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七轉頭去看珠姐兒。
后者只裝作什么都沒瞧見,仍舊眼巴巴去看宋妙,又把腰間的一個小荷包解了下來,捧給宋妙道:“姐姐,我拿這個跟你換煎雞蛋吃好不好?”
那荷包連小孩拳頭大都沒有,上邊卻用金絲線繡著蜻蜓立帶露荷花,又有池塘、成片荷葉、亭臺,甚至還有兩句詩,精致極了,用的又是上好的絹布。
先不論里頭裝了什么,光這繡工,買上百個雞蛋都夠了。
宋妙還來不及推拒,后頭跟來的一個丫鬟已是嚇了一跳,道:“姐兒脾胃不好,可不興亂吃東西!”
這話音剛落,珠姐兒眼睛眨巴眨巴的,眼淚立刻落了下來,嘴巴一張,開始哇哇地哭,又叫“七哥哥”。
何七忙對那丫鬟道:“吃個把雞蛋不要緊,若是回家姨母問起來,你就說我在邊上看著,我叫吃的!”
那丫頭還要說話,先前回話的嬤嬤忙道:“沒事,我同七爺都在呢,你那兄弟剛從馬車上跌下來摔破了腳,動也動不了,我在車廂里頭找跌打藥找了半日,也沒找著,你先回去看看吧!”
邊上果然有兩個小丫頭去拉她,硬要帶她出門。
這丫鬟無法,只好去了,一邊走,嘴里念念叨叨,一邊還回頭來看宋妙,又看門內擺設,還盯著宋家食肆的招牌看。
她一走,珠姐兒的眼淚跟變戲法似的,說收就收,連擦都懶得擦,只把那荷包遞高了些,催著宋妙收。
宋妙不敢應,先去看何七,見后者無奈地點了點頭,方才笑著把那珠姐兒的手合上,推了回去,道:“只是個煎蛋,不用拿東西來換啦,我請咱們珠姐兒吃。”
她說著,果然取了只雞蛋來敲進碗里打散。
因見那珠姐兒不住去摸那鬢間插的茉莉花,她便問道:“給珠姐兒拿茉莉花炒個雞蛋吃好不好?香乎乎的。”
珠姐兒一時激動得不行,嘴里嘰嘰喳喳問話,先問茉莉花怎么炒,再問吃了會不會變成茉莉花仙女一樣身上香乎乎。
何七忙把她牽到一旁,教道:“你別亂動,吵著宋攤主煎蛋,小心那花兒就不香了。”
珠姐兒一下子就閉了嘴,抓著那小荷包,很緊張的樣子。
宋妙摘了些茉莉花下來,去了花蕊、花托、花蒂,只留保留茉莉花形狀的花瓣部分,拿鹽水輕輕一焯,跟雞蛋液一拌,正好有北枝帶回來的牛乳,特地又加了一小勺進去,熱鍋熱油,快快地推了兩面。
她這一回用的是素油,翻炒得很輕,雞蛋一凝固,就盛了出來,等送到珠姐兒面前,就是一小盤帶著茉莉花清香,又有淡淡奶香的嫩炒雞蛋。
珠姐兒捧著盤子,不住夸“好香”“喜歡茉莉花”“花兒好漂亮”,歡天喜地道了謝,坐到了何七旁邊的蒲團上。
何七逗她道:“給七哥哥吃一口?”
她猶豫了一會,很為難的樣子,最后當真拿筷子讓了一口出去。
而何七竟然并不是說笑,果然拿桌上盤子接了妹妹這一口吃食。
兄妹兩個排排坐著吃茉莉花炒蛋。
這一回的炒蛋跟先前的小筍粒煎雞蛋不同,炒得非常蓬松,比起何七從前吃過的所有炒蛋都要更嫩,更滑,雞蛋香當中又帶著淡淡的牛乳香味,還有茉莉花香氣。
很新鮮的味道,很舒服的口感。
一口根本連塞牙縫都不夠!
他忍不住看向了妹妹碗里,問道:“珠姐兒吃得完嗎?一會去田家做客,是不是要留你飯的?要不要哥哥幫忙?”
珠姐兒飛快地用行動告訴他,自己也根本不夠吃——她扒完最后一口煎雞蛋,亮出了光禿禿的碗底,瞪了何七一眼,把那碗放下,就又對宋妙夸個不停,只說自己從沒吃過這么好吃的炒蛋,日后天天都要讓家里人用茉莉花給自己炒。
夸完,她還要跟宋妙聊天,問她做的菜怎么可以這么好吃,又問除了茉莉花,是不是還可以拿其他花炒蛋,什么時候炒,炒的時候自己能不能還來玩。
她問得乖,宋妙就逐一回答,數了許多花,因見這小孩竟在認真記的樣子,最后笑道:“其實還有一樣叫金雀花的,也很適合炒蛋,這花花瓣很甜,花萼還有一點脆脆的,但只在滇地有,京城輕易吃不到。”
珠姐兒聽得出神,問道:“金雀花,長什么樣子?”
宋妙形容給她聽,最后道:“我也只湊巧吃過幾次,確實味道與眾不同。”
小孩子問話,宋妙答話,何七在一旁耐心聽著,也不插嘴,等她們聊完了花,才找了個理由,牽著妹妹告辭了。
當著珠姐兒的面,他不敢多說話,只出門時,拼命給宋妙使眼色,目光不舍地看著地上竹籃里裝的筍,另還有一盆子雖不認得是什么,正用水泡著的食材。
屋子里還有一點煙熏火燎的味道沒有散去,送走了兄妹二人,大白天的,宋妙也沒有著急關門。
她取了那小筍過來慢慢剝皮,又拿了粗針在那些個剝好的筍身上豎著對穿戳劃了一二十下,打算給自己做筍釀。那柚子皮也泡得太久,正好一起釀了。
且不說宋妙在此處做這兩個功夫菜,另一頭,韓礪同秦縱繞路而行,先回了酸棗巷口,等問了還守在這里的人,果然都說早上有幾個巡捕帶著個推車的小娘子出來。
得知被帶走的那小娘子與自己盯著的屋子乃是對面而住,被秦縱請來的巡檢頓時也急了,忙道:“別小看那些個潑皮地痞,巡鋪里頭人多口雜,只要使足了錢,未必不能幫著通氣。”
又對那秦縱道:“你昨晚露了身份,要是那小娘子叫巡鋪里頭問出話來,給對門有了提防,就不好抓了。”
那秦縱先被韓礪連番問話,心中雖是發虛,但他忙了一晚上,自覺沒有犯錯,到底有些委屈,眼下見這巡檢也如是說,頓時慌了,唯恐做了白功,自己就催著要往巡鋪趕。
為了圖快,他還特地召來個附近當差的巡兵,抄的近道。
然而等幾人到得地方,本還以為要費一番力氣才能打聽到消息,結果問的頭一個人就知道所謂的“酸棗巷攤主”。
“是不是那賣糯米飯、燒麥的宋小娘子?”
被問話的巡捕一下子就警惕起來,見了秦縱亮出來的腰牌,仍不放心,問道:“你們是京都府衙的?找她做什么?她是犯了什么事么?那事要不要緊?”
他話里話外,竟是十分關切的樣子。
也是湊巧,此人便是早上那名當頭的巡捕。
等得知是太學生們見早飯遲遲不來,又打聽到攤主被巡捕帶走,十分憂心,尋了京都府衙來看,他復才松了口氣,把事情半藏半露的說了,只說是昨日宋小娘子上門報官,今日乃是請她來問話的。
最后又道:“宋攤主一個大活人,攤子自然也是活的,哪里生意好做,就去哪里擺攤,不一定要拘束在太學門口的嘛!”
再道:“譬如今日,她那吃食在我們這就賣得好好的——眼下人已是回去了,只問了幾句話,再沒旁的。”
又問幾人同太學生是有什么關系。
知道那宋小娘子沒事,已是回了家,一行人也沒有多說,告辭走了。
一出門,秦縱就道:“那巡捕說的雖不至于全是真話,卻也有幾分可信,看來今次同那對門關系應當不大。”
韓礪沒有說話。
一旁那巡檢卻是聽不下去了,道:“你也忒想得簡單,他這鬼話,只信三分都嫌多——尋常人上門報官,沒死沒傷,東西都沒丟一件,巡鋪里頭過個十年八年都不會有人管,這一回要不是后頭有人使了勁,怎么可能會一大早的上門去捉人?”
秦縱頓時醒悟,卻是忍不住又問道:“可他們捉了人,很快又放了,又沒為難,還把人賣的吃食都買了,這是圖的什么?”
那巡檢便道:“把人捉到巡鋪,難道還不算是為難?不過這么早就放人走,確實奇怪,只怕是那小娘子有幾分手段。”
又道:“左右也要上門去,一會問問就知道了。”
說到此處,一直默不作聲的韓礪卻是忽然道:“或許沒那許多原因,不過就是她做的糯米飯同燒麥確實好吃而已。”
秦縱奇怪地“啊?”了一聲。
邊上那巡檢卻是笑,道:“我昨晚聽得秦縱提起來,才曉得韓小兄弟就是前次罵曹相公家斗雞那個,你那故事講得我媳婦聽了都很生氣——既是在太學書讀得這么好,文章也寫得好,這樣能干,正該去御史臺才對,你怎么跑來咱們京都府衙了?”
又道:“左右巡院都是風里來,雨里去的,平日里不過抓幾個小賊,逮幾個罪犯,一年到頭,大案子都沒兩個,就是有,最后也落不到我們手里,都給提刑司接了去了。”
他說著說著,語氣里漸漸就多了幾分說不上來的味道:“咱們這些個打雜的,再苦再累,做再多都沒人看到,哪里比得了你們會弄筆桿子的,說幾句話,城里城外,個個都傳,連皇上都要把那幾個字放面前看了又看的。”
秦縱先還沒覺得有什么,等聽到后頭,發覺不對,已經不好再去攔。
他一向見著韓礪脾氣,知道這是個一點委屈都不肯受的人,要是當面翻臉,此人嘴巴,誰人說得過?
但這巡檢又確實有幾分本事,只脾氣太犟直了些,又要面子,不然也不會這許多年仍舊是個巡檢,怎么都爬不上去。
他還指望學幾招呢,要是韓兄把這真干活的給罵跑了,還得再找旁人,豈不麻煩?
尷尬之余,秦縱忙勸道:“辛巡檢,韓兄可不單是文筆了得,他從前在……”
“你是說,他從前也跟著外州的官員做過兩年事吧?”辛巡檢哈哈笑,“我知道,人還沒報到呢,秦判官早早就交代了,說這新來的韓礪不是尋常太學生,叫下頭不要隨意使喚,若他有事,叫到頭上,也不要推脫,多去搭幾把手。”
他說著說著,笑得就更諷刺了:“外州同京城能比嗎?外州一年才幾個閑雜毛賊,京城一天都多少繁瑣案子?”
“我在州衙里也當了二十幾年差了,頭一回聽說調個學生過來,不給我們使喚,還要我們倒給使喚的——只怕我當差的時候,還有人在娘胎里沒生出來呢!”
“我脾氣不好,有什么話當面就說,不會背地里搞陰私。”他搭著腰間的配棍,“今日雖出來,卻不是為了什么三瓜兩棗的好處,只不過聽說那宅子確實有問題,才來的。”
“想要支使我,可不是靠著會寫幾個輕輕巧巧的字就能行。”他把話說完,只拿一雙眼睛斜視一旁韓礪。
秦縱暗叫不好,忙上前一步,就要擋在二人中間。
然而與他想象的全不一樣,那韓礪并沒有一點生氣的模樣,而是道:“是辛奉辛巡檢吧?”
“怎的,還要記了我的名字,去找秦官人告狀?”
辛奉冷哼一聲:“你只管去告,也不打聽打聽,我老辛怕過哪個官人?哪怕京都府尹來了……”
他頓了頓,還要再說,卻聽對面韓礪已是又道:“我曉得辛巡檢姓名跟許多事跡,昨日上門時候,秦官人單獨介紹過一番,只說左右巡院中許多巡檢,唯有辛巡檢心思最細,能力最強,做事也最踏實,最為不怕苦,也從不畏難。”
韓礪幾個“最”字說完,辛奉的腳步都慢了不少,還把身體微微側轉,由原本的斜視,轉成了正視,又輕輕地“哼”了一聲,道:“你不用在這里說我好話……”
“癸辛三年正月的時候,有賊人蒙面成伙夜搶民宅,最后還傷了主人家性命,旁人多查無果,只辛巡檢一人日夜不休,元宵都不過了,追了足足八天,最后把人堵在祥符縣。”
“巡檢只身領著兩個縣中差役,對上七八名悍匪,拼著被砍兩刀也寸步不讓,若非如此勇謀兩全,最后又如何能把賊人留住,等到后頭官差來援,使得賊匪束手就擒,受害人沉冤得雪?”
“這樣功勞,豈是韓某輕輕巧巧寫幾個字就能及的?”
眼見面前人將自己最為驕傲事跡慢慢道來,其中又捧又夸,雖是直白,卻是正正搔到自家癢處,辛奉只覺不但心頭發癢,便是喉嚨也癢了起來。
他輕輕地咳了兩聲,道:“那許多年前事情,還有什么好說的,而今還不是只當個下頭巡檢……”
然而到底忍不住把胸挺了挺。
韓礪又道:“秦官人特地囑咐過,叫我到衙門以后,有事無事多多向辛巡檢請教,不要怕丟臉面,巡檢雖然脾氣直了些,為人卻正……”
“我跟著師長在外頭游學幾年,縱使見過旁人辦案,到底經驗淺薄,只因做了幾篇文章,得了點名聲,但此時年少,將來路長,今日既是借調而來,卻也想著能學著諸位真正做點事,不要荒度了時日。”
“寧撞金鐘一下,不打破鼓三千——韓某厚顏,雖冒昧些,卻只怕還得勞煩辛巡檢日后好生指教。”
他一面說,一面拱了拱手,作為行禮。
辛巡檢唬得連忙放開手里配棍,也站定了,學著躬身拱了拱手。
他拱完手,心中卻是止不住地犯嘀咕。
——這措大,怕不是拿話哄我的吧?哄得還這樣好聽,誰能頂得住?
然而嘀咕完,他忍不住又想:便是哄我,他初來乍到,哪里曉得我這許多事跡?怕真個是秦判官特地介紹的。
再想:原來這上頭也曉得我老辛能耐,但是為什么總不升我?
還想:他方才許多話說得如此鄭重其事,確實聽得出很是尊重于我,我做什么同一個學生計較?人家文章寫得那樣好,到底是耍筆桿子厲害的,不光會罵曹相公,還會夸人,都這樣夸我了,我便是托他一把,將來也只有好,沒有壞的,剛剛做什么那么嘴賤?
他想這許多,到底尷尬,干咳幾下,道:“韓小兄弟,我老辛說話直了些,并不是針對于你,你若有心要學,有什么不懂的只管來找我,要搭手的,也只喊一聲,便是不會,我們帶得幾回,你這樣聰明,也盡會了!”
轉變這樣快,他也有些不好意思,摸了摸后腦勺,道:“我去前頭看看。”
眼見那辛奉果然快走幾步,到了前頭,正看得目瞪口呆的秦縱卻是忍不住轉頭問道:“韓兄,你何時這樣好脾氣,又如此會夸人?怎的從未這樣對過我?”
又問道:“我竟不曉得辛巡檢還有這樣故事,四哥他怎的不同我說?”
“你若去捉幾個賊匪回來,再被賊人砍兩刀,我也對你這樣好脾氣。”韓礪淡淡道,“做事的就是做事的,他許多血汗,豈是白流?”
正說話間,那辛奉卻是去而復返,頗為尷尬模樣,先沖著秦縱笑了笑,躊躇兩下,同韓礪道:“韓兄弟,借一步說話。”
韓礪一口應了,果然兩人走到一旁。
“韓小兄弟,秦判官還說了我什么?有沒有說我老辛哪里做得不好,又有哪里做得好?”
鼓了半天的勇氣,辛奉終究是問出了口。
摸爬滾打幾十年,還只是個巡檢,說不想升官,又怎么可能?
已是丟過臉了,他也不怕再丟一回,左右只是個借調的,況且平日里罵的不是相公,就是皇親,想來也不會跟自己一般計較!
此處韓、辛二人單獨說話,卻只剩秦縱一個人孤單而行,跟在后頭,一時腦子里只有茫然。
——好端端的,人都是自己請來的,看著還都不好說話,眼看要吵起來了,先還想著自己要勸一回架,顯出提綱挈領,居中斡旋的能力,怎么到了最后,好像沒自己什么事了,倒像他們才是一家的?
你們才認識多久?才說幾句話啊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