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亮的燭火下,時硯略顯消瘦的清俊臉孔浮起無奈的苦笑:“我和祖父大吵一架,祖父將我攆出家門。我無處可去,只能來投奔你了。”
短短兩句話,信息含量太大了。
裴青禾忍不住皺眉:“時家三代單傳,時老太爺疼你如眼珠子一般,怎么會將你攆出家門?你們為何事吵鬧到這等地步?”
時硯輕描淡寫地解釋:“這兩年來,祖父一直催我成親,我不愿意。祖父心中早有不滿,前些日子,我要來裴家村,祖父攔不住我,勃然大怒,就將我攆出家門了。”
“董大郎董二郎兄弟兩個,自小就在我身邊。我早就放了他們兄弟的奴籍。我要來裴家村,他們也就跟著來了。”
然后,一臉期盼地說道:“我現在不是時少東家了,祖父已經從時家旁支里選了一個精明能干的堂弟過繼,以后時家的龐大家業,和我沒什么干系。我一無所有,只有自己。”
“我想追隨六姑娘,六姑娘肯要我嗎?”
裴青禾鼻間驟然一陣猛烈的酸楚,面色卻沉了下來:“時硯,你別胡鬧!我招納流民,每日操練,打打殺殺。未來路在何方,連我自己都不清楚。”
“長輩們看不慣,也不愿意和我同行,已經鬧騰著分了家。”
“你一個外人,拋家舍業地來追隨我,算怎么回事?”
裴氏分家的事,時硯當然清楚。
裴家村的圍墻一直在加高加固,工匠們就沒離過裴家村。村里的大小動靜,都會在最快的時間內傳入時硯耳中。
他和祖父激烈的爭吵分歧,也是因此事而起。
“時硯!你是不是昏了頭!”一把年歲的祖父被氣得青筋畢露,指著他的鼻子破口大罵:“章武郡王在渤海郡登基為新天子。裴青禾應該領裴家軍前去覲見,為新天子征戰赴死。可裴青禾只派人送信送禮前去,這意味著什么?難道你不明白?”
“裴青禾野心勃勃,早晚會舉旗自立。你讀過史書,歷朝歷代的起義軍,哪有好下場。”
“你今日踏出家門半步,以后就永遠別再回來了。我們時家,沒有你這等忤逆不孝的兒孫。”
“你別以為時家離了你不可。我這就過繼旁支的時礫,以后時礫就是時家少東。我倒要看看,沒了時家,你拿什么追隨裴青禾!”
他在祖父盛怒的目光下,毅然走出了時家鄔堡。身后只有董大郎董二郎相隨。
他抬眼,和她對視:“六姑娘如果不收留我,我就無處可去了。祖父的脾氣,我最清楚。在他心中,時家的傳承,比我這個孫子更重要。他絕不會容我拿時家做賭注。我走出時家,就再也不能回頭。”
“我要在六姑娘身上下重注,賭注就是我自己。我相信,你不會讓我輸。”
喉間似被什么堵住,一個字都說不出口。
溫熱的液體在眼眶里蠢蠢欲動。
前后兩輩子,加起來活了近三十年。這樣濃烈酸澀胸膛激蕩的感覺,還是第一回。
裴青禾和時硯對視良久,才低聲道:“時硯,我沒有把握一定能贏。”
“我只知道,我不愿對任何人低頭,我不想讓任何人來主宰我的生死和命運。我想讓身邊人都過上安穩的好日子,想讓追隨我的人都吃飽穿暖,想讓這混亂的世道平穩,想讓天下所有的百姓都有活路。”
“這條路一定很艱難。連我的祖母都不支持我,長輩們都不愿意,毅然決然地和我分家。你此時追隨我,日后怕是會后悔。”
時硯眼睛唰地一亮:“后不后悔,都是以后的事。眼下我做的,就是我想做的。”
然后,鄭重起身,拱手行禮:“從今日起,我就是裴家村的人。有什么差事,六姑娘盡管差遣。”
裴青禾深深呼一口氣,站起身,扶起時硯:“你一心要追隨,我便留下你。日后你想離去了,只管張口告訴我,我絕不阻攔。”
時硯只聽自己想聽的,咧嘴笑了起來:“能留下就好。對了,六姑娘得給我撥個住處,董大郎董二郎也跟我同住。”
裴家村招納了幾千流民,屋子永遠不夠住。工匠們半數建圍墻,另半數一直在建新屋。
裴青禾是裴氏族長,是裴家村的靈魂。裴家軍的重要人物,都住在她的左右。
裴青禾想了想道:“祖母的屋子空著,我讓人收拾收拾,你先住下。”
“不過,村子里衣食有限,遠遠比不得時家。你可得有個心理準備。”
時硯雙眸燦然發光,嘴角一直揚著:“我吃得了苦。”
裴青禾也笑了起來:“我這就領你去住處,順便將裴蕓裴燕她們都叫過來,讓她們見一見你。”
“時少東家有什么可見的,都這么熟了。”裴燕打了個飽嗝,放了筷子,去尋裴蕓冒紅菱:“也不知青禾堂姐葫蘆里賣的什么藥。”
裴蕓不知想到了什么,眸光閃動。
冒紅菱和裴蕓對視一眼,同樣沉吟不語。
裴燕翻了個白眼:“行了行了,你們別在我面前賣關子。我現在就去瞧瞧是怎么回事。”
三人一同去了裴青禾的屋子里。
一同被叫來的,還有裴甲裴乙方大頭趙海包大夫等人。除了遠行的顧蓮馮長,裴家村里的重要人物全數到齊。
裴青禾目光一掃,聲音清晰:“從今日起,時硯就是我們裴家村的人。”
眾人齊齊震驚。
裴燕直接驚掉了下巴,脫口而出道:“時少東家不是要娶妻生子傳承香火繼承家業嗎?怎么能做青禾堂姐的贅婿?”
裴青禾被氣樂了,踹了裴燕一腳:“說什么渾話!時硯來投奔裴家,以后采買管賬打理庫房的事,都交給他。”
裴燕躲之不及,誒喲一聲,齜牙咧嘴:“我就隨口說笑嘛!”然后沖著時硯作揖:“對不住,我有口無心信口胡說的話,你別放在心上。”
時硯十分大度,半點都不計較:“我一心追隨六姑娘,以后還請諸位多多指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