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行舟這當然是赤裸裸的調戲。
原本如果葉夫人沒有太多別的用意,真就是愛才惜才收徒傳道,那陸行舟肯定會非常尊敬,視之為師。
可她從一開始就另有用意,那這尊敬自然也就打了折扣,沒有視為假想敵就已經不錯了。還是看在她顯然是個正面人物的份上,并且愛才之意應該也是真有一部分,所以還能保有一定程度的尊敬。
但既然演都不演了,直接問起隱私來了,那還能有多客氣?
夜聽瀾似笑非笑地看了他一陣:“你要喝水?”
“是啊。”
夜聽瀾伸指虛點桌面。
一個樸素的杯子無中生有地凝聚成型,繼而空氣中水元素匯聚,匯入杯中,凝出半杯水來。
夜聽瀾做了個“請”的手勢。
陸行舟呆愣在那里,阿糯兩手扒在高高的桌臺上,腦袋掛在桌上看著杯子,呆若木雞。
無中生有,造物成型!
這一手仙家造化仿佛割裂了天人之分,這熙攘的俗世漸遠,山中清泉流響,洞天石扉,訇然而開。
“怎么,不喝了?”夜聽瀾淡淡道:“嫌這水沒味?非得我吐一口進去?”
“……”陸行舟二話不說地舉杯喝了。
這一手仙意真能把那些亂七八糟的俗世之心擊得粉碎,會覺得什么都沒意思似的。
“先生如此人物,怎么還會對俗世的事情這么在意……閻羅殿如何,究竟關先生什么事呢?”陸行舟忍不住問。
“人居凡塵,非說出塵……出得去么?自欺欺人。”夜聽瀾笑了笑:“妖魔亂夏州,你也看不下去,那么閻羅現世,荼毒生靈,我又如何看得下去?”
“那啥……世人對閻君有些誤解,包括先生,過慮了。”陸行舟謹慎道:“最開始閻君只不過是為了賺錢……她說她離家出走,想要做出一番事業。可她卻沒什么啟動資金,戒指里就一點隨身的靈石丹藥法寶,我個人猜測是和親人吵架,意見不合,憤而出走?所以沒收拾什么東西,只有隨身之物。”
夜聽瀾有些出神地“嗯”了一聲:“然后做殺手賺取第一桶金?”
“不是殺手,是殺貪官豪紳搶錢。”
夜聽瀾:“……”
“這是我的建議,并不是她自己想的。那時候我……嗯,心中的殺意和戾氣怕是比閻君濃郁多了。”陸行舟很老實地道:“話說回來,那本來就是來錢最快的……做一票抵得上別人做十年正經生意……”
夜聽瀾揚起巴掌,陸行舟搬著椅子往后跳了一下。
夜聽瀾放下巴掌,有些哭笑不得:“所以你的意思,現在殺戮鎮九州的閻君,是被你帶壞的是吧?”
“也不完全是,因為我一提這個建議,她就大喜,說果然道合。她說和別人的爭議主要就在于,她認為有些事情是改善不了的,除非殺得人頭滾滾。”陸行舟說著,嘴角也不自覺地現出一抹緬懷的笑意:“無非毒士遇上了妖女,一拍即合,故而同行。”
夜聽瀾眼里有了些深意:“后來呢?”
“后來有了第一桶金,嗯那桶真大。她就問了,既然要殺人,那干脆就做殺手怎么樣?”陸行舟嘆了口氣:“當時她帶著我和阿糯兩個拖油瓶,很不方便的,并不適合做什么殺手滿天下跑。我就勸她說,你一個人能殺幾個?為什么不做組織者呢?麾下殺手萬千,出則風云變色,那才能達成她和人吵架時的想法。”
“你當時幾歲,這么一扯淡,她就真做了?”
“藍圖不錯,不是么……她也說她不是太會組織,我說我可以試著做做看,反正咱們年輕,有機會試錯。她說那就試試,于是有了閻羅殿……”
夜聽瀾捏了捏拳頭,忍了好半天才松開:“很好。你真是個好參謀啊陸行舟。”
陸行舟干咳一聲:“所以先生想問閻君為什么做這行,那個,說是因為我,沒啥問題。”
夜聽瀾深深吸了口氣,又問:“你們起名閻羅殿,她號曰閻君,就是因為殺人索命,符合意象?”
“那是當然,閻王要人三更死,誰能留人到五更嘛。逼格和壓迫感就出來了不是?”
“你撒謊。”夜聽瀾冷冷道:“難道不是一步一步再有構架?你們花了十年把閻羅殿名聲打響,下一步就是糾合同道,號曰十殿閻羅,旌旗席卷,覆蓋天下?”
陸行舟微微瞇起眼睛,和夜聽瀾冷然的眼眸對視片刻:“所以先生如此在乎我,是覺得那不僅僅是魔門宗派事,而是要顛覆天下的,是么?”
“難道不是?”
陸行舟輕輕搖了搖頭:“至少截止我離開,閻君依然只有一個,十殿閻羅從何談起。所謂同道,實則大家之道各不相同,哪來真志同道合者?連自家麾下鬼帝都沒能做到道合,去外面找什么十殿閻羅呢……”
“十殿閻羅,可未必都是大乾的,那格局未免太低。”夜聽瀾壓低了聲音:“天霜國已有第二殿了,是么?判官年紀輕輕,構建的宏圖遠大至此,還是讓我挺欣賞的。”
這回陸行舟真有些震驚。
不僅震驚于葉夫人居然知道,同時也驚訝元慕魚在這一年多還在繼續拓展自己所定的大戰略,并已經踏出了重要一步。
看來自己的離開,真對她沒有任何影響啊……
話說回來了,你說有我沒我都沒區別,你用我的戰略干嘛!怎么不讓葉無鋒幫你想!
心中雖各種滋味都冒了出來,面上卻是面不改色:“先生想太多了……豈不聞人亡政息,人走茶涼?我之前確實定過這樣的方略,但閻羅殿里想要消除我影響的人可多著,還包括閻君自己。更何況也會怕我離開泄露方略,豈能還按我所定的路子走?”
夜聽瀾沉吟片刻,倒也認同。
畢竟沒人敢想閻君和這位真有什么情感瓜葛,尤其是這位跟隨閻君的時候還是個孩子……按照君臣分析,那自然都不太對路。
“所以面上可能還稱一句十殿閻羅,實則和我初始的構想肯定南轅北轍,如果誰拿著我初始的想法為藍本去對付她們,說不定會死得很難看,我真不建議先生去想這些,以免被坑。最后,還是那句……俗世浮沉,不應該是先生關注的重點。”
陸行舟說著,忽地打了個響指。
空氣中再匯水元素,滴滴凝聚于夜聽瀾的杯子里,那已經快喝空了的杯子再度滿上半杯。
陸行舟也做了個“請”的手勢:“這才是。”
夜聽瀾饒有興致地打量杯中水:“我關注什么,用你管么?”
“因為現在,我不是判官,而是先生的弟子。勸諫之責還是有的。”
夜聽瀾終于露出一絲笑意,本來還想問一些什么,此刻卻也不想問了,當真端起水杯喝了一口。
陸行舟吁了口氣。
夜聽瀾放下水杯,悠悠地順著他的“弟子”之稱順理成章地接了下去,之前的問題再無云煙:“你和阿糯的煉丹水準,遠超同窗,一直和他們在一起聽同樣的課程對你們的作用很小很小。我有意提請學院對你二人特殊對待,提前跟我進修,不再參與普通課程,你意下如何?”
陸行舟有點猶豫。
夜聽瀾道:“該不會是因為你上次說的,想在學院交朋友?你目前做的,讓他們不敵視你,已經夠了……同窗終歸是同窗,就算沒多少交情,日后自然也能化為你的人脈。”
陸行舟撓頭,當然不是因為這個:“能不能問問先生,這進修是繼續在學院里呢,還是另有安排?”
“你缺的是一個能指點你的人,而不是丹學院的典藏與資源…所以在哪里都可以。”夜聽瀾說到這里,有點諷意:“怎么,是舍不得隔壁太學的世家小姐,還是舍不得青瑤園青春飛揚的馬尾辮?”
陸行舟只得道:“我承諾了一些事還沒做完,不方便離開。”
“并沒有讓你現在就離開,只是做個準備,既然在哪里都可以,當然在學院也可以。”
陸行舟吁了口氣。
夜聽瀾話鋒一轉:“但如果你所謂的事情是對付霍家……你覺得這是你丹學院學習期間能做的事么?”
陸行舟沉默片刻:“能做多少做多少,總該有個段落,而不是戛然而止無疾而終。”
夜聽瀾淡淡道:“我看見的是你沉迷脂粉叢……希望你有計劃,而不是喊口號。”
“我是暗中讓人做事,并且需要一定的時間……”
“做的什么?”
“霍珩在工部的貪污受賄證據。”
“用的閻羅殿京師分舵的人手?”
“是。”
夜聽瀾沉默下去,良久才搖了搖頭:“霍家買兇在降魔域殺你,秦院正雷霆震怒,卻只能得個不了了之。你認為區區貪污受賄,真能對他們起到什么效果?萬一因此暴露你和閻羅殿依然有染,反而不利。”
陸行舟神色也不太好看:“但我沒有其他角度了,先生。我……缺乏更加強有力的幫手。盛家不涉政治,裴家雖能合作,卻不夠得力。”
夜聽瀾道:“貪污受賄是個角度,但官場人人都干,包括裴家……這種事情在顧、在陛下眼里激不起什么波瀾,只會是霍家倒臺后才會被作為清算的理由和面向民眾的罪狀。”
陸行舟頷首:“是。”
“但如果貪到陛下本人身上呢?”
“先生有什么線索?”
“前年陛下為了禱告身體康健,在西郊修建祭臺,此事是霍珩經辦。”夜聽瀾若無其事地道:“當然,這事霍珩應該是不敢上下其手的,裴清言也有意盯過……不過多看看也沒什么,多多監督,無則加勉嘛。”
陸行舟啞然看著這位先生,覺得真割裂。
這俗世官油子的語氣和思維角度,與剛才仙家造化的天人,真是同一個人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