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妙一打開大門,只見七八個學生,個個提盒帶鍋的,隔開幾步,規規矩矩站在外頭。
中午已經來過一回,諸人此時再來,雖不至于到老馬識途地步,卻已經沒了頭一回的局促,尤其又吃了豬腳飯,喝了芥菜咸蛋湯,已是把自己當做一家人似的,見了宋妙,張口便喊。
這個道:“宋小娘子,這食盒放哪里的好?”
那個道:“宋攤主,這鍋我們洗了三四回,很是干凈了,給你送到哪個位置去?”
又有人道:“宋小娘子,蒸籠我們洗晾了半天,只這天氣陰,還有些水汽不干,要不要放在哪里倒扣?”
人人殷勤得不行。
宋妙忙讓眾人進來,請他們幫著把鍋碗盆籠各歸各位。
一時東西收拾妥當,那程子堅跟王暢各提一兜子東西,當先站了出來。
程子堅捧著手里兜子送到宋妙面前,道:“也不好空手來,路上見有人挑擔賣早桃,時辰不早了,他急著出城,不用討價還價,自己就報了個五文一斤,好便宜!我們干脆包了圓,給宋攤主送來嘗鮮——他切了一個給我們吃,味道還挺甜!”
宋妙見那兜子十分大,乃是草繩編的,里頭怕不得有五六斤一袋,如此一算,兩袋加起來少說也有十斤,忙道:“我一個人吃不了這么多,我留幾個出來,其余你們帶回去吧?”
一時后頭所有學生都跳了起來。
“慢慢吃啊!”
“這算什么多!”
“就是!這才幾個!我前兒溫書,邊看邊吃橘子,一天便把五斤橘子吃了個干凈——宋小娘子每日做這么多好吃的,肯定費力又費腦子,幾斤桃子,不在話下,三兩天就吃完了!”
“哪有送來的東西,還要帶回去的道理!”
“宋攤主不給我們面子!”
眼見這群人嘴巴不但能吃,還一個比一個會說,宋妙只好收了,道了謝,又請他們留下來喝口茶再走。
因堂中像樣桌椅早被人搬抬走了,只剩幾張破爛貨,根本湊不齊這許多人用的,她便取了幾個蒲團來放在地上,請眾人坐了,搬了張歪條凳出來擺在中間當桌子,又問道:“諸位吃了晚飯沒有?”
一干人等盡皆應是。
“吃了。”
“吃了才來的!”
有人趁機抱怨道:“中午還能有宋攤主做的豬腳飯,吃得我腳都要翹,下午就淪落到吃膳房,當真是此一時,彼一時,不用三十年,只兩個時辰就河東河西了,我等實在可憐!”
“是哩,宋小娘子什么時候才能午飯、晚飯一齊做了來賣啊?早些做了,咱們也有東西可吃,不至于這樣慘!”
“正是,所謂由儉入奢易,由奢入儉難,從前日日吃膳房,難吃也就難吃了,眼下吃過了這樣好東西,實在過不下去那等苦日子!”
宋妙聽得直笑,漫應幾句,才端了熱茶、點心出來。
她前兩日做了些糖裹子,下午想著豬腳飯學生們要來送鍋碗等物,只怕不夠招待,順手又炸了些五香蠶豆,此時拿碟子盛了幾盤,一并端了出來放在條凳上。
才一放下,她便想到程子堅說的上火,此時去看,果然對方那下巴上面皰還沒有消,又看其余人,零星也有兩三個臉上長面皰的,便指著那幾碟子道:“這小食乃是香口炸物,十分上火,大家要是肝肺火燥,千萬不要貪嘴,吃別的就是。”
說著把方才那兜子里的早桃倒了出來——桃子不大,長得有青有紅,但是以青白為主。
她選了些稍紅的,洗了一小筐出來,又拿了幾把小刀方便眾人削皮。
因見人多,七八個青年,正是比牛還能吃的時候,這點東西多半不夠,宋妙便從墻角地上推過來前日程子堅送的柚子。
柚子很大一個,她拿刀在外皮處縱橫打了個十字口,破開一看——果然皮厚。
眾人見她開柚子,先還說不用,等她打好十字刀,發現柚子命已是無可挽回,便忙接過來幫著去皮,掰開成片柚子肉各自分發。
除卻柚子,也有好幾個人吃那春桃,只是不愿麻煩,沒有一個愿意削皮的,個個連皮啃。
沒一會,吃柚子的還在吃柚子,吃桃子的卻都不怎么吃了。
有皺著眉毛把那桃子拿在手上,又去喝茶吃炸糖裹子的,有皺著臉把那桃子放在面前條凳上,再去拿柚子吃的。宋妙看在眼里,正覺奇怪,才要問話,卻聽邊上那程子堅已是道:“宋小娘子,咱們幫著抄了書,又吃了你的豬腳飯,早是自己人了,你若有什么事情要幫忙的,只管說,千萬不要不好意思!”
一時邊上人人響應,你拍胸膛,我點頭的。
宋妙道了謝,復才道:“眼下暫時不用幫忙,但等上一二十天,無論事情進展,必定有要拜托諸位的地方,正好那時候也考完公試了,且看誰人方便騰得出手來的,順便搭上一把就是,也不用特別強求,只希望不要給大家添太多麻煩才好。”
少年熱血,正是激昂年紀,此時聽得宋妙說話,如此一個大方敞亮,得人喜歡的小娘子,兩邊又是糯米飯、燒麥、豬腳飯的過硬交情,她家還是那樣凄慘可憐遭遇,當真有種自己只要自己出手,就是在解危救難的感覺。
眾人頓時英雄豪杰之氣打心頭涌出,只恨不得當下就能幫她做些事情,自然紛紛答應。
宋妙少不得又鄭重道謝。
她同眾人閑話幾句,因見有幾人裝茶水的竹筒中已經快見了底,便取了茶壺給他們添茶,再轉回到后頭去加熱水。
然則她卻不知道,自己一走,前頭原本正襟危坐,看著十分斯文客氣的眾學生就立時變了一張臉,紛紛搶也似的沖著條凳上的東西伸手。
“你跟我搶什么!你那不是吃著柚子么?”
“柚子是柚子,什么時候不能吃?況且吃了柚子就不能吃旁的了嗎?!方才宋小娘子一端出來我就看上那一碟子蠶豆了,只恨我坐得太遠,只聞到香味,不好意思伸手去拿,你別擋著,趁人沒回來,叫我先抓一把!”
“那是什么,是不是米花糖?你們別搶那么快啊啊啊,給我留一塊!”
堂中已是亂作一團。
程子堅深知此時講禮是吃不到東西的,忙也去搶了兩塊米花糖過來,還記得分給坐得最遠的一名同窗。
那同窗猶猶豫豫接過,道:“我不怎么愛吃甜的,掰一小塊嘗嘗就算了。”
他如此一說,邊上好幾個人的手都伸了過去,紛紛道:“你不要給我啊!”
此人果然用手一掰,只輕輕一蹦,就掰了一小截下來往嘴里送,另一只手拿著剩下大半塊米花糖,正要送出去。
另幾人搶著去接,卻不防此人嘴里才嚼了兩下,那手卻是忽然頓住,竟是又收了回去,道:“居然不怎么甜,還挺好吃的,子堅好意,我還是生受了,就不讓給你們了。”
那幾人的手都伸過去半晌了,累得夠嗆,各自還險些在空中打了一架,誰料得竟是這樣結果,恨不得再伸長些,給這人一拳,叫他知道什么叫出爾反爾的下場。
程子堅也在吃米花糖。
米花糖在京中其實是常見的吃食,不少鋪子都在賣,多有添核桃的、芝麻的,但宋小娘子做的只有米花,并沒有加旁的東西。
她把那米花炸得剛剛好,也不油,又香又酥,嚼起來咯咯的,但是并不會粘牙。
米花本來就自帶有一點谷物的甜味,如今里頭另添了一層飴糖兌著綿白糖熬的糖稀。
糖稀混勻在炸米花上頭,極薄的一層,幾乎沒有半分存在感,那淡淡的甜味正好吊出來炸米花的米甜,又有極零星的一點點桂花干灑在上頭,時不時給一點香。
香甜、酥松,也不會刮到上牙膛,就是米花糖真正該有的味道跟口感。
“也不知道宋小娘子賣不賣這米花糖的——要是下午肚子餓的時候,拿一盞茶來配著吃,再有個太陽曬一曬,背書都沒那么辛苦了!”
那方才說自己不愛甜的學生吃著吃著,忽然發出了感慨。
程子堅忍不住笑出了聲來。
但他的笑聲并沒有人聽見,更沒有人理會。
堂中“咯嘣”“咯嘣”的聲音不斷,是眾人在吃蠶豆。
油鍋剛炸出來不到半個時辰的五香蠶豆,剛好涼透,那酥脆更是徹底。
蠶豆香已經被熱油給鎖死進了那一層外殼中,五香味則是完全滲進了進去,嚼兩下,咸香微辣,又帶著蠶豆本身淡淡的甜,很自然。
扔一顆進嘴里,并不硬,而是嘎嘣脆。
嚼著嚼著,又香又酥,滋味回味都十足,只是有一點點費牙口。
但滿屋子的青年,誰人都不缺牙口,一時你嚼我也嚼,吃著吃著,根本停不下來,竟是一起用牙齒合奏了一首嘎嘣嘎嘣的曲子。
小零嘴根本不經吃,不過一會,就被分得七七八八,剩下一小抓,好幾個人盯著,已是互相攻訐起來。“你還吃!你都吃了好多了!”
“我沒有!王暢才吃得多!”
眼見自己被禍水東引,那王暢氣得不行:“我就吃了一把!”
“宋小娘子都說了,你們肝肺有火的不要吃,不然更要上火了,你吃那清火的柚子去,要不就去喝茶!”
竟然還把宋妙抬出來了。
王暢下意識把額上幞頭往下扯了扯,擋住那兩顆發紅的面皰。
被幞頭一壓,面皰自然是微微發痛起來,他惱羞成怒道:“你才上火!沒得吃的人才上火!”
幾大碟子的香口小食,宋妙剛離開的時候還是差不多滿滿當當,等她添了熱水回來,已經連一點底子都不剩。
她端著茶壺,還想給眾人斟茶,就見堂中眾學生已經個個站了起來,見她出來,竟是準備告辭。
不獨如此,那程子堅同王暢還把那剩下的一大袋子的早春桃子給拎在了手里,只剩兩個最紅的在筐里。
“宋攤主一人也吃不完這許多,不如拿兩個試試味道就算了。”
原本強要她留下的桃子的眾人也換了一個說法。
“正是,桃子吃了傷胃!”
“我們人多,不夠吃,還是我們帶回去吧!”
一邊說,一邊還有人躲躲藏藏的,把手背在身后——原是有些才吃了兩口的桃子不好留下,只能隨身帶著,拿在手上。
宋妙洗的時候就覺得這桃子不對,過分硬,也不像很熟的樣子,方才看眾人吃,又見眼下反應,更是得了證實,笑問道:“是不是不怎么好吃?”
她一面說,已是從筐中取了個桃子,用刀切了一小片嘗味道。
果然沒熟。
非常酸,酸中還帶著澀。
諸學生想攔來著,來不及,見她吃了,各自尷尬。
那程子堅尤為羞臊,道:“唉,是我們上了大當,也不知怎的,當時吃的時候甜得很,等買回來,這桃子酸得都咽不下去!”
“這販子,好不講究!倒叫我們丟臉!”
“宋攤主快別吃了,小心倒了牙。”
有人還把筐里剩的另一個也拿了起來,想要帶走。
宋妙笑道:“沒事,都留給我吧,我拿來制一制就能吃了,這樣重,你們帶回去也難拿得很。”
又道:“等做好了,給你們送一點嘗嘗味道。”
聽她這么說,諸學生雖是仍有些不好意思,卻哪里還有二話,一面好奇這酸桃子能做什么吃的,一面已經快快把那早桃卸了下來。
見桌上一應小食都空了,宋妙笑著又道:“大家帶著東西來,也不好空手走,稍坐一坐,我給你們裝點五香蠶豆同米花糖回去,如何?”
眾人嘴上個個說“不用”“不用麻煩”“哪里好意思”,那腳下卻像生了根似的,沒有一個動的。
且不說此處眾學生等著宋妙去拿各色炸裹子,林熠文躲在角落里遠遠站了半日,腳都發酸發脹了,也不見人出來,只聽著屋子里頭時不時傳出來笑聲、說話聲,心里實在頗為不悅,只等人一走,就要進門。
而就在此時,更遠處,隔著一條街,臨著蔡河的一間院子里,卻有一人匆匆進了門,急急回報。
“廖當家的,幸而有當家的你提醒,叫我等好生盯著——那酸棗巷家的宋家女兒果真不消停,聽說這一向都在外頭擺攤賣早食,還同各家債主都說了,要分月分年慢慢還錢,這也就算了,竟是到處去找律找法的,好似要尋出當日同宋大郎買賣文書的錯!”
被稱作廖當家的那人身形魁梧,一張國字臉,四十上下年紀,光就這么看著相貌,便叫人覺得他是個精干人物。
此時聽得手下回稟,他倒是很拿得住,先問道:“當日那文書,你們做得有沒有毛病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