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微藏身之處位于道觀后院,不同于人來人往的前院,此處昏暗安靜,屋頂很適合被借來暫用。
直到此刻那一行女冠出現在廊中,一行約十人,前后各有兩名女冠提燈,中間一人儀態尤其出眾,身形高挑勻稱,道袍輕盈拂動,佩戴赤金蓮花冠,冠后墜淺灰輕紗,想必正是這道觀的主人、那位夷明公主了。
出乎少微意料,這位夷明公主面龐圓潤白皙,鳳眼朱唇,一身道袍未掩其風華,反添幾分出塵仙氣。
她身前兩名女冠抱著花籃,身后幾名女冠提著木桶,桶沿邊熱氣漂浮,在燈籠映照下猶如仙霧繚繞,讓那位臂挽拂塵的夷明公主愈發飄然若仙。
原來此地是沐室,夷明公主此刻才得以沐浴。
少微的目光落在被女冠提著的一只水桶上,那女冠忽然一個趔趄,撞到前方的人,一陣低呼聲中,桶中水灑了大半,那女冠也滑倒在地。
少微嚇了一跳,她剛盯過去便發生這狀況,倒似她的視線將人絆到了一般。
見那摔倒的女冠被人扶起,少微欲走,不作防之下,忽見鞋履被打濕的夷明公主抬手給了那摔倒的女冠一記耳光。
“啪!”地一聲,響徹廊中,霧氣仍在繚繞,只剩熱氣,不見了仙氣。
沐房的門被推開,夷明公主未言一字,抬腳邁入房中,其余人趕忙垂首跟入,不多時,兩名女冠留在沐房中侍奉,剩下的都退了出來。
那挨了耳光的年輕女冠一直忐忑地站在原處,直到見相熟之人出來,忙迎上去,二人一同往外走,一邊低聲說話:“快回去更衣……你怎這樣不小心?”
“我并非有意……”
“管你有意無意,觀主這幾日心情本就不佳……你我做事都要謹慎些。”
“觀主是為何事不悅?好師姐,你告訴我,我也好心中有數……”
二人說話間,已邁出此門去,這樣說到一半的話最叫人惦記,少微彎身屏息從屋背上掠過,靈敏撲上一棵大樹,跳上另一座屋脊,趴低身形,支著耳朵追著聽。
“五日前,因黃夫人過身,觀主被請去芮府,我隨觀主剛出道觀,恰見相府的馬車往魯侯府去……”
“又聽有人傳言,馮家女公子的病好了許多,還說嚴相國仍有求娶之心。”
“啊……”捂著熱辣辣臉頰的女冠訝然低聲道:“這傳言也未必可信……更何況,公主早已悟道,又修行多年,怎還會被舊事牽動?”
“我也只是這樣猜測,好意提醒你,你聽便聽了,可莫要亂說!”
“知道知道,師姐待我最好……”
銅鈴被風吹響,二人身影消失,少微的影子也隨之消失,將藏身的方寸屋頂交還給了稀薄月光。
待月色斂去,朝陽射破云層,青灰瓦片改鍍上一層刺目金光。
觀中響起了女冠們做早課的讀經聲,并著青銅鐘聲,一同傳出煉清觀。鐘聲更悠長,飄飄浮浮過街,最后一縷余音伏落在魯侯府高大的院墻之上。
芍仙居,正堂內,馮序與妻子喬夫人前來向魯侯夫妻請安,并商議一件事。
同丈夫坐在下首的喬夫人笑望著坐在上首父母身側的馮珠,目光落在馮珠整潔的發髻上,稱嘆道:“眼見女叔這頭發也養黑許多,這回這位針師,可真是請對了!”
“豆豆,你嫂嫂與你說話呢。”申屠夫人笑著喚女兒。
低著頭不知在發呆想些什么的馮珠抬起臉,神情幾分癡茫,卻也向喬夫人微微一笑。
喬夫人更是一臉驚喜:“世子瞧見沒?女叔果真是要大好了!”
馮序笑吟吟點頭,愛憐的目光一直沒離開過妹妹。
“若說大好,還差許多火候。”申屠夫人玩笑著道:“論起磨人,倒已是登峰造極,每日念了又念,非得要回河內郡拜西王母廟不可。”
馮珠連忙去抓母親手臂,神情堅持:“阿母,要去,要再去一趟。”
說罷她自己又愣住,擰眉喃喃自語:“什么再去一趟,再去什么……”
她神情開始變幻,佩不由緊張,申屠夫人及時反握住女兒的手,笑著道:“你就是在河內郡出生的,你外祖一家世代都在河內郡,那西王母廟更是拜了不知多少回,不是再去,難不成是頭一回去?”
“是啊……”馮珠慢慢點頭,肩膀松下,又陷入走神狀態。
佩松口氣,只覺女公子如今愈發好安撫了,而太醫署的針師說過,走神是思考的表現,是好事。
“那就準備準備,咱們三日后動身。”魯侯道:“也該帶珠兒回外祖家看看了。”
申屠夫人在母家甚有威望,兩家感情又一向很好,申屠家每月都讓人送信送物,詢問關切馮珠情況。
“父親母親,此去少說月余,就讓兒子一同去吧。”馮序再次開口。
喬夫人也笑著道:“是啊,世子同去,路上也好照料父親母親,守著女叔。”
“出門上個香而已,又不是沒有下人可用。”魯侯嘆氣:“你不要總掛念我和你母親妹妹,也要顧著家中,旱災當前,若有突發之事,家里總得有個人應對!”
馮序有些赧然:“父親提醒得是,兒子留下就是。”
喬夫人掩口笑著,心中卻撇撇嘴,丈夫過于溫吞仁孝,這些年除了盡孝還是盡孝,自女叔被找回后,更是跑前跑后,連自家兒女都顧不得了,孩子們沒少埋怨,也叫老爺子不耐煩,這可真是……
提到孩子,申屠夫人溫聲道:“還有一件事,那個孩子……且還病著,你們在京中多加照料,常去看一看。”
又與馮序叮囑:“若遲遲還是不見好,便想法子和仙臺宮商議看看,便說是你父親和我的意思,先將人接回府里養著,總歸是人更要緊。”
馮序:“是,兒記下了,定會不讓少……那孩子受什么委屈閃失。”
又說了一些瑣事,馮序道:“兒這就讓人去準備出門事項。”
魯侯點頭,又提醒他:“不要啰啰嗦嗦帶上許多人,輕簡些,夠用即可。”
馮序猶豫片刻,卻難得堅持:“父親,如今城外災民頗多,還是多帶些人手才穩妥。”
說著,笑著看向妹妹:“父親英勇無匹,卻總要為珠兒考慮,我只當是為珠兒安排。”
申屠夫人也笑起來,對丈夫道:“好了,小事而已,序兒向來細致,就讓他做主吧。”
魯侯不耐煩多說,擺擺手:“去吧去吧。”
馮序笑著告退,喬夫人也起身,說要一同去安排。
申屠夫人一手握著女兒的手,另只手輕輕拍了拍魯侯擱在案幾上的手掌,輕聲道:“是該帶珠兒再走一趟……”
由鎏金竹節為底座,支起的博山熏爐中,徐徐吞吐著煙霧。
香爐旁,女子纖細的手,被一雙中年男人的手握著。
天已黑透,堂中燈火晃動,坐在席榻上的梁王握著那只手,笑呵呵地看著眼前跪坐的女子,他眼神逐漸幾分恍惚,憶及年輕時,提槍縱馬豪邁無敵。
不覺間,他手上微用力,想將那正值芳華的女子拉得離自己更近些。
女子怯怯低頭,露出一截后頸,那白皙后頸間卻有數片紅點,色如朱砂般醒目。
“脖子……啊,怎么了?”梁王口舌不清,目光關切。
青塢茫然抬頭,梁王卻見她右耳畔腮側也有同樣的紅點。
一旁的管事忙上前查看,只見這祥枝小臂處也有不少星星點點。
“快,快,請醫……”似心愛之物破損,梁王連聲催促。
管事忙將人帶下去,連夜讓醫士診看,然而祥枝喝罷藥,一覺醒來,紅點卻更加嚴重。
同院的家人子說她只怕染了怪病,沒準還要傳給旁人,嚇得都不敢再與她同住,管事覺得麻煩之余,又感到一絲蹊蹺,然而那祥枝生怕自己被丟出府去,竟跑去王爺面前啼哭:“求王爺不要趕走祥枝!”
“王爺答應過祥枝,要帶祥枝回梁國的!”
柔弱無依的女子哭得梨花帶雨,看著那張鏡子般的臉龐,以及手上傷布解開后露出的燙疤,梁王如何舍得丟棄,反復交待管事,無論如何,都務必將祥枝醫好。
祥枝就此獨居一院,下人們經過那小院,總聽得女子在斷續啼哭,萬幸被梁王寵愛,卻突然生了怪病,如何能不哭?
更密集的啼哭聲回蕩在芮府的靈堂中。
黃夫人尚在停靈做法事,正值炎夏,靈堂里堆滿了冰鑒。
被叮咬過一通的芮澤內里積下熱毒,忙忙碌碌,寒熱交替,就此半真半假地病倒,在家守喪養病,不再過問公務。
時下儒道不興,雖初有“丁憂”一說,但并非強制執行,不曾納入法典,皇帝已有言,朝中事務繁重,待黃夫人喪事畢,芮澤便需歸朝理事。
大司農掌稅收倉儲之事,庫銀與庫糧的調撥皆需其用印,近日他治喪病倒,堆積不少事務,其手下之人反復推諉。
此日,一名官員入芮府吊唁,離開靈堂后,去見了養病的芮澤。
芮澤靠坐在榻上,聽對方詳說著治災事項,而這些事項多圍繞著六皇子劉岐。
“原想著不過做個所謂祥禎之用,一應事務錯綜復雜,他看都未必能看明白,不成想其人事事都要爭搶做主……”
“還當眾說什么,他身受皇命,不敢怠慢,只恐稍有大意,便會被人就此坑害,來日不知要背上怎樣的罪名——”
這話竟也拿來明說,那少年將疑神疑鬼擺在了明面上,好似人人都要來害他,因此他便也光明正大地提防所有人。
卻也并非胡攪蠻纏,若只是胡攪蠻纏倒是正好。
然而諸般事務,此子竟很快上手,又與手下長史以及各衙署的官員、乃至附近鄉賢,一同商榷定策,令人掘井,繪制水脈圖,依各處田地高低更改澆灌方式順序,派人入山尋找暗河,并設水吏,令各鄉每日嚴格記錄“水賬”。
至于米糧,已在煽動豪族富商籌措,至于為何說是煽動,此子另辟蹊徑,并非曉之以理,而是動之以利——他向那些富商允諾,凡捐三百石粟者,待風調雨順之年,即可減免其稅,其貨物享有朝廷的優先購買權,此舉讓那些不敢得罪朝廷卻又不舍得白白捐糧、因此一直觀望的富商不免心動。
芮澤慍怒:“簡直狂妄,此事豈是他一人做主?稅收乃國家重事,本官尚未答應,他如何施行?”
“他說,大司農在家治喪,無法理事,不便攪擾……故而今晨已上奏陛下。”
芮澤冷笑一聲,他閉門養病,竟反而給了此子將他越過的說辭,他問:“陛下如何說?”
那官員語氣復雜:“陛下言,可一試。”
芮澤沉默片刻,看向對方,語氣冷下:“你們就這樣由著他?事事悉數聽他使喚不成?”
“下官正要說此事。”官員的面色已是苦不堪言,大倒苦水:“他對待我等,行事全不顧體面……”
官場之上,“事緩則圓”實乃常見之態,但這皇六子卻不容許,只說前日里議事,他們未有當場表態,對方竟令人閉門,不許他們離開,要么他們給出更好提議,要么便聽從用印。其人坐于上首,靠于憑幾內,將三尺佩劍與皇帝諭令丟到案上,大有一副“今日意見不同者不得出”的脅迫架勢。
他自閉目養神,大家被熬到天都要放亮,自有官員不堪忍受,斥其蠻橫無禮,他卻眼睛都不睜,似笑非笑地聲稱當年他父皇還是儲君時,治理水患之際,對待搪塞推諉者,亦是用此蠻橫之法待之,照此說來,無禮的莫非是父皇?
而在場的官員,自然并非全是芮澤的人,亦有不少人贊成其決策,尤其是下層衙署的官吏,如此稍加強逼,反而給了那些人“無可奈何唯有從命”的臺階。
此子動輒以諭令相逼,如若被他抓住錯處,定當遭到嚴懲。其人脾性穩定,只陰不晴,若遇不合意時,踹翻案幾也是常有之事,一來二去,中立的官員也被其淫威震唬住。
當一個人本身帶來的麻煩遠比執行他的號令更要棘手時,哪怕是為了息事寧人,下方許多人也不想再觸霉頭。
偏偏此子身側長史湯嘉每每事后賠禮說和,說他家殿下行事無狀,但都是為了朝廷為了皇上做事,何不齊心立功。
人微言輕但愿意做實事者在后面出謀劃策,此子負責發瘋,湯嘉最后登場安撫,如此怪戲,每日皆要上演。
此名官員洋洋灑灑列數劉岐罪狀,芮澤只再問:“他如此威逼行事,沒人告到陛下面前嗎?”
那官員的臉色一陣變幻,道:“陛下倒也訓斥了……”
訓斥了四個字:真是胡鬧。
芮澤目光微斂。
他沒再說話,片刻,無聲看向一旁的藥碗,那碗藥被他用過,已經空了,碗底只余一點藥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