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場內,石青璇感受到了周奕的異樣。
他依舊保持打坐姿勢,卻忽然表達出一種極致的靜,仿佛時間停止流動一般。
細細看他,又沒見到什么變化。
甚至,之前練功時偶爾散發精神壓迫的氣勢也無影無蹤。
她正好奇打量,周奕忽然睜開眼睛。
他的目光澄澈清明,俊逸的臉上掛著愜懷微笑,使人如沐春風,連嚴冬的寒意都像是被短暫驅散。
分明有變化,可又看不出任何端倪。
石青璇走近幾步,伸手捋順他亂掉的鬢發:“是我的錯覺嗎,你是否又有很大進步?”
“沒錯,是錯覺。”
周奕頗為謙虛:“我只是將一直沒氣發的眉心祖竅沖開,算不上大進步。”
這話乍一聽,沒什么問題。
武林中人練功路數不同,打開祖竅的人能找出許多來。
聽周奕一說,她就覺得相比于‘錯覺’,更像是他在和自己說笑。
想到此前聽他說過性命雙修,便問道:“與之前有什么不同?”
“來,我帶你感受一下,”周奕從蒲團上起身,拉著她走向寬大的院落中。
“朝上看。”
石青璇順勢看向灰蒙蒙快要暗下來的天空,少頃,轉回目光。
“積云壘迭,這會是個無星無月的夜晚,有什么特殊的?”
她正說話,察覺周奕露出笑容,忽覺一陣涼意。
再看天空
下雪了!
瓊霰紛揚,旋旋若玉蝶,棲于樹上瓦上階上,石青璇一伸手,接了幾片,看著手心中的星狀雪花慢慢融化,不由朝四周瞧去。
眼下這時令常有雪落,可奇就奇在這雪周圍沒有,只下在這一處,專為他們而來。
她輕咦一聲,眼中盈滿好奇:“很神奇,怎么做到的,難道這就是你說的調動天地之力?”
“算是,但非是憑空生成,更多的是一種呼應。”
周奕正經奇經中的三股真氣通過性命雙修,在祖竅中相融,隨之三分歸元,合而為一,成為一道特殊真氣。
這一道真氣,能延伸各類秘法,觸及天地間的力量。
不過,還不是真正的大三合。
他現在目標明確,已知曉逐漸將體內真氣完全融合的法門。
故而,修煉一途,幾乎是不存在瓶頸。
周奕一伸手,掌中出現了一團如有生命、似水般流動的奇妙真氣,在石青璇眼前,真氣瞬間消散,成了一股凜冽的天霜寒氣,這寒氣在空間中并未消散,而是與天地間的力量結合。
霎時間,雪下得更大了。
江都城石龍道場周圍的民眾發現異常,道場四周的墻頭瓦上,快速積雪。
四周喧鬧聲越來越大。
這太奇怪了,只有此地下雪,而且雪那般大,頃刻間就是一片白。
其余地方,連一個鹽粒大的雪子都沒有。
看到這一幕的人稱奇道怪,還有人說,龍場覆雪,乃是祥瑞。
“快走快走。”
石青璇拍了拍身上的落雪,將他朝外邊拽。
周奕一邊走一邊說:“你不喜歡嗎?這場江都雪可是送你的。”
“喜歡,但馬上要被圍觀了。”
聽見四下傳來的動靜,兩人縱身離開院落。
他們離開后不久,城內守軍被驚動。
江都大營中來了一員校尉,檢查一番,未果,此事便不了了之。
不過,在民間卻有一些奇聞傳出。
因在下雪之前,有人看到兩人入了石龍道場,因此猜測是他們呼喚風雪,奇聞隨即誕生
周奕出了石龍道場,直奔獨孤府而去。
“既然能下雪,是不是也可以呼風喚雨?”
周奕很是嚴謹地想了想自己所練的武學:“差不多。”
“厲害。”
石青璇夸贊一句,又打趣道:“看來你除了出黑,以后還可以設祭臺求雨。從陰陽兩界,入了天道。”
“不過.”
“不過什么?”
她用手比劃了一下:
“小,范圍比較小,若是下雨,就得在好多地方施功,恐怕一郡之地便將你累壞,還是不要叫人知道為好。”
沒一會兒,他們就來到獨孤府。
石青璇一看到那門匾,欲言又止。
最終還是說道:“我需要回避一下?”
“不用。”
“與我在一起,有什么好遮掩的,走。”
周奕笑道:“你沒聽過那些江湖傳言嗎?”
石青璇見他像是引以為豪,有些小無語地白了他一眼。
獨孤盛與張夫人見了周奕后,不禁打量起他身旁的姑娘,各自暗贊于她的絕世姿容。
他們沒覺得什么奇怪的,反而態度友好。
在內堂議事時,還是張夫人給石青璇送來茶水。
周奕從虛行之那里聽過江都內部的消息,不過,獨孤盛對城內更了解。
上到宮廷,下到百官。
對于那份詔書的態度,周奕從他之口,已了解個大概。
雖有大隋忠臣難以接受,但一來是大勢所趨,二來是楊廣親筆詔書,到后來,也都奉詔行事。
獨孤盛顯然做了工作。
從六部到諸寺監,諸多官員,他都能說得極為細致。
周奕聽罷,覺得沒什么大問題,又叫他幫忙找兩個人
翌日,江都城太府寺內。
大小官員正忙忙碌碌,清點宮廷庫藏,自楊廣詔書傳達以來,百官皆知江都已經易主。
這位未來的陛下雖未登基,卻絲毫不缺威嚴。
但凡耳朵不聾,便聽說過這位有多么不好惹。
他對錢錢賬賬的極其敏感。
誰敢欠他的,九個腦袋也不夠用。
故而,宮廷庫藏在未來交接時,不可有毫厘差錯。
關乎身家性命與前途之事,太府卿、太府寺少卿兩位長官,已加班好多夜,清點一遍又一遍。
他們也不知這位新陛下何時入主,只能小心謹慎,一直維持下去。
官署衙門中的人各司其職,太府寺少卿邱暉找到機會,在與長官范憶柏對過回流宮與九里宮的庫藏后,忽然問道:
“范兄,近來我聽到一個不得了的消息.”
邱暉壓低聲音,后邊的話沒出口,范憶柏就接過話:
“你要說這位陛下與獨孤家的關系是吧。”
“正是啊。”
“我也聽說了。”
邱暉見他這樣說,不由問道:“你覺得是真是假?”
“自然是真的,”范憶柏朝北邊示意了一下,“與東都的消息正好對上。”
邱暉連連點頭,吁了口氣:“這么說來,上次咱們領著去楓林宮的那位周先生,豈不是一個人。”
“沒錯。”
說到這里,兩人的心情頗為復雜。
相比于其他人,因為有楓林宮圖書館管理員的身份,他們與這位新陛下打過不少交道。
只從那時相處的感受出發,他可沒有江湖傳言中那般嗜殺。
但在楓林宮時,他們心情沉重,還議論過江淮大都督怎樣怎樣。
沒成想,等于是當著人家的面。
該不會記仇吧?
想一想,真是驚悚得很。
太府寺的兩位沒朝這方面提,但彼此對視一眼,就能明白對方在擔憂什么。
所以,接下來的這段時間,不僅要忙于官署不可出錯的任務,還有對未知審判的等待,相當煎熬。
邱暉轉移了話題:
“沈法興被尤大將軍領人擊潰,這次江南大戰我估計用不了太久。”
“嗯。”
范憶柏分享著自己知道的消息:“中原一地也是如此,李密丟了偃師虎牢,已經被打得不敢露面,如今潁川附近眾多城池,也全部投誠。”
“南方一定,中原很快就能平定。”
“巴蜀已是老早前的消息了,如今襄陽也掛上了這位的旗號。”
他嘖嘖一嘆,用更深沉的語氣說道:“九州一統,已是指日可待。”
邱暉深吸一口氣。
二人明白其中的巨大意義。
亂世霸主一大堆,稱王稱帝比比皆是,但僅是在自己地盤上自娛自樂。
而他們要面對的,乃是天下共尊。
且是一位與眾不同,武力極高的帝王。
這樣的威勢,從古未有。
實在想不到未來會有什么樣的變化。
范憶柏拍了拍邱少卿的肩膀:“邱兄也勿多慮,想也無用,不如安心做事。”
邱暉只得稱是。
就在這時,外邊忽傳來一陣招呼聲:“總管!”
“總管!”
如今的江都,哪位總管這么得人尊重,用屁股也能想到。
二人擱下手中庫簿,迎了上去。
果然,走入官署的,正是那位看上去很消瘦,個頭不高的小老頭。
范憶柏與邱暉面帶笑容,拱手招呼:
“獨孤總管,今次怎有余暇到我們這小廟,可是有什么要交代的?”
“不是我,有人要尋你們。”
獨孤盛的語速很快:“快隨我一道去吧。”
二人一驚,第一時間想著會不會是蕭后問蜀崗十宮的事。
但若是蕭后,獨孤盛定然直說了。
邱暉順口一問:“喚我們去,隨便叫個人就好,把您老也驚動了,不知是甚么大事?”
獨孤盛神秘一笑:“少卿不用多問,老夫也不知情,去了楓林宮你們就明白了。”
范憶柏與邱暉可不是傻瓜。
江都城內,能叫獨孤總管公干的還能有誰?
只有宮中寥寥幾人。
一說到楓林宮,二人面色驟變。
難道!
二人相視一眼,對手下人隨便知會一聲,正了正色,隨著獨孤盛而去。
他們騎馬來到楓林宮。
在獨孤盛的指引下,范憶柏與邱暉來到那巨大書樓,正是楊廣藏書所在。
將臉上復雜的表情收斂好,互相看了一眼,沒什么毛病,這才朝書樓而去。
按照慣例。
那位應該會在收藏道門典籍的區域,沒成想,聽到翻書的聲音,卻是從天文歷算、醫學雜記等比較零散的區域傳來。
隔著十五六丈,看到那道白衣人影,兩人眼中泛出了然之色。
腳步頓了一下,又快步走了過去。
只需一眼就能發現,白衣人身旁那位,并非獨孤家的小姐。
而且,此刻主要是她在翻書。
心中明悟,正待開口,周奕已是笑著看向他們:
“范府卿,邱少卿,好久不見。”
只聽這一句話,以及話語中頗為友好的語氣,范憶柏與邱暉有種激動亢奮的感覺,接著露出惶恐之色。
他們把自個要說的話也忘了。
一齊拜倒,異口同聲喊道:“陛下,娘娘。”
周奕微微搖頭:“我還沒當皇帝。”
邱暉道:“您是江都之主,也就是百官心中的至尊。”
范憶柏道:“天下人都已歸心,我們都期盼至尊定鼎乾坤的那一天。”
“行了行了,”周奕不想和他們辨說,又讓他們去尋與醫學機關術有關的書籍。
此地圖書眾多,極為難找。
主要是一些名錄,不是懂行的,需要逐個翻看才知道里邊內容。
有他們兩位幫忙,效率大大提高。
不多時,就按照周奕的要求,找來那些書籍。
“有時間你們去一趟東都,將那邊的道門典籍整理一番。有一些書冊被西域胡僧拿走,你們能搞清楚丟的是哪些嗎?”
二人立刻點頭:“能。”
按楊侗所言,那西域胡僧是王世充帶進去的,雖說九頭蟲本尊已死,但這事沒完。
東都的東西,豈是胡僧想拿就拿的。
有過上次經驗,范憶柏與邱暉得知周奕會在此地待一段時間,馬上就明白該怎么做了。
從書樓中退出來后。
二人心神一松,從擔憂,換作激動欣喜。
當初議論江淮大都督,這位明顯沒記仇。
而且,還對他們頗有印象,讓他們繼續做當年楊廣安排的任務。
壞事變成大好事。
“范兄,我隱隱感覺,這次咱們撞大運了,像是碰到一位仁君。”
“我也深有同感啊。”
范憶柏連連點頭,接著又和上次一樣,與邱少卿八卦起來,猜那是哪家姑娘
石青璇聽到這兩人腳步遠去,這才對周奕道:“你打算待在這?”
“嗯,這楓林宮也是蜀崗十宮之一,尤是清凈,我須得穩固修為,此地正好有得你意趣的書籍,不會覺得枯燥。老楊把江都給了我,楓林宮一直空閑著,我待在這不過分吧。”
“你覺得這里不好?”
她看向四周精致的布局:“不是,一切都很好,只是我沒待過皇家宮闕,還有”
她玉頰微染淡霞:“他們那樣稱呼,聽著不太習慣。”
周奕擺了擺手:“別說你,我自個都不習慣。”
石青璇側過臉來,羽睫輕顫,眼瞳里閃爍著靈動光彩,帶著一絲好奇與狡黠,笑道:“你不是樂在其中?”
“醒掌天下權,醉臥美人膝,這世上哪個男人不想當皇帝?”
周奕自信一笑:“我沒說不當皇帝,不過卻不是因為你說的這些。”
石青璇對他的心意很了解,只是與他說笑的,當然不會深究。
周奕靜心打坐,熔煉正經與奇經中的三股真氣,讓它們不斷在祖竅中融合。
不知為何,他這般修煉時,總覺得時間過得很快。
期間,周奕也指導石青璇練功。
楓林宮中的日子,一天又一天流逝,正在朝最后的年關逼近。
而這一刻.
江南戰事,正以超乎想象的速度展開。
徐世績的大軍來到西側,竟陵郡老將馮歌、南郡飛馬牧場各派出大批人馬與徐世績會合,足有九萬之眾。
從江夏郡打到沔陽郡,雙方斗智斗勇。
蕭銑忽然發現,他依仗的那些謀臣將領,尋常多有勇武智謀,可一碰到周奕一方的大將,主意越多,潰敗得越快。
秦王雷世猛,楚王鄭文秀,接連被斬殺!
李靖從建康出兵猛攻林士弘,一日拿下宣城,三日后,在新安郡北部曠野設下埋伏,擊潰林士弘大部。
趙王伏聽白、越王裘其頎一人被槍林貫穿,一人受馬踏而卒。
新安郡留守人馬見狀,直接開城投降。
這一道消息,可把在余杭的沈法興嚇壞了。
新安郡若被李靖站穩,他西側斷開,馬上就要被圍攻。
這時,張須陀已督率大軍從江都殺到吳郡。
余杭郡,沈法興大營中,著一身赭黃圓領龍袍,腰束玉帶的男人正端坐在杭城水文圖前。
此人看上去五十余歲,眼睛不大,面闊嘴厚,留著短須。
他頗有威勢,被他雙眼盯上的軍中將領,都不敢與他對視。
正是吳帝沈法興。
感覺到軍中氣氛很不對,沈法興皺著眉頭:
“張須陀從江都帶來的人馬不過六萬人,我們就算不調東陽、會稽郡的人馬也足有八萬。”
“接下來烏程一戰,兵力是八萬對六萬,優勢在我。”
他準備繼續往下說。
沒成想.
突然有急促腳步聲奔來:“陛下,大事不好!”
報信的探子面色大變。
沈法興怒斥:“慌張什么?!可是張須陀來了?”
報信人的語速快,聲音卻清晰傳入每個人的耳中:
“嶺南宋閥滅了南海派,從海上來了!”
“什么?!”
沈法興大吃一驚,因為他給自己留的退路就在海上,倘若抗周聯盟最后慘敗,就乘坐海船東渡,占領倭國。
沒想到,這一生路,竟被宋缺阻斷。
這比聽到西側新安郡被李靖攻下的消息還要難以接受。
豈不是說,此刻要面對江都大軍與宋閥的夾擊?!
沈法興背后冒冷汗。
“報!報!報!”
營帳外,又傳來急呼聲:“烏程守將錢辰風棄城投降,尤宏達正奔余杭而來,他說.說.”
“說什么?”沈法興盯著報信漢子。
那漢子把頭低下,語帶怯弱:
“他說先斬吳國太子,再斬斬吳國皇帝.”
說到最后,聲音低到不可聞。
“呀!”
沈法興怒急,將面前桌案掀翻。
“陛下,此人欺人太甚,我愿領軍與他一戰!”
說話之人是一名四十許的將領,名叫余伯陵,是沈法興非常倚重的手下。
“好,你即刻調軍一萬五千,去北城,準備迎擊尤宏達。”
“領命!”
余伯陵聲音干脆,轉身就走。
又有人問:“陛下,我們怎么辦?”
沈法興毫不猶豫說道:“轉進、即刻朝西轉進!”
繼續留在余杭,要被夾擊,海上被宋閥占住,他自然要朝鄱陽湖與林士弘匯合。
從近段時間林士弘的反應,加上對他的了解。
沈法興很容易得出,林士弘絕對有把握對付敵手。
否則,火燒眉睫,他不可能一直有心思閉關。
沈法興先將余杭的隊伍拉過來,接著領吳國大部人馬,朝西去東陽,又帶上東陽人馬,去西邊緊挨著的鄱陽郡。
看似吳國還有廣大的地盤沒丟,其實已經是個空殼子。
余杭守將余伯陵直接被賣。
讓尤宏達都沒有想到的是,他才至余杭,方才擂響戰鼓、喊出要斬殺沈法興的口號時。
程咬金、羅士信與秦叔寶還沒有動手,余伯陵就掛起了“周”字旗幟,接著城門大開,直接投降。
本以為余杭有一場慘戰,哪知道如此順利。
尤宏達從余伯陵口中得知消息過后,做出了一個大膽舉動。
他舍棄大部,帶著兩千精銳騎兵輕裝簡從,一路喊著斬殺沈法興的口號,闖東行南。
這一路上的城池,守軍見了他,無不聞風而降。
占領整個余杭、會稽郡之后,又將永嘉郡拿下,再往南,人們已開始說閩語。
尤宏達可不管能不能聽懂,把旗幟在沈法興地盤上插了一個遍。
短短時間,吳國滅亡。
大寒那日,當真寒在了抗周聯盟的心頭上。
宋閥大軍閃擊廬陵,天刀親身出現在戰場上,他沒有動手,僅是露面,就讓諸多守軍膽寒。
短短四日,宜春郡、長沙郡從梁楚聯盟的地盤上消失。
兩郡沒有做任何抵抗。
當徐世績攻入洞庭湖時,梁帝蕭銑放棄了巴陵,東去九江。
洞庭湖附近,有不少幫派受到蕭銑欺壓,如今他逃了,這些江湖勢力頃刻復蘇。
譬如,一個叫怒龍幫的幫派,改名怒蛟幫之后,重新恢復生機。
當然,有的幫派也徹底毀滅。
那巴陵幫總舵,可謂是片瓦不剩。
另外一頭,進入鄱陽的沈法興發現。
楚帝林士弘,竟不在皇宮。
他心涼了大半截,差點以為林士弘逃走了。
鄱陽會的人告訴他,楚帝在九江。
沈法興離開吳國地盤比蕭銑快,可他路程遠。
巧合地是,二人在年關前三天,同時抵達九江,此地有一座皇城,規模不算大,是林士弘模仿楊廣的蜀崗十宮所建。
喚作潯陽宮。
在宮城頂端,可以一觀江景,看大江東去,百舸爭流,是一個極好的去處。
可惜,無論是沈法興還是蕭銑,都沒有這份心情。
短短時日,廣大的三國地盤,只剩下了九江、鄱陽、豫章三處。
兵敗如山倒,崩潰速度之快,簡直無法想象。
徐世績、李靖、張須陀、尤宏達,以及宋閥大軍,正將他們團團圍困在中間。
他們若不是逃得夠快,被手下人出賣身死都有可能。
“沈兄,你作何打算?”
沈法興望著眼前與自己年歲差不多,同樣身著龍袍,更為高大魁梧的男人,不由陷入沉思當中。
他皺著眉頭,半晌后才對蕭銑說:
“我想先問問楚帝,都這個時候了他還如此鎮定,定是胸有成竹。”
蕭銑望向燈火輝煌的潯陽宮,目帶懷疑之色。
他是個表面寬厚,心中善妒之人,為了達成目的,更是不擇手段。
故而像巴陵這樣販賣婦女的幫派,也是他招攬的對象。
還有一點,他怕死。
因此不敢把希望都賭在林士弘身上。
“沈兄,倘若林兄與我們預料中一樣,該如何?”
沈法興問:“你有什么主意?”
蕭銑板著臉:“我聽說這周奕是個一言九鼎之人,且有悲憫之心。”
“我二人已將兵力集中在此,配合楚國守軍,有近十五萬人馬。他既然不想多造殺戮,我們就以兵權換得性命,他想留一個好名聲,應當不會拒絕吧。”
沈法興冷笑一聲:“只怕沒那么簡單。”
二人還未踏入潯陽宮,又聽到有人報訊。
鄱陽郡,林士弘的老窩,失守了!
這下子,林士弘還能坐得住嗎?
“兩位,陛下有請!”
一位嗓音尖尖的太監聲音響起,正是當初楊廣身邊的韋公公。
“楚帝已經出關了?”
“是的,兩位趕巧了,就在你們進城的時候。”
韋公公說完拂塵一抖,在前方領路。
蕭銑和沈法興眼藏怒色,皺眉盯著韋公公的背影。
這老太監對他們太不尊重。
二人沒脫龍袍,就是不想在此地弱林士弘一頭,大家都稱帝了,不分高下。
老太監的態度,明顯是在打壓他們。
自從稱帝享受百官朝拜的感覺后,就再也回不去了。
蕭銑與沈法興沉浸在天下至尊的幻夢中,此時盡管落魄,也不愿從夢中醒來。
韋公公沒有帶他們去中央那座最富麗堂皇的殿宇,而是上了潯陽宮最高的一處八層塔樓。
西北風將廊檐上的鐵馬吹得叮當亂響。
時不時有一條冰溜子墜在地上。
二人登樓之后,在這處望江塔樓頂層上演了震撼一幕。
三位著龍袍的人坐在一起。
楚帝、吳帝、梁帝,站在一旁的韋公公暗自生出啼笑皆非之感,太荒謬了。
相比于沈法興與蕭銑,林士弘更為年輕,且他的臉上密布著一層紫光,正對應紫氣東來,位極顯貴,好像他才是受天眷顧的真正帝王。
氣質上,更是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
當沈法興談到鄱陽郡被攻克時,林士弘漠不關心,一點瞧不出有多么在乎。
不過,他像是被激起殺戮欲望,發紫的嘴唇勾勒起殘忍獰笑。
“今日鄱陽,明日便是豫章。”
“在年關當日,他們便會打到九江。”
林士弘的話將沈法興激怒:“豈有此理,將我們當成泥捏的不成?”
“不讓我們活到明年?”
蕭銑陰沉著臉:“林兄,你有何應對之策。”
林士弘孤傲一笑:“自然是大戰一場。”
沈法興與蕭銑矚目望去,只見林士弘長發披肩,目光如電,邪魅霸道,仿佛他口中的任何話都可令人信服。
“知道我為何在九江嗎?”
“為何?”
“這姓周的曾來九江一次,放出豪言,說要斬我,我要瞧瞧,他有無這個膽量。倘若他敢來,我將他斬殺,他手下大軍便分崩離析,頃刻瓦解。”
林士弘讓人感覺陌生。
沈法興和蕭銑都覺得他夸下海口,簡直是在胡說八道。
他們懷疑的眼神才露出來。
忽然,一股殺意如潮水般將兩人淹沒。
林士弘如野獸般冷酷的眼神泛起紫光,讓他們精神為之戰栗,寒冷的感覺,仿佛來自靈魂深處。
蕭銑的身體哆嗦了一下,連忙補救:“我們雖是聯盟,但九江是林兄的地盤,自然按照林兄的安排來布置。”
沈法興立刻附和。
“很好。”
殺意如潮水般退去,林士弘雙手環抱,“兩位配合我手下控制軍陣,我自有把握。”
“好!”
二人心中對林士弘極度不滿,這時卻也生出幾分期待。
難道,林士弘真能對付那姓周的?
將姓周的殺掉,危機自然解除。最好兩人一起死,那得大肆慶祝一番。
蕭銑與沈法興離開后,一道苗條黑影從塔樓頂端落下,正是大明尊教的毒水辛娜婭。
“楚帝,你此時與他決戰,其實并不穩妥。”
“怎么,還要勸我去長安?”
“正是。”
辛娜婭勸道:
“與其在此暴露,不如留在長安,等候必殺一擊,那時諸位齊心合力,這道門天師必死無疑。把江南讓給他,蕭銑與沈法興的腦袋也留給他。正好以這場大勝,沖昏他的頭腦。”
“你們的計劃聽上去不錯,”林士弘露出傲慢之色,“但憑什么讓我聽你們的?”
辛娜婭神色一僵。
這姓林的脾性大變,心中不爽,卻順著他說話:“楚帝雖得秘法,但并不完善,來到長安,定能再進一步。”
“不必了。”
他說話時,一股極為強橫的陰寒域場從他周身迸發:“完不完善,不在于你們,而在于我。”
辛娜婭忙一拱手:“告辭。”
她化作一條黑影直接遁走,林士弘桀驁一笑,也不理會。
韋公公道:“從凈念禪院一戰、虎牢關殺掉伏難陀一戰中不難看出,他已是當今最厲害的武道大宗師之一。”
林士弘露出一絲謹慎:
“或許在別處我沒有多大把握,但他只要敢來這里,無論是三大宗師還是誰,我都會讓他后悔。”
“至于長安那群人”
他一臉嘲諷:“我之前答應他們,只是想看一看秘法罷了,讓我信任他們,那是絕不可能。”
林士弘的預料一點沒有錯,在鄱陽郡失守后,緊跟著就輪到豫章郡。
聽到豫章郡城守軍投降的消息,蕭銑與沈法興無比著急,可林士弘無動于衷。
他調養自己的精氣神,默默等候在潯陽望江樓。
各路大軍,已朝九江席卷而來。
似乎,就在這一年的年關,整個南方都將平定。
九江城的氣氛已變,此地聚集了十幾萬兵馬,但敵手人數要比他們多過一倍。
緊張恐慌的情緒,不斷蔓延。
與周圍干脆利落投降的郡城不同,此地聚集三帝,還有諸多忠心部下。
要啃下堅城,實非易事。
年關前一天。
在大軍對九江形成包圍之勢后,有一艘木舟從建康駛下,分明是逆流而行,但沒有人劃船,此舟僅被一股風推著,卻輕快異常。船頭的白衣人影,正帶著極好的興致,眺望潯陽江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