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微嗅覺靈敏,也擅長嗅聞分辨每個人特有的作風,劉岐此問,便叫少微覺得有別于他平日里的言行氣息。
見她盯著自己瞧,劉岐解釋:“隨口一問,好奇而已。”
話是這樣說,眼神依舊在等她的回答。
此前便知,她待劉承并無壞印象,劉承也的確不是一個容易給人留下壞印象的人,他樣貌漂亮,性情無害,他擁有很多,卻并不是自身主動爭奪算計而來,處處都很像他的母親芮后。
劉岐從不曾將自己和劉承做過無意義的對比,直到今日在宮中聽到少微那一句“每日都能見到”——這固然是劉承占盡了恩賜,可她呢?相處之下,她又是如何看待劉承?
如今再想,劉岐忽覺劉承像一面無害無辜的鏡子,反照出了自己的算計虛偽,就連去年在云蕩山中將她攔下救走,也是心懷目的,想要將她這樣的能人收為己用。這些年來,此等施恩圖報的手段他用得層出不窮。
在武陵郡時,她也知道他的意圖,所以待他亦有過許多防備,這一路走來,從他當眾除衣作餌射殺黃節,再到入京師后諸事,她已清楚看到了他的種種算計偽裝以及并不磊落整潔的求生姿態。
將卑劣一面早早暴露給她,竟成了當下最后悔的事。
除了這悔意,此刻更有說不清的焦炙不安——在他不知道的時候,望不見的神祠之地,劉承都與她說過什么?二人是否有了什么默契系念?初涉塵世的她是否也透過那樣干凈無塵的劉承,終于對比出了他的許多不好?
只他自己知曉此刻是怎樣鄭重地在等待她的回答,但她卻道:“別提了。”
茶碗已經擱下,少微皺起眉,雙肘壓在盤起的膝蓋上,筆直的后背此刻微微下弓,如一只被人掐住后頸皮毛的斑虎,只強忍著沒炸毛,牙卻無可避免地咬了起來,一側腮肉顯得硬邦邦。
只此三字,只此一個神態,劉岐已將自己的莫名情緒即刻丟去九重天外等候,忙問她:“怎么了?”
“你說怎么了。”少微將憋了多時的情緒一股腦傾倒:“我才被迫答應做這家人的走狗,沒幾日,芮皇后便暗示我要表些忠心來看,所以我今日才在皇帝面前如狗叫般助她與劉承回宮。”
“此事只是順水推舟,叫起來卻也要費心思,斷不能被皇帝看出我的意圖。我不過是他們眼中一顆棋子,他們自不會理會負責我的安危生死,我自己卻要萬般理會負責才行,每一步都要再三思量——實為不單要與人做走狗,還要在夾縫中偷偷做這走狗,且哪日說不定就有大禍臨頭,這如何不叫人心煩痛恨?我哪里還管他們為人如何?”
她說到最后,一雙眼睛瞪著問話的劉岐。
劉岐如瞬間回魂一般,忙忙道:“怪我一時神思錯亂,問了這樣多余的廢話,你別生氣了。”
又下意識地安撫消解她的情緒:“只是一時困境,這樣受制于人的日子必不會太久,我與你保證。”
“你亂保證什么?”少微瞪大眼睛:“此事是我自己往上爬出來的麻煩,又不是你害的,我們各有各的事要辦,我豈有事事都賴上你的道理?”
他下意識脫口而出的保證,好似又挑釁到了她的自主自立,劉岐有些手忙腳亂,但神思歸位大半,還是選擇認真說出自己的心里話:“你我合作結盟,相互撐持乃天經地義。自立誠可貴,自我孤立卻是待己不公。”
之前太清亭中那次碰撞,他暗中反省許久,他已然意識到那錯誤的自大自傲,但今次他并沒有一味迎合她的想法,而是道:
“我方才話中有誤,不該用保證二字。你自不必事事賴上我,卻也不必忌諱事事用上我。知人善用,并不會折煞你的威風,如此一來,你既勇且慧,只會更勝從前。”
見她盯著自己不說話,少年又道:“你若不喜歡這道理,大可只作暫時之用,并不必去認同它。”
四目相對,少微沉默著。
她想,她不是分不清好壞的人,眼前之人亦有自己的思想,他選擇將自己覺得實用的世間道理說與她聽,顧及著她的自尊,不為說服她、不求她的認同,只是向她分享他的狩獵之道,不想她因過于自尊而自我孤立。
見她仍不言語,劉岐再問:“你覺得呢?你若覺得不對,只管說出來。”
“沒什么不對。”少微緊皺的眉已經松開,聲音也輕慢下來:“你放心,我沒想孤立自己……不是才托了你幫我找人?只是我和皇后她們的事,你還是不要插手的好,以免招來新的麻煩,此時我尚能應對,若需要你時,我再叫你。”
見她未曾炸毛,劉岐心中暗自松氣,又覺得她自有成長,眼中不禁浮現一點笑意,與她點頭:“好。”
而少微見他這樣好脾氣,肩膀反而無聲垂低了些,垂下眉毛眼睛,略喪氣道:“近來我的脾性修行一日不如一日,靜坐時也不能很好地靜心。方才你只是問一句話,我的語氣實在不好,卻不是沖著你……”
劉岐因她的解釋而意外,但眼中笑意散去,道:“不是脾性修行得不好,是太過疲累緊張。”
說著,將那只最上方的桃子遞過去:“吃顆桃子吧。”
少微略掀起眼睛看了一下,直白地道:“不吃,觸景生情,吃了更疲累更緊張,脾氣更差。”
劉岐無措地“啊”了一聲,手已瞬間收回,那他那日送去的新桃……自作聰明地以為她會想念桃溪鄉的氣味,不曾想害她難過了一場。
見她怏怏不樂,顯然只看一眼也已觸景生情,劉岐忙將那一碟子桃子都端至案下,放在她瞧不見的地方。
待收回手時,他將右手握作空拳,神秘地示于她:“此物你見了必然歡喜。”
少微被吸引住,一時探首定睛看去,只見他慢慢松開手中,掌心赫然跳出一物,發出“滋滋——”叫聲,一邊叫一邊振翅飛竄而上。
少微驚了一跳,急忙后仰躲避,原是只蟪蛄,她本不怕蟬蟲,被嚇到是因全無防備,瞬間意識到被人耍弄,少微伸手就去打那只作惡的手,“啪”地一聲,劉岐挨了一下才收手,口中則笑出聲音來,雙手撐在身后側。
“你還敢笑!”
少微更惱,雙手抓起一只圓滾滾的青玉瓜便朝他砸去,劉岐趕忙伸手接抱住。
不待少微再發難,他雙手一掰,很輕松很利落地將整只瓜掰作兩瓣,其中一瓣遞過去,笑著說:“吃這個吧,青瓜只生津,不生情。”
月色傾瀉著,將青瓜的瓜瓤汁水映照得愈發晶亮,少年干凈修長的手指托著瓜皮,又往前遞了遞。
少微已經反應過來他放蟬逗嚇她的意圖,此刻接過那瓜,就此休戰了。
二人盤坐月下吃瓜。
手中拎著熱茶、卻已經呆立了好一會兒的阿婭最終沒急著上前,而是后退兩步,將茶壺交給了鄧護。
她自認為了解郡王,見過了他這些年來的冷淡決然,然而目睹了方才那場以開解為目的的打鬧,方才知曉,原來即便是經歷過那樣大苦大難的人,卻依舊不會忽略輕視另一個人的細小難過。
她想,郡王撒了謊,那青瓜并非只生津,不生情。
阿婭立在廊下出神,不多時,鄧護捧著兩碟切好的青玉瓜走來,招呼阿鶴也一起吃。
瓜香未散盡,少微便已離開。
此次仍經過那煉清觀,少微喜歡此地的夜風銅鈴聲響,再一次在此停留,她躲在一處昏暗屋頂,抱膝而坐,頭頂沾沾,凝望前方,發了會兒呆。
黑夜褪盡時,少微身上黑衣也已褪去,換了青色日常巫服,登上馬車,去往神祠。
此次踏入神殿,倒未見劉承跪坐的身影,待少微侍奉過香火,劉承才過來,卻是辭別:“宮中來了人,父皇已準許我和母后回宮,姜太祝,多謝……”
“殿下謝我什么?”少微平靜地打斷他可怕的話。
劉承一笑:“多謝太祝這段時日的關照。”
“此乃分內事。”
劉承亦不再多說,臉上笑意仍在。
姜太祝如今已是‘自己人’,此事他當然也已知曉。他向來不喜歡這些黨羽關連,越多的人站在他身邊,越令他感到無法喘息,但這次不一樣……他甚至第一次慶幸自己是太子,否則單憑他自身,要如何才能被她選擇?
此番于神祠中思過,他真的有幸得到了鬼神的眷顧。
縱然想到回宮之后的種種,依舊感到緊張,心中卻多了一絲安然牢靠,不再似風中絮一般飄搖恐慌了。
待出了神祠,站在芮皇后身側的劉承再次抬手辭別,少微垂首還禮相送。
皇后與太子登車而去,為期二十多日的禁足就此解除。
芮皇后剛回到宮中,即開始操持將要到來的五月五宮宴。
五月因毒蟲多出,百害雜生,易滋生疫病,自古以來被視作生死相爭的毒月、惡月。
更早之前,在五月出生的孩子,被稱為毒子,五月五生者,更被視為妨克父母的災星。古有孟嘗君,便是因五月五出生,被生父下令棄殺,好在被母親偷偷保下,長大后再出現的孟嘗君反而得到生父賞識,名聲大聞于諸侯,并下令不允許民間再因訛傳而扼殺“五日子”。
五月五風俗經多年演化,至當下已成為了祭祀驅毒除疫的重要節日。
此外,國君每年都會宴請宗室重臣,并提早令東郡送來梟鳥千只,以其肉制作梟羹,賜與臣下,警戒臣子當謹守忠孝之道。
因此五月五宮宴乃每年慣例,倒是巫者入宮驅邪已多年未有,今年既有之,皇帝便再召花貍入宮,與負責宴飲祭祀的官員一同商議設宴的地點。
近年來宮宴皆設于未央宮前殿的滄池宮苑,此番花貍卻提議:既有儺祭,不妨設宴于承祥殿。
承祥殿乃是專用于巫者祭祀祈福的宮所,因此已多年不曾再被大規模啟用過。
太常寺卿認為花貍此提議合情合理,五月五毒煞之氣橫行,于承祥殿設宴,更利于驅避邪祟。
皇帝也點了頭,花貍遂進言:今夏有赤魃為害,災禍不斷,可見四下除了毒蟲,必然也藏有許多污邪陰祟,為確保宮宴萬無一失,或當提前三日在承祥殿以符箓護持,以肅清殿室內外。
花貍得神秘高人相救,又通曉煉丹之道,她認可道家符箓實屬正常。不與道法相爭,這亦是皇帝樂見。
而先前的朱砂符箓并未能完全防住毒蟲,單以符箓護持,皇帝猶嫌不足,自然而然地作出決定:“傳朕令,召仙師入宮。”
另有諸多細則需要商榷,待少微離開未央宮時,已是一個時辰之后,恰與被召入宮中的赤陽迎面遇見。
少微并不再避諱他的目光,兩道視線無聲相觸,在空氣中的熱浪下扭曲變形。
赤陽入殿面圣,皇帝提出了讓他明日帶人去往承祥殿、設下道法符陣,親自護持三日的想法。
君命豈可違,赤陽就此應下,并道:“請陛下容許貧道先行前往承祥殿探看一番。”
皇帝頷首,使內侍引路。
待赤陽到時,承祥殿內外已有許多宮人正在灑掃,赤陽于殿室內外緩行查看,為其撐傘的順真一路跟隨。
而后,赤陽入得正殿內,閉眸誦讀道法。順真則將隨身攜帶的符紙貼于各處,他所張貼之處并無規律,宮人們看不明白,只猜測或于風水之位有關。
天色將暗時,赤陽師徒才離開承祥殿。
日光已斂入西天,順真慢后師父一步,低聲說著:“此殿宮院內外并無蹊蹺處,磚瓦墻壁梁柱亦無可疑新痕,不像是做過手腳的樣子。”
赤陽看著昏昏暮色,輕聲說:“她不見得會親手做什么,或許是她再一次‘預知’到了不可測之事……”
往年設宴處不外乎在滄池宮苑,今年卻有毒蟲沖破了符箓,讓皇帝動了使巫者入宮驅邪的想法,而隨著巫者入宮驅邪,設宴的地點改作了承祥殿,緊接著他便被動承下了護持承祥殿的旨意……
這一步步,未嘗不是為他設下的陷阱。
順真聽罷師父的話,再次思索,試著道:“承祥殿久未養護修繕,有幾處結構已見腐蝕,但徒兒認真看過,暫時并無倒塌之憂……但,如若宴席之上人滿為患,再遇其它無法控制的意外,卻未必不會出現變故。”
赤陽一聲嘆息:“若是那樣,便是我護持不力的罪過。”
又或許不止如此……預知之能超越道法的存在,她究竟提前看到了什么?
日落再升,翌日清晨,全瓦與另外兩名內侍來到神祠,帶了一則口諭。
“陛下讓奴告知太祝,五月五宮宴仍同往年一樣,于滄池宮苑舉行。”
少微神態一怔,不解發問:“昨日已說定之事,內官可知陛下何故有此更改?”
郁司巫試圖阻攔花貍多問,既是“告知”,便是再無商榷余地,然而那位小內官已經很配合地小聲答了花貍:“仙師昨日先行去了承祥殿觀望靜坐,返回后便去求見了陛下……”
少微請教般問:“仙師是何說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