頭道:“沒有辦妥,遇得一件奇事,樓務司的官爺叫我先去同買家商量,還說要是商量不好,就要上衙門打官司了。”
“幸而眼下有韓公子在此處,勞煩問一問,要是有那么一個人,他昨日死了,死得甚透,衙門已是出了驗確文書,那這人死后簽字畫押的文書,算不算數的?”
明明是沒頭沒尾的一句話,韓礪卻是立刻反應過來,回道:“你家宅子買賣文書的日子不對?”
宋妙點了點頭,先把情況簡單說了一遍,復又將自己謄抄的文書副本取了出來,一一指給韓礪看,最后道:“敢問韓公子,這官司若是打起來,我有幾分勝算?能不能打?”
又道:“我聽人提過,太學邊上設有律學,常有先生前去講課,韓公子可有熟人?若有,不知方不方便幫忙引薦一二?”
韓礪把那文書反復翻看,又問了許多問題。
宋妙一一答了。
韓礪想了想,道:“宋攤主若是信得過韓某,不妨把此事交由我來解決,快則三五日,慢則七八天,便會有個結果。”
宋妙聽得一愣,復又一笑,道:“我若連韓公子都信不過,還有誰人人品能信?”
又道:“若能不打官司,當真謝天謝地——我家中境況,公子盡知,實在無錢,也沒那功夫。”
說到此處,她雙手合十,輕輕一拜做禮,復又問道:“大恩實在難言謝,韓公子幫著出這樣大力,我當如何回報才好?”
韓礪聞言,卻不說什么“事情還未辦好”“猶未可知”“日后再說”等等話語,只答道:“若說回報,早上已是問了——宋攤主,我這幾日借住舍下,想要搭個伙,也不用單做,只辛苦幫著添兩個菜就好,不知方不方便的?”
這樣好人要搭伙,這樣好事,便是不方便也要方便,更何況只是舉手之勞。
宋妙一口就應了。
而那韓礪拿了她手中各色文書抄本,只說自己要晚些回去,今晚不必備自己的飯菜,另給宋妙安排了一人跟著,自往后衙去了。
宋妙出了衙門,仰頭一看,天邊陰沉沉的,天色深暗,又漸漸起了風,像是將要有雨。
即便被冷風吹著,又見那天陰,她的心情卻仍舊很好。
不過七八天,有什么不能等的?
哪怕這韓公子最后解決不了,原本的計劃,仍舊可以用,并沒有耽誤一點。
宋妙往回走,一邊朝路邊看。
恩人說他想搭伙,但晚上又不回來吃飯。
大恩雖然不言謝,還是得做點什么,表表心意的吧?
但她一路走,或許是天氣不好,又大下午了,不少攤販都急著收攤回家,也沒見到什么東西好買,倒是路過糧鋪的時候,見那門口正把木招牌往里頭收。
宋妙一眼就看到了寫在最后的莜麥和雀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