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微摸索著前行,最終在最外沿的墓壁處,發現了端倪。
她奮力將一樽方相氏石像挪開。
方相氏,傳聞中乃上古嫫母之后,其石像為人身獸足,似熊非熊,赤身裸體,作奔走捉拿狀,常被用來鎮守墓穴。同時也是儺儀中最常見的神祗形象,象征著驅疫避邪。
少微在為三月三大祭練習巫舞時,所佩便是方相氏的面具,這是只有大巫才有資格佩戴的神面。
而此刻這樽神祗石像被移開,出現了一處隱蔽的洞口。
風正是從此處而來。
少微彎身持火探看,只見這洞口乍然看不見盡頭,往斜上方延伸去。
這是一條盜洞。
有人暗中挖掘此道,曾探入過長陵內部!
雖不知是哪路盜賊好漢所為,此刻少微都在心中道了聲謝,她謹慎觀望了片刻,便不再猶豫,躬身探入其中。
這盜洞的存在至少有數年之久,偶有淤堵處,先用鐵劍撥開,再徒手清理,很耗力氣,時常還能刨出一堆爬蟲,少微口中咬著火折子,忍不住皺臉。
然而也安心許多,有土可挖刨,有蟲可嫌棄,總比方才陷在死寂中什么都做不了來得好上萬倍。
如此想著,少微再無埋怨,挖刨間,手中卻摸到一顆有別于泥塊沙石的圓潤之物。
少微低頭,讓口中的火折子湊近那物,拂去灰塵,仔細看了看,斷定是一枚香丸,她稍用力一捏,外表已經霉變的香丸碎裂開,竟仍有香氣散開。
這香氣甚至是熟悉的。
姜負曾夸言她獨門所制香丸各有功效,小小一匣便百金難求,而此類香氣的香丸姜負時常焚之,有清竅寧神的奇效。
少微仍咬著火折子,火光下的表情卻忽而有些呆怔。
姜負所制香丸怎會出現在這盜洞中,莫非這盜洞正是姜負所掘?不對,此人四肢不勤,就算要掘,必然也是使喚旁人來掘。
使喚了誰并不重要,重要的是,難道姜負早就算到了她會有今日一劫?這條盜洞,是姜負為她提早開下的生門?
這想法儼然異想天開,少微下意識地抬頭,頭頂觸碰到洞壁,恰似有人在撫摸她的頭,這細微錯覺卻叫少微倏忽間眼冒熱淚。
她在墓穴中反復回想自己輕信那巫女犯下的過錯,懊喪痛恨至極,本已決心要鍛造出一顆冷漠狠毒的報復心,雖也不知具體都會報復誰,許是那巫女,許是自己,也許是這世道。
現下沾滿了血和泥的手中拈著這香丸碎屑,那顆還沒來得及完全冷硬黑化的心,好似也被揉散了一半。
香氣撲鼻,五感稍恢復了清明。
少微忍回眼淚,恍惚間覺得這顆香丸似是來自姜負的鼓勵,仿佛能聽到姜負說:還不錯,小鬼。
但此人勢必不會單純夸贊,多半要添上一句取笑:就是姿態看起來狼狽了些,實在有損往日威風。
縱是想象中,卻也要拌嘴還擊:“能活著出去才叫威風。”
少微已將火折子還給左手,求生欲愈發積極旺盛。
這條盜洞比想象中還要長,想來至少通往長陵一里外,也不知當年之人花了多久才挖成。
一直彎身斜上爬行,肌骨都很容易疲累,加之有傷在身,少微時常需要歇息,每當這時,她即會將雙腿伸直,雙臂前伸,整個人趴得很平整,使骨頭得到充足放松。
身體歇息時,腦子則反復思索,于是慢慢意識到一個可能。
這條盜洞雖還算隱蔽,那些負責修繕的匠工全都圍聚在塌陷之處,以及皇陵主體內部,暫時沒有發現這條盜洞算是情有可原,可是……赤陽呢?
少微渾身的寒毛倏忽一凜,定定看向前方。
赤陽為她布下此等兇殺之局,當真會留下這樣的紕漏嗎?
可若赤陽果真發現了這條盜洞,為何不直接填堵,將她徹底困死其中?
不……這說明不了什么,少微很快想到曾讀過的一本雜書。
從前家奴送來的書五花八門,志怪鬼談不提,還有一些治水匠造之類。
少微記得看過一本關于造墓的典籍,其中提到,墓穴建造所用材料有許多種,而即便是上好的用料工造,以石灰摻上可增加孔隙的砂漿,其硬化過程也十分漫長,少則也要數月,加之二月里大雨積水,此地愈發潮濕,縱然及時堵住,也很容易重新挖開。
更何況若是整體全部灌堵,需要人力先清理盜洞,再有大量灰漿,工匠們都有要務在身,緊要處還在趕工,用料也勢必緊張,沒道理先跑來處理最外沿的盜洞。赤陽若堅持為之,反而顯得異樣,事后不過徒增把柄。
所以,此盜洞即便未曾被堵住,也并不能證明赤陽不知道它的存在。
而他一旦是知曉的……
少微抿緊還在溢血的嘴角,片刻,依舊往前爬去。
直到火折子上方的火苗顫動得越發強烈,耳畔也已經能聽到隱隱風聲。
少微心跳如鼓,動作逐漸慢下。
出口應當就在前面不遠處了。
倘若真如她所想的那樣,外面多半會有守株待兔的陷阱埋伏在靜候。
赤陽拿出那只舊履,所圖只怕不單是擾亂她心神,更是要調走她身邊的助力。
可仙師府的護衛幾乎已全部出動,赤陽此刻的人手多是眼線暗樁一類……他拿什么來布下一場足夠有殺傷力的埋伏?
少微雙手緊攥在身前,想到了姜負出事時的處境。
赤陽很擅長借他人之力來為自己肅清麻煩。
而赤陽既已對她的身份懷疑到了最后一步,他必也知曉祝執對她恨之入骨,這樣的恨意,很適合拿來利用。
所以外面若真有埋伏,最有可能的就是祝執的人手……
如此想來,赤陽留著這盜洞便更加合理了。一則他不會在明面上留下任何可能弄巧成拙的把柄,二來是有自信可以借祝執之手除掉她,而她如今是在皇上面前露過臉的代表著祥瑞的巫女花貍,若是祝執在大祭之前殺了她,等同挑釁皇權國禮,同樣是大罪一樁,赤陽或還可借此除去曾經的共犯,可謂一石二鳥一勞永逸。
少微在心底罵了聲黑袍狗賊,只覺對方心計實在陰毒。
少微發泄性地往前又爬了幾步,動作卻忽然頓住。
腦中靈光一現,她低聲喃喃:“不對……”
大祭之際在皇陵附近殺害擔任大巫者,必遭嚴查,她都知是大罪,祝執會不知嗎?
祝執對外是惡獠一只,但在皇帝面前,必是比誰都要乖順,更何況如今又被革了職,行事豈會沒有顧忌?
他不可能會為了殺她而甘愿賭上一切,他還想著醫治手臂,說明野心不曾斷絕,一個有野心而不曾走上真正絕路的人,不可能輕易放棄自己的性命前程。
就連太醫署的人都知道,皇帝或還準備重新用他做事,他本該正值顧忌最多的關頭。
而若心有顧忌卻依舊出現了,那便只有一個可能……他只知其一,未知其二!
諸般念頭在腦海中劃過,少女的眼眸逐漸沉靜,其內寒光閃動,仿佛是從墓穴中帶出的冰涼鬼火。
就此退卻絕無可能,若不能出現在大祭上,帝心稍縱即逝,她縱然之后出去,也不過是任人宰割的手下敗將。就算逃出京師,先前的一切努力付諸東流,同樣的路她沒有機會再走一遍了。
現下推斷占了七成,她未必不能借著人心的縫隙,置之死地而后生。
而余下幾成,此處離皇陵不算太遠,對方不可能出動太多人馬,她手中有劍,占據盜洞易守難攻,或可先殺兩人,再將他們引入狹小的盜洞擊殺,她很擅長在這種環境下殺人。
利弊皆已反復思量,既有決斷便無需猶疑,少微目色冷冽,緩行向前。
來至洞口處,已能將身體半直起,她背貼洞壁,吹滅火折,舉劍捅破了洞口處覆蓋并不嚴密的最后阻礙。
泥沙崩解,土屑滾落,天光乍現,少女已屏息待獵。
然而變故又一次發生了。
洞口處出現的并非刀劍長槍,而是被人按住了脖頸、勒緊了嘴巴,強行壓到洞口處的一張少年臉龐。
險些出劍的少微愕然大驚。
上方那雙眼睛也頓時紅了,他掙扎著搖頭,似乎在說別管他,快逃!
山骨被猛然提起,長刀架在他脖頸前,握刀者大聲道:“不想他死,就痛快些跟我們走!”
少微剎那間冷靜下來,心底有了答案。
洞口外數十人,齊齊圍將上來。
不多時,他們即見一個渾身血污的少女自盜洞中提劍而出,似同從地獄深處鉆出的修羅。
天光雖已大亮,他們卻不自覺后退幾步,無不萬分戒備。
好在那少女已力竭,走出數步,便跪撲在地,手中鐵劍跌落。
眾人齊齊圍上。
不到半個時辰后,少微以同樣的姿態撲倒在了一座暗室中,雙手已被綁縛住。
這暗室猶如牢房,壁懸油燈,其內擺放著各種刑具,充斥著陳腐的腥臭氣。
一道影子揮開披風,在少微面前半蹲下來,伸手扼住她下頜,仔細端量她的臉:“真是你啊!”
祝執手指發顫,眼神驚喜,帶著亢奮的殺意。
一旁同樣被束住雙手的山骨拼命朝祝執撲過來,口中布條已經在路上散開,少年恨聲道:“滾開!休傷我阿姊!”
幾名護衛將他死死制住,拖去了一旁的大鐵籠中關了起來。
“你還真來了京師,赤陽讓我辨認時,我還不敢信……”祝執的聲音怪異亢奮顫抖:“好大的膽子,好大的本領,不愧是百里游弋的弟子!連赤陽都殺不了你!最終還是要我來動手!”
神情麻木的少微心底倏然一陣驚惑動蕩。
百里游弋?
那位羽蛻的國師?
此言何意?!
“原來你不是鬼也不是精怪,你就是個人而已!”祝執咬著牙,依舊莫名亢奮著:“你是個很講感情的人,所以你才來京師報仇……所以我用這孽種稍加威脅,你便束手就擒了!”
他嘲笑起來:“真是得來全不費工夫!”
而后,他忽然松開了鉗制少女的手,猛然站起身來,看向鐵籠中的少年,道:“怪不得不讓我造殺孽,這孽種活著果然更有用,這下連抓人也不必造殺孽了!這是神鬼的指引……妙啊!妙極了!”
橫躺在地上的少微閉上眼,免得泄露情緒。
是啊,妙極了。
祝執果然只知其一。
赤陽利用了他,也隱瞞了他。
他們都各有私心,因為花貍已有了些許名聲地位,不可擅殺,所以赤陽隱瞞了祝執他的仇人和花貍是同一個。
而因為赤陽的隱瞞,祝執尚不知自己被花貍騙了,依舊愿意去嘗試花貍的提議,故而在三月三結束前,不敢妄造殺孽。
祝執因為那句“神鬼事,不可泄”,自也不會與赤陽主動談起自己正在遵守的秘事。
這是赤陽唯一的紕漏,過于算計反被算計所誤。
赤陽斷定就算她從墓穴中僥幸逃出,祝執必然也會將她當場擊殺,可是祝執沒有。
她的騙局仍在生效。
少微心中涌起一縷奇異的感受,她警告祝執不可再造殺孽,動機本是為了保護無辜之人,沒想到冥冥中卻給自己留下了一線生機,也護下了山骨。
而因花貍已有些許根基,赤陽為了能讓祝執毫無顧忌下死手,才會選擇隱瞞祝執……所以她走過的每一步都沒有白費,昨日的她前日的她都在努力相救今日的她。
祝執還兀自沉浸在感受到神鬼召引的錯覺中,自言自語不停。
少微深知,他此刻亢奮的狀態不是偶然。
她也為這惡獠打造了一座籠子,如今只差最后一步了。
少微心緒涌動間,嘴角再次溢出鮮血。
那是氣機紊亂后的殘留毒血,但落在祝執眼中卻分外刺目,他好似一只竭力壓制著殘暴殺心的野獸,見到血便覺得饑渴萬分,他開始來回踱步轉移注意力,一邊道:“不能讓她今日死掉……我要等到事成之后再好好享用!來人,找那個會用針的巫女來!”
少微蜷縮著翻身,看起來痛苦萬分,命不久矣,實則借機面向了外側。
祝執喊來的巫女只會是蛛女。
他近來全靠著蛛女施針為他緩解疼痛,他已經離不開那巫女的針法,近日一直將她帶在身邊隨侍。
蛛女并不知發生了什么,被帶過來時,乍然見到躺在地上的花貍,神情不禁一顫。
“你認得她?”祝執看了看二人,很快恍然道:“也是,你們都是巫女,想來見過!”
他指向地上的少女,忽問蛛女:“她叫什么?”
蛛女垂下眼睛,顫聲道:“不,不知……我們雖是同來京師的巫女,但她一路上很少說話,我之后便分去了太醫署,并不熟識……”
少微閉上眼,放了心。
蛛女攥緊了手。
她雖不知花貍為何會被祝執捉來,但花貍曾交代過她,不可在祝執面前泄露與花貍有關的一切……既是如此,便當時刻遵守。
她的回答虛虛實實很巧妙,祝執未覺有異,反而道:“她當然不敢多說話,不敢引人注目!因為她怕暴露!”
祝執笑起來:“但還是暴露了!”
赤陽告訴他,他的仇人來了京師,混進了神祠里,扮成了一只毫不起眼的小巫。
赤陽還說,雖已布下機關,卻未必能取她性命,她畢竟非凡物,還是要做兩手準備,所以讓他派人守在唯一的出口處。
一個不起眼的小巫,丟便丟了,死便死了,沒有人會在意。
只因他今晚要去面見那位花貍大巫,所以還需先留下她性命。
蛛女蹲跪下去,按照祝執的吩咐,查看少女的傷勢和脈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