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蒙蒙發亮,朝陽尚未現身,天地間漂著夏季少見的灰霧。
長安城外,京師腳下,鄉縣街道上多鋪著青石,一縷霧氣浮浮沉沉,剛沉伏在微潮的青石板上,又被漸近的鼓點與銅鈴聲驚散而起。
沿街的百姓商賈將門悄悄打開一條縫隙,探首外望,先看到一道接著一道出現的青色巫影隊伍,鬼面遮凡容,搖鈴擊鼓,自霧中而出。
巫影們且行且舞,時而弓腰傾身,時而提足抬膝,仰首晃肩,亦或舉臂轉身,動作緩慢,不見激烈節奏,透出非人的詭譎,而面具之下吟唱聲亦不明,伴著鼓鈴聲,正如同一只只被絲線操縱前行的傀儡鬼役。
一只又一只,如層疊鬼影,自門縫外徐徐而過,門后的百姓幾乎屏住呼吸,終于,他們看到了負責操縱這些鬼役的掌管者。
隊伍正中,一輛青銅軺車由兩頭白牛拉著前行,車上垂紗被掛起,煙霧繚繞中可見一道影子靜立其上,佩神鬼面具,著朱玄廣衣,持金銅法杖,如同一樽神鬼塑像。
其前后除近百名扮作鬼役的巫者之外,身后另跟著兩駕軺車,各置一銅爐,爐中升濃煙,所焚為藥草。
隊伍穿霧而出,又揚霧而過。
“是大巫神!”
“大巫神前來除疫了!”
百姓們反應過來,高聲傳告。
負責維持秩序的隨行禁軍一路聲音威嚴:“大巫神奉旨除疫,無疫者不得近前!”
百姓過多聚集之下只恐發生亂象,亦要防止病氣在人群中擴散蔓延。
隊伍一路緩行,隨著天色放亮,越來越多的人影追隨而至。
巫影過街,一道人影自一條巷中奔出,哭著喊著:“求大巫神救救我孩兒!救救我可憐孩兒!”
女子衣著粗陋打著補丁,消瘦的臉上有著異樣的燒紅,她是四處躲藏走投無路的患疫者,懷中抱著一個啼哭的女嬰。
女子直奔大巫神車駕,被禁軍攔下,她撲跪下去,哭著哀求。
然而車駕果真停下,車上的巫神慢慢俯身,向她伸出一只手臂。
晨風拂起車駕上的紗,車紗向上飄揚,被煙霧模糊界限,似與天云相接。
女子激動萬分,雙手托舉孩兒,巫神接過赤足女嬰,單臂托在身前,朱金面具下,傳出少女平靜的聲音:“你也來。”
巫神之令無悲無喜,女子顫顫叩首罷,踉蹌跟上。
遠遠望著的百姓見那大巫神竟將患疫嬰孩抱在懷中,絲毫不避不懼疫癥,仿若真正的鬼神化身。
煙霧開道,隊伍繼續前行,除了樂聲與踏聲,又添嬰孩啼哭,這份嬰兒之怒源于災疫病痛,卻因她的嘹亮而同時昭示著新生的希望。
隨著奔走相傳,更多的患疫者向那支醒目的隊伍追隨而去,體乏者相互攙扶,祈求巫神庇護。
直到近得一座山前,巫影分作左右,徐徐圍向一方祭臺,那木制祭臺簡陋,乃臨時搭建,毫不巍峨,只為告事之用。
巫神將嬰童交給上前的醫者,獨自登上祭臺。
眼見巫者和禁軍們各自圍立,而祭臺后方搭建著許多木屋草廬,后方跟隨的百姓們終于后知后覺來到了何處。
人群開始恐慌,有人想要逃跑,愿意跟隨巫神是想要活命,可如果巫神想要他們的命,縱然再敬畏,卻也不能夠依從!
恐懼初發酵,逃離的步伐尚未遠去,只見一個瘦猴般的男人跑到最前面,背對祭臺,面向百姓,憤怒大聲道:“大巫神到底是朝廷的巫神,將我們引來此處,不外乎是想將我們焚殺,快跑,快……”
話未說完,男人似被無形的力量擊中,猛然慘叫著,撲通跪了下去,他雙手扼住脖頸,似難以喘息發聲,神情痛苦,片刻,口中竟溢出鮮紅的血。
百姓們目睹此象,無不驚恐,而那男人蜷縮著倒地,瞪大眼睛,發出與方才截然不同的沙啞絕望之聲:“我乃善惡不分,妖言惑眾之輩,罪該萬死!當受鬼神降罰!當受鬼神降罰!”
離他近些的人群大駭后退,本要逃走的人也被威懾,有膽怯者嚇得發抖跪下哭求。
祭臺上方,響起少女巫神的聲音:“畏懼火焚之苦,憐惜性命,是為人之常情,神鬼亦不能怪。”
“然而朝廷從無傷民之心,更無焚民之令,訛言謊語害人害己者,神鬼必不寬恕!”
百姓們聞聲莫不驚疑難定,哭聲少了許多,更多的人跪撲下去,這時,只見那筆直而立的大巫神抬起左手,手掌向外,右手中則出現了一柄青銅匕首。
匕首劃破左手掌心,巫神揮袖,血珠揮灑進她面前那一樽半人高的四足雙耳青銅爐鼎中,爐中焚著香,滴入巫神的血,竟一瞬間竄出熊熊火焰。
火光中,那年少的巫神歃血盟約,告誓神明:“吾受神鬼之令,帝王之命,特來消弭災疫,今將此庵廬立名為生息臺,醫民之疾,與民生息!并在此起誓,連同我與諸官吏在內,凡于此生息臺中有傷民之舉者,必遭天誅地滅!”
此言擲地有聲,跪伏在地的百姓皆被觸動震懾。
此誓人人可立,但并非人人皆言之有效,更并非人人都能將患疫百姓順利引至此地。
百姓們已然動搖,旋即,有一道不大的影子跑到祭臺前,那是一個八九歲的男孩,在場的百姓不少人都認得他。
男孩名喚小河,是附近華陰縣中一家豬肉攤攤主的兒子,他阿母早亡,父親五日前也因疫病過世,他同樣染了疫癥,因家中沒了大人庇護,兩位叔伯強行將他交給太醫署的人,這孩子抵死不從,如一只健壯豬崽,好一頓掙扎撲騰,鬧出不小動靜,還受了不少磕傷。當時目睹男孩被帶走的人,都認定這可憐孩子必然要被燒死了。
卻不料此刻再見,這孩子非但活著,且看起來神采奕奕,他跑到祭臺前,脫下半臂粗布上衣,大聲說:“我的病好了!昨日大巫神與我施藥,我便受神鬼選中,如今是這生息臺中的圣童!”
他看起來肩負重任,神情極其堅定,而他上半身的大半皮膚竟透著青金顏色,如同金紋自體內生長而出,在日光下顯得分外奇異。
小河跑向鄉親們,任由他們查驗那金紋,見此色不可擦拭去除,百姓們驚異難當。
這孩子和他的父親一樣耿直過頭,買過肉的客人都有印象,而此刻他在人群中奔走呼吁,果真似承了神鬼之令的圣童一般盡心盡責,大聲道出真相,努力勸服疫者。
這時,一隊牛車被禁軍護送著抵達,車上擺著一筐又一筐的藥材,還摞著糧袋,以及煮水烹食所用的銅釜甑等炊具。
小河指向那些牛車,急聲道:“若要燒死我們,此刻就能讓禁軍將我們綁去!何必還要費這樣的功夫!”
人群喧騰間,一名禁軍首領登上祭臺,站在巫神側后方,高聲道:“朝廷有好生之德,率先收治婦孺老弱,每日供給水糧,待病愈則可出!”
好事一旦分了優先次序,便更加叫人感到緊迫,許多百姓再顧不上猶豫,急忙涌上前。
嘈雜中,那名吐血的瘦猴男人趁亂離去,他痛苦地傴著身子,踉蹌奔入草叢,又順著草叢一路跑進一座密林中。
男人抹去下巴上沾著的紅汁,原地轉了一圈,沒瞧見人,正納悶時,上方傳來沙啞聲音:“在這。”
男人仰首,只見大樹上蹲著一道灰影,這樣的悄無聲息,若是敵人,他勢必早已沒命,于是神情又是敬佩,又是邀功:“……趙管事,我方才這出戲做得可還湊活?”
趙且安淡淡“嗯”一聲,至今不是很習慣管事這個稱呼。
家奴在外張羅家業,手下之人起初稱他為當家的,他說自己并不當家,只是個辦事的奴,但無人敢冒犯這位第一俠客,商榷之下,即有了管事之稱。
樹上的趙管事此刻下達新的命令:“這里用不到你了,你挑上十多個好手,再往東,去河內郡的方向……”
他將任務內容簡單說明,樹下那只瘦猴卻遲疑地問:“不是說近日正是用人手的時候?我再帶走十多個好手,這里可怎么辦?”
他們的勢力規模雖說發展速度喜人,但起步不過數月,真正可用又可信的好手不過三十來個,余下的跑腿辦事打鐵傳信怎樣都行,真要拼命卻有些難度。至于真正的死士,其奢侈程度,更勝過專業刺客,務必需要長時間投入人力物力心力,絕非數月間便能輕松擁有。
當然,三十多個身手不凡的好手,這在江湖上大可以橫行無忌了,但此地是朝廷腳下,敵人往往不是人,是金山銀山刀甲強弩砌成的權勢怪物,斷然不能夠大意待之。
對上瘦猴猶豫的神情,家奴感到麻煩,江湖人話多,缺乏無條件照辦的自覺,叫人多費許多口舌,交代之余,又不免開口培訓:“少主自有安排,別多問,去吧。”
瘦猴嘖嘆一聲,風一般竄走了。
家奴則看向那庵廬的方向。
他選的這棵樹又大又高,剛好能目睹少微那邊的情況,此刻見那些百姓們如同一只只乖順瘟雞,終于配合地走進醫病的籠舍。
再看向那道從祭臺上走下的背影,家奴目色欣慰,不由自語:“你確實很會選人。”
“但你當初執意讓我帶她離開,想來你也不曾想到,她會以如此方式入世。”
“為了找你,她成了這世上最有俠義的蓋世騙子。”
夏風穿過密林,揚起玄色廣袖。
少微解下面具,耳邊仿佛又響起姜負的聲音:世人信任便是念力,若這念力足夠磅礴,你即擁有了媲美鬼神之力,劍下無堅不摧,甚至可重列這天下氣機。
今日之事不算大事,勝在尤其順利,這讓少微第一次體會到了自己在眾生之間擁有的念力,雖然尚且稱不上磅礴,卻也已經十分可觀。
這念力又迅速蔓延開來,生息臺有鬼神庇佑的說法不脛而走,接下來兩日,許多躲藏的患疫百姓也主動投來。
負責此事的官員無不慶幸感慨,縣署前堂內,聽著下方眾人的話,坐在上首的劉岐不置可否:“盡是些玄虛手段。”
眾官吏不敢反駁,眼見那少年看起來不想夸贊那位大巫神半句,卻又找不出挑剔說辭,于是轉議其它事。
議事聲中,可見諸事逐漸步入正軌,有部分官員心間焦灼似火燒,恰如西天晚霞。
庵廬中,小河踩著火色晚霞,跑來求見太祝。
他發現自己身上的金紋淡去許多,莫非鬼神不要他了,他再不能做圣童了?
“太祝,為何會這樣?我哪里做得不好嗎!”
少微看著這個滿臉驚恐忐忑的孩童。
為何會這樣,自然是因為那金紋本就是假的,不過是給他敷的傷藥中添了黃梔子粉。
染園出梔,供染御服,此色尊貴,在尋常百姓間無法廣為流傳,因此可以拿來唬人。
非但是這金紋,割掌歃血時,也因袖中有助燃的鐵粉,統統都是騙人的。
騙人也需有始有終,少微面色嚴肅:“你的使命已經完成。”
小河卻大驚失色:“圣童難道不應該一輩子是圣童嗎?為何我只能做幾日?”
他自幼無母,今又失父,世道待他虎視眈眈,他看起來急需這份認可,好像唯有這樣,他才有勇氣肯定自己的存在。
少微忽然出神,片刻,再騙他:“金紋不是消失,是浸入了軀體內,只要你相信自己是圣童,你就永遠都是。”
“太祝,真的嗎?”
少微肯定地點頭。
小河大喜過望,神情重新正直,作揖告退而去,見巫女提藥湯經過,他氣力充沛地跑去幫忙。
看著那孩童身影,少微忽然明白了什么。
無依無知的孩童得到了神靈的認可,疑慮頓消,從此扎扎實實地存在于這世間了。
他認可的神靈愿意認可他的存在,他才敢于認同自己。
在這世上,少微也有她唯一認可的神靈。
少微看向天邊,茫然地眨了一下眼睛,但那個神靈否定她的存在,所以她內心并不知要如何存在。
晚霞散去,天地昏暗。
花貍的職責已了,此地之事的后續自有人來安排。
她也是時候離開這用以活人的生息臺,走向可用來被殺的不明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