昏昏暗室中,被綁在樁柱上的人影一動不動,身上已辨不清原本顏色的道袍殘破、又因陳舊血跡而微硬。
其人頭發蓬亂,不見幾分人形,猶如將死困獸,只剩不甘的呼吸在這無聲熬磨中延續,仍在固執地等待著什么。
“是在等這里人心大亂如鳥獸散,借此判斷我的死訊嗎。”
一道人影出現,邊走近,邊開口說。
順真睜開眼,看著那影子。
外面大約是白日,所以她穿的不是夜行玄衣,也不是扎眼的巫服,而是尋常裙衫,乍看不過是街頭鋪中隨處可見的小富人家的女兒。
但再近些,即可見她眸色銳利,絕非良善。
順真眼中浮現諷刺,神思渙散又自有一番別樣清醒地想,就算真是出自小富之家,這戶人家必然也是燒殺劫掠起家的匪盜。
她就是匪盜,乃偷天之惡匪,竊日之盜賊。
這樣一個萬惡加身的匪盜,不該為世道所容,早該被抹殺了才對。
來人在距離他僅有一步遠處停下腳步,他甚至能看清她臉上未消的細小傷痕,只聽她道:“看到了吧,我沒死,你們想殺我,卻又敗了一次。”
她面無表情,冷淡地炫耀。
順真的呼吸頓時既亂又躁,趁他失望動怒,少微毫無征兆地質問:“為什么要對宗室子下手,他不是你口中活得豬狗不如的乞兒、也不曾被家中拋棄變賣、需要你用屠刀助他解脫——這次你又有什么冠冕堂皇的開脫之辭?”
或是她的語氣太篤定、已將此事認定,又或是人潛意識中不會將已經暴露過的事情再視作絕不可說的秘密,再或是對此有著足夠澎湃的憤怒與道理,順真立即一字一頓道:
“誰讓他是劉家子弟,生下來就有罪的東西,殺了又如何,我又何須開脫!我只恨殺他們的機會太少!”
少微眉間也浮現怒氣:“窮苦的孩子有理由去濫殺,不窮苦的孩子也有理由去殺,擾亂你們計劃的人要殺,被你們用過即棄的人要殺,在你們眼中,這世上有幾人還配活著?
說一堆狗屁托辭,不過是欺人欺己的臭借口,扯什么遵循天道,說到底不過是想看到整個世間墜入煉獄,好滿足你自身無能無力的屠戮報復欲。”
她不乏鄙夷:“你若想報復這世道,直接承認了,還叫人高看一眼,這樣敢做不敢認,畏縮掩藏,還要自詡正道,才是活得豬狗不如。”
守在暗室門口的家奴對這番罵詞感到驚艷,孩子曾說過會潛心鉆研誅心罵法,今日一聽,果然不曾偷懶。
又聽她越罵越順,再接再厲:“我若是你家中枉死的阿母姊妹,在九泉下也要被你累連的抬不起頭,日日都要被死于你手中的冤魂厲鬼刁難報復,你造下如此孽事,她們只怕連投胎都是難事,只能在下面徘徊受苦。”
這話樸素簡單,卻透著一股仿佛有據可依的可信,甚至很具畫面感,順真終于崩潰將她打斷:“你住口!”
他不給少微再開口的機會,自我穩定軍心般大聲道:“別以為我不知道你打的什么算盤,你想將我激怒,然后再套問那些所謂尸骨的下落!否則憑你性情,才不會這樣多費口舌,不過是陷阱,陷阱!”
他將自己迅速麻痹說服,猖狂挑釁地道:“休想再從我口中問出半字有用線索……你慢慢去找吧!”
少微無聲咬緊一側后槽牙。
此人被赤陽選中是有道理的,稱得上心志堅定,哪怕是瘋魔的心志。
但也不算無所獲,至少可以確定劉純的失蹤確實是他們的手筆……
順真笑了起來,不停地重復那句挑釁之言:“去吧,去慢慢找吧……說不定還能順便找到你想見的那個人!”
“我不必慢慢找。”少微看著他:“如今全京城的禁軍和繡衣衛都在幫我找,想必不會很慢。”
順真怪異的笑容一滯,將信將疑地看她,只見她彎曲左臂,兩層薄衫衣袖滑堆至手肘處,露出包扎的受傷小臂。
順真的目光從那只小臂看向少女的臉,依舊是冷淡的炫耀,她從不白白受傷。
她還說:“我勢必很快找出你們的勾當鼠穴,屆時即可乘勝追擊,你的師父就算不敢踐諾自焚,也說不定要死在你前頭——到那時,我要記你一份功勞,畢竟先前可是你不慎將那勾當泄露給我的。”
手臂落下,她今次沒有動手,此中報復欲卻比動手更要洶涌,竟抬起下頜,道:“我若當真改變天道,你也是我的幫兇,墨蓮。”
少微心知今日逼問不出更多,且留些誅亂其心的狠毒話語讓其回味,于是說罷即轉身負手而去,不肯再浪費時間。
踏出暗室,少微交待迎上來的墨貍,讓他從今日起,每日去這暗室中待上半日。
墨貍點頭,當即就要沖進去,少微拉住他后領:“我還沒說要你做什么說什么!”
墨貍扭頭問:“少主要我做什么,說什么?”
少微:“你該做什么就做什么,制圖敲鐵吃餅飲茶都行。至于說什么,你想說什么就說什么。”
這毫無難度,墨貍點頭:“好的少主!”
墨貍行動力一向不錯,因剛吃過餅,此刻便挾來一架尚待他親自打磨的新式銅弩。
待墨貍鉆進暗室,家奴將門合上。
這關門放貍的想法,是少微與家奴合計而來,二人的智謀不算天生一流,勝在吃一塹長一智,只因被赤陽多番攪亂過心神,方有此仿照之舉。
墨貍與順真同出墨家,縱非同支,卻也同源。
順真將少微這只天道下的漏網之魚視作仇敵,多半要將墨貍看作叛徒,管他是憤怒還是其它,有情緒就有被擊穿的可能。橫豎墨貍也不會因此少塊肉,只當隨手放進去一試。
墨貍確不會少塊肉,但他剛進去,便遭到一句鄙棄之言:“……我知道你,你是三叔當年脫離族中時帶走的兒子墨離,三叔不出山替我爹娘報仇便罷,竟還養出了你這個叛徒,反替仇人鑄器!”
墨貍反應一會兒,就地坐下,一邊答:“他跳進了鑄劍池,沒辦法再出山了!”
順真神情倏忽怔然,當年因對許多助紂為虐各奔前程的族人不滿,選擇攜子歸隱獨居的三叔,竟然用這種方式自盡了?是因知曉了他家中慘事,才有了這樣癲狂絕望的舉動嗎?
短暫的出神后,順真愈發憤怒了,他不會錯認眼前此人,族中子弟雖多,天生癡傻的卻只這一個,此子雖傻,卻很幸運地承襲了墨家天賦。
見墨貍坐下去開始打磨銅弩,順真再次破口大罵:“你認賊作主,實乃墨家之恥。”
墨貍抬頭反駁:“你胡說,我主才不是賊,你那白發鬼的師父才是賊。”
順真:“你這傻子知道什么,我師父行的是天道!”
“他就是賊。”墨貍正色道:“少主說過,就是他將家主盜走。”
順真譏笑出聲:“你懂什么?你一個傻子懂什么!”
對上那雙一無所知的愚蠢眼睛,他越說越憤怒:“你什么都不懂,卻要來與我作對!將她們喊作什么少主家主,待她們這樣死心塌地,她們究竟給了你什么好處!”
“那很多了。”墨貍邊想邊答:“衣物,被褥,糕點,炙肉,果子,屋子,柴禾……”
“住口!”順真忍無可忍,閉上眼睛:“滾出去!”
他一刻也不想同這出奇的傻子多待多說!
墨貍剛想起身,又坐好,道:“要滾也是你滾吧?這里是我家。”
順真氣極反笑,他倒是想滾,誰稀罕待在他家!
氣到極致,他渾身發抖,腦海中又開始回蕩那少女的誅心之言,驀地嘔出一口血,翻著白眼昏死過去。
待被赤裸上身的大漢強行灌藥醒來時,只聽耳邊叮當作響,渙散的視線看去,只見墨貍蹲在地上認真敲打鐵器。
順真動了動嘴,暫時無力說話,顫抖閉眼,然而那敲打聲如魔音穿心,萬分熬磨。
墨貍孜孜不倦,直將外頭的天色敲打得如暗室一般昏昏。
值此昏暮之際,去往南山酬神的隊伍歸城,護送皇帝回宮。
宮門外,等候已久的郭食見圣駕歸來,忙躬身迎上前,面上眉開眼笑,似有什么好消息,但未當眾言明,只扶著皇帝由高車換乘龍輦。
劉岐看在眼中,及時行禮告退。
龍輦上的皇帝看向他:“朕聽聞你日夜不歇搜找反賊蹤跡,且還有傷在身,今晚回去好好睡一覺,明日再去盯著他們辦事不遲,回吧。”
那身形頎長的少年在龍輦旁側叉手躬身應聲“諾”,又道:“多謝父皇。”
隨行的芮澤沒有就此告退,而是和太子等人一起陪著皇帝返回了未央宮。
恭送龍輦遠去,劉岐轉身登車。
車馬馳行,將經過城中漆器鋪時,劉岐在車內輕叩了兩下車窗。
騎馬跟在車旁的鄧護會意,回頭向身后的親衛遞去眼神。
劉岐帶人回到六皇子府時,頭頂明月已高懸,待來至居院前,只見湯嘉候于院門外。
湯嘉迎上來要躬身施禮,四下無旁人,劉岐及時托住他一側手肘,免去此禮,問:“長史有何要事?”
湯嘉回頭看向院中,低聲答:“殿下,有貴客登堂入室。”
兇禽巢穴無人敢犯,更無人可以不請自入,然而此登堂入室卻是字面意思,來者已登進廳堂,踏入內室。
劉岐不再言一字,舉步進院。
今日都去南山酬神,卻不知真正的神氣山君此刻唯獨在他府上。
即便是前來問罪他為何荒廢了正事,他也當快步去見。
入得室內,只見玄衣少女盤坐席案邊,阿鶴在為她倒茶,阿婭侍立一旁。
黑衣夜行者登堂入室,安坐吃茶,劉岐見此一幕,幾乎是發自本心地想要融進其中,哪怕這原本就是他的屋子。
他走過去,在她對面坐下,一邊道:“我正打算讓人傳信給你。”
“我來得更快。”少微道:“恰也經過此地。”
她既醒來,便一刻閑不住,罵完順真之后,與家奴一同留意了城中搜查的進度。待天黑后,換了夜行衣,又溜達了一圈,知曉劉岐將歸,便來見他,交換消息。
與家奴在城中探查時,少微已發現,除了緊密搜查,劉岐亦在各處部署了巡邏的人手。
他動作迅速,回城當日請旨后便立刻動手,因此赤陽那暗中勾當想來很難騰挪轉移,便如碩大貓爪下的鼠蟲,不動還好,若動一下,便會現形死得更快。
劉岐事先已同少微說過,若計劃順利,能出動禁軍大范圍搜找,十日內他定能將赤陽之事搜出端倪。
十日,聽來不短,但少微如今對搜找一事已有概念,正如有時朝廷大肆搜捕大批刺客許久也未必能有結果,京城太大,能掩藏的地方太多,更何況此時甚至不確定赤陽的勾當藏在城中還是城外。劉岐與她允諾十日之期必有結果,已是十分大膽的承諾與極具誠意的決心。
今日是第三日,還余七日,少微在心中勸自己耐心一些。
但劉岐此時開口,卻是道:“十日太久,情況有變,在那之前,赤陽或有脫身可能。”
少微神情一變,警惕問:“靈星臺有動靜?”
劉岐:“動靜出自宮中。”
迎著少微焦急的眼睛,劉岐先與她道:“先前數年,赤陽與祝執所率繡衣衛奉旨行走四方,赤陽除了暗中替朝廷尋找天機候選者,還身負另一樁皇命。”
少微對此自是大有印象,赤陽就是行走到南郡時奪走姜負,祝執行走到云蕩山被她斷臂。
至于赤陽的差事,她也有些耳聞:“聽說是替皇帝尋仙?”
劉岐道:“尋仙是真,卻另有更確切的目的——暗中探尋彭祖墓的下落。”
彭祖,乃道門中的長壽先人,據傳他活了八百歲,少微曾聽姜負說起,也曾在屈子的《天問》中讀過此人向帝堯獻羹的故事。
劉岐繼續往下說:“赤陽不涉丹道長生法,講求順應天道生死,此乃人盡皆知之事。但少有人知曉,他剛入京中,曾向天子秘密獻策,他師父七山真人曾有言,現下流傳的彭祖墓穴皆是假傳,彭祖墓真正的位置不為人知,其墓穴內藏有彭祖高壽之秘。”
“赤陽稱,彭祖所留之物,乃天道遺留,若能尋到,便是機緣天意,不為違背天道自然,到時他愿為天子破解墓中奧秘。”
少微聽得怒火中燒,一切是否符合天道,竟全憑此人一張嘴,他入京后的言行舉止,想來不過皆是他謀事的手段。
怒意燒出真相,少微終于明白:“原來這才是皇帝一直態度不明,遲遲不肯動他的緣故。”
劉岐點了頭,神情略肅重:“去歲赤陽返京,但仍有道人與繡衣衛在暗中探尋彭祖墓,直到今日午后,有消息快馬傳回京中——在天水郡一帶,疑似發現了彭祖墓的痕跡。”
少微無聲攥緊了拳,卻是先問:“消息無誤嗎?”
由此一問,劉岐只感她比從前冷靜太多,不自覺放緩聲音,與她明言:“多年來,郭食負責留意此事的進展,我在郭食身邊有可信的眼線,他午后即將消息遞到了漆器鋪,不會有假。”
少微再問:“皇帝剛回宮,應當也才得知消息,想來尚無動作,你便篤定他一定會因此保下赤陽嗎?”
“是,我了解他。”劉岐道:“他會有所顧忌,選擇暗中將赤陽保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