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底這聲咯噔巨響蓋過了一切。
七八日前,申屠夫人與魯侯帶馮珠去了河內郡,少說也要月余才能歸返,若要在申屠家住上一住,那就要更久了……
這樣好的機會,她理應安心去到那夢寐以求的侯府,脫下這日漸穿膩的道袍,換上色彩鮮亮的綾羅細綢,臥軟榻浴香湯,呼奴喚婢,游園入宴……試一試真真正正身為侯府女公子的感受,那是她幻想了一遍又一遍的無上美夢。
然而一想到此刻那座華美侯府內高坐著的那位慈愛舅父……
明丹脊背發寒,眼前再次閃過敬義死前的場景。
她是在天狼山那種地方也能活得還不錯的稚女,她自認心思細銳,全不是少微那種不識人性未開靈竅的莽撞之物可比。
而有一點,她與少微卻也相似,那便是對危險的覺知從不遲鈍,這是在山匪窩里活下來的必要條件。
她疑心、甚至是日漸篤定馮序那日分明聽到了她與敬義的談話……
聽到了,卻不曾將她揭穿,只是予她些微暗示,這是為了什么?
這個念想在她惶然虛弱的軀體里發芽,日夜生長,讓她無法安寧,她開始反復回想與馮序有關的一切,包括當初馮序從京城趕到東萊郡,第一次與她相見的場景。
那時她好不容易才將馮家派來的下人應付蒙騙過去,對這個舅父的親自到來深感不安,但那風塵仆仆的男人看起來和善可親,與她諸般安撫,問話也并不尖銳,見到她生活的破落泥屋,更是一度紅著眼睛嘆氣,低聲道:
珠兒夢里牽掛著的晴娘,可憐的孩兒,著實受苦了……
那聲音低低而過,明丹卻立即將它捕捉,晴娘,晴娘……
本不該為她所知的乳名被她記下,在見到申屠夫人時,她對答謹慎卻自然。
她私心里很感激那位仁厚樸實的舅父,乃至忍不住想要依賴他,可一日之間,和煦善者化作不明噩夢,似想要將她籠罩挾制……
“女公子?”
巧江擔憂的聲音讓明丹從失神中驚回,忙道:“不必,不必煩擾舅父。我自覺已有好轉,再養一養就是。”
拒絕過后,她轉而道:“這里有人可以幫我煎藥,你不必一直留下侍奉,攜侍女在側,總歸引人非議,方才那位六皇子也因此單獨將我留意……你還是回侯府吧,巧江。”
跪坐著的巧江忙垂首,惶恐道:“婢子奉世子之命照料女公子,女公子未愈,婢子絕不敢離開。”
說罷,伏低身形行了一禮:“女公子稍坐,婢子這便去煎藥。”
房中重新恢復安靜,難以喘息的逼仄感卻愈發嚴重。
明丹心亂如麻,閉上眼睛,緊緊咬牙,雙手抱頭。
若果真如她猜測,那么,只要她再次見到馮序,多半就要面臨立場抉擇,可是當一個傀儡有什么好?去留生死都由對方掌控……
或許……或許,她還有第二種選擇。
想到那條路,明丹睜開眼,卻又抗拒地搖頭。
兩種選擇各有可怕之處,皆非她所愿。
她能走到此處,天意讓她撿到那木牌,便足以證明她命中有貴運,可為何上天獨獨吝于賜予她一道轉機?只要一次,她定會牢牢抓住,從這逼仄困境中一舉脫出!
明丹含淚仰臉,有心求神,但想到那位死里逃生又發現暗水的大巫神,頓時又咬緊了牙關。
她收回向上看的視線,目光下落,看到擺在榻邊幾案上的書簡。
這些書簡她根本不愿翻看學習,從前忙于感受新鮮富貴,而今耗于惶恐不安,自是分不出心去讀書,但除此外,還有一重更重要的原因:這些書上的道法道理全都與她作對,指責她的貪婪,貶低她的行徑,讓她心生恐懼排斥……
若世上果真有玄妙道法,便該雨露勻沾,同樣為人,身上又流著一半相同的血,出于公允,上天是不是也該賜予她一方可改變困境的轉機寶泉?
她面容蒼白,眼神不甘,近乎執拗地盯著那些寫滿道法的竹簡。
相似的竹簡一卷摞著一卷,將仙臺宮中的兩座藏經閣都幾乎堆滿。
其中一座專拿來藏放珍稀典籍、并不輕易開放的藏經閣內,一道道灰白道袍穿梭于各書架間,或翻找書籍,或對照什么。
百里游弋的手札皆收藏于此,這十多名修行精深的道人奉皇帝密令在此提前卜測天機生辰時柱,耗時多日,仍無值得一提的收獲。
有人已幾近癡陷其中,搜查的禁軍推門而入,他依然盤坐于地,左手小指間夾著一根蓍草,盯著面前分兩堆擺放的四十八根蓍草,喃喃道:“容我卜完這一卦,卜完這一卦……”
然而沒人聽到他的聲音,禁軍大步而過,一道青金色袍角經過,伴著閣外熱夏的風,掠亂了數根蓍草。
道人俊美的面容大痛,只差蹬腿踢足:“亂了,亂了!”
蓍草問卜若要追求準確,面對相同的問題,每隔七日才能起一次卦,他好不容易等到今日,晨早又遇烏鴉徘徊之報喜吉兆,原對今日之卦象存下莫大希望……呔,這勞什子皇六子,腿腳不好便好生歇養,作何要胡亂走動,毀他卦象,亂他道心!
心境不復澄明,縱然將亂了的蓍草再挑揀回去也無濟于事,道人悲憤而起,想要上前理論,被兩位師兄及時按住。
一眼便能望盡有無刺客藏身的藏經閣依舊被劉岐認真搜找,他甚至逐一試探了靠墻的書架后有無藏有暗格類的機關。
待其離開之際,那曾跟隨百里游弋左右的俊美道人眼中淚光未干,只差將他瞪視。
劉岐有所察,看了眼地上的蓍草,無甚誠意地道了句“打攪”,然而抬腳而去的瞬間,又驚動蓍草兩根,一時亂上加亂。
道人大惱坐地,片刻,卻倏忽瞪大淚眼,伸長脖子向卦象看去。
他逐漸屏住聲息,直到另有兩名經過的道人察覺異樣,也探首來看。
圍聚上來的道人越來越多,那俊美道人終于回神,幾近欣喜若狂:“速取筆墨!待結合先前推演的線索來解……天機時柱必現!必現!速速速!”
藏經閣中一片嘩然,人影搖動,捧筆奉墨。
與此同時,另有兩道灰白道袍搖動,匆忙攔在一座靜院前,其中一人道:“六殿下,此處封禁多時,實不可擅入。”
劉岐尚未言語,一名禁軍先肅聲道:“六殿下奉皇命搜查各處,無不可入之地,何來禁地之說?越是無人處,越易藏納不明危物,速速下鎖,否則一律以抗旨不敬治罪!”
道人不敢抗阻。
生著綠色銅銹的大鎖打開,封閉已久的院落在眼前出現,枯草滿目,破敗不堪。
當年凌太子在仙臺宮為父祈福,便在此處起居靜修,巫咒之物也在這里被發現。
禁軍涌入院中搜找,劉岐跨過仍有陳舊血跡的門檻,行入室中。
血光之后,無需帝王下令,很快有人將此院落鎖,并在那之前,迅速焚盡了一切與凌太子有關之物,衣物,用具,連同他為父皇抄寫的祈福道經。
但或是太迅速匆忙,仍有一卷遺漏,那布帛掉落在被推亂的書案與墻壁之間,時隔多年,被劉岐于此刻拾起。
熟悉的字跡映入眼簾,漆黑清俊的字卻如舊魂泣血。
日光從破舊窗縫透入,劉岐斂眸,將布帛收入袖中。
若能尋到虞兒,此物尚可作為遺物念想,交還到她手中,讓她一并帶離喧囂長安。
長安街頭正喧囂,大巫神乘白牛高車,施灑寶泉水,引得許多民眾跟隨。
劉岐踏出仙臺宮時,聽聞到了這個消息,舉目望向遠處長街。
大巫神刻不容緩,她有真正想要驅逐的疫鬼,急于捕捉其行蹤,使其無所遁形。
劉岐身后,仙臺宮中的道人也心懷急切,他們祈求天公睜眼灑淚,不要讓心懷蒼生的仙師受污赴死。
十五日之期,就在明日了。
高車之上,大巫神率領眾人,各以艾條拋灑泉水。
艾葉清腦,泉水清涼,但少微似同火燒。
不停的焦急,不知怎樣才能在這幾乎不可能的時間內找出線索。
無休的憤恨,皇帝要做攔路的虎,赤陽早早就畫下了一道保命符箓,所以她的一切努力都不作數了嗎?憑什么?
陷于這情緒中,少微難以集中心神,鼓點打在身上,法螺響亂心間,唱咒聲,歌舞聲,女聲男聲童聲,攪作一團,塞滿感官,少微感到冷汗淋漓、暈眩犯嘔,隨時都想棄車而去,直殺上靈星臺。
面具之下,牙關緊咬,期限不講道理地逼近,情緒不受控制地發酵,她軍心大亂,全無自己想象中借驅疫行走巡查四下的冷靜從容。
恰逢前方便是仙師府所在,進一步將她摧亂。
此時,一只蠅蟲飛在眼前,礙于身份場合卻不能伸手去抓,而這捕蠅想法受困于軀體的感受,偶然而倏忽地將少微拉回到從前一幕。
也是這樣的夏風,她因中了姜負奸計,被扎了針,被迫開始了人生中的第一次靜坐。
那時心性雜亂,也如此刻般無法靜性,她將籬笆格都一一細數,偏偏也有一只蒼蠅在眼前聒噪徘徊不去,她無比想抓,但被銀針鎖住穴位不得動彈,想法受困軀體,百般撓心。
姜負看到,笑瞇瞇地說了一句話:你聽覺過人,實乃這世間最適合靜坐修行的人,且細聽這蠅蟲扇動翅膀之音,其中也有自然奧秘之法。
此音在此刻回蕩。
彼時少微毫不認同的話,在此刻如一縷自桃溪鄉吹來的風,拂過她的焦躁。
少微閉眼片刻,強行壓制情緒。
她與憤怒相處多年,已算得上將它認清,憤怒本身無錯,但它只該是她的刀,只該被她握在手中,而不該妄想反客為主將她覆蓋,否則她連人帶心都要燒作一團火,什么也聽不到看不見……一個瞎子聾子,縱是將長安翻上一萬遍,也只會將線索錯失一萬遍。
不講道理的事已成定局,外怨而內亂,不過無能表現。
駕馭情緒,乃終生難題,欲圖于大亂中取大靜,卻又不能真正閉塞耳目,更是難乎其難,金色四目面具下,少微眼睫顫顫,目色微紅,嘴唇咬破出血。
這時,忽有馬蹄聲入耳,其聲漸近漸響,那是欲將仙師府搜查的劉岐,他坐在馬背上,身后是繡衣衛及禁軍。
繡衣衛從不避讓,但面對前方緩行的巫神隊伍,他們沒有逾越。
因無意逾越,便暫時跟在后方,遠遠望去,如跟隨護持。
百姓們不敢再高聲喧鬧,避至兩側,而慢下來的馬蹄聲更添整齊,踢踢踏踏蓋過其余雜音,漸成規律。
少微闖入那方規律之中,嘗試找回心神次序,她知是劉岐到來,便感后方無虞,后心不再失守,更添兩分安全寧靜。
耳畔回響姜負的修行引導,躁亂逐漸平息,直到僅剩一個本我駐守于天地間,護心臺以澄明靈醒。
再次睜眼,諸象諸聲井然有序,曾經苦修不得圓滿的道家靜心之法,在這大亂關頭竟得大成,至此方才領悟姜負口中的心之大靜大明。
或是嘴唇咬破散出血腥,又有兩只蠅蟲飛繞而來,它們嗡嗡聲同震,少微卻輕易分辨出其中一只發出的聲音相對遲緩。
下意識轉頭,只見另有兩只蠅蟲飛至,嗡聲竟同樣遲鈍。
未再受困于軀體,車紗拂動間,少微松開手中艾條,伸手抓掠而去。
片刻,她將手松開,兩只蠅蟲盡在掌中……她甚至刻意放慢了動作,卻依舊輕易將它們捕捉。
而她放開手掌之后,蠅蟲頗費了些時間,搖晃一陣,才重新振翅飛走。
少微看向蠅蟲側面飛來的方向,一座貼著封條的宅院,與仙師府相鄰,家奴去探過,她也曾經過。
因花貍突然丟掉艾條,轉而抓蠅,跟隨在側的郁司巫察覺到不對,示意隊伍暫時慢下,正要詢問花貍究竟,只見花貍突然跳下高車。
“此地氣息有異,令她們圍此宅驅之,我要就近查看。”
花貍話未落,已疾行去。
是了,姜負說的沒錯,蠅蟲扇動翅膀之音也能藏有奧秘……縱然只是多疑,也要一探原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