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微也曾跟著姜負學過醫術,但她不欲入太醫署。
太醫署在皇宮里,出入辦事必將十分受限。且醫者無法參與神鬼祭祀事宜,這與少微計劃好的道路并不重合,她要做的是留在這座神祠之中。
這些巫者在入京之前,皆需提前在名冊上注明各自所擅,巫者所能大致可分為兩類,一是精于巫醫之道,二是可祭天地、驅鬼疫、有降神之資。
前者入太醫署,可憑醫術步步晉升。
后者留守神祠,若遲遲顯露不出過人之處,便只能做一名尋常巫者,直到老去。
又因如今道家更受看重,巫咒之術被打壓,故而這些新進京的巫者大多更愿意去往太醫署效力,而非是留在這座很難有出頭之日的神祠里,畢竟他們大多數人也很清楚自己并沒有所謂溝通天地的出眾能力,留下也不過空耗年華。
那兩名與少微同屋的巫女便在被選往太醫署的名單之上。
二人雖被選上,卻依舊有些發愁,因為她們被告知不能攜帶毒物入宮,哪怕其中一人所養蜘蛛實際上無毒,但負責此事的官吏依舊連連搖頭擺手,表示沒有任何通融的可能,要么將東西留下,要么人和東西一起留下。
養蜘蛛的巫女自幼便與蜘蛛有緣,名字就叫蛛女。
養蛇的那位名喚阿厭。
蛛女與阿厭試著與少微商議,欲將蜘蛛和黑蛇托付給她來照看,二人十分懇切,并允諾若來日她們能在太醫署中站穩腳跟,必不會忘了“花貍”。
蛛女再三保證她的蜘蛛無毒,只是個頭大,實際上膽小溫馴。阿厭則保證她的蛇只帶些微毒,且若非遭受威脅,沒有她的號令絕不會輕易傷人,退一萬步說,她會留下解藥的。
見少微不說話,二人只當她仍是害怕,畢竟對方是養漂亮小鳥那一掛的,二人剛要再求,只聽對方終于開口,嚴肅道:“若它們不省心,我也不會客氣的。”
蛛女忙道:“要打要罵要罰都隨你!”
阿厭也點頭,這樣一只混日子的溫良小巫,再兇又能兇出什么花樣來?
且她們也再沒有其它辦法了,否則只能就此放生,那樣一來,且不知它們又能活過幾日。
二人心間不舍,暗暗決定此去太醫署,必要闖出個名堂來,日后若有了身份名望,便可以在長安買屋安家,到時也能給家蛇掌蛛一個容身之處了。
起初入京時尚無此等洶涌斗志的兩名巫女,就這樣斗志昂揚地往太醫署去了。
而留在神祠“混日子”的少微,也并不似她們想象中那樣輕松。
除了日常打掃神祠,少微一連三日都在和其他巫者一同演練祭祀禮儀以及驅鬼儺舞。
伴著鼓聲,少微穿戴著巫者服飾與神鬼面具,腰間懸鈴,手中持祭祀器物,位于隊伍最后方,依樣畫葫蘆,學著前頭那些成熟巫者們的動作,一雙手腳忙得難解難分。
郁司巫嚴肅的視線一一掃過新來的巫者,最終落在少微身上。
那是年紀最小的一個,名叫花貍,名冊上聲稱“靈氣天成,似天降也”。
看著對方那雖然靈活,但顯然都是在現學現賣的動作,郁司巫眼底閃過一絲厭惡之色,她觀此女絕非自幼習巫舞之人,既非自幼誠心供奉神鬼,又談什么降神之資?神靈憑什么會青睞一個半桶水的湊數匠?
非但此女沒有降神之資,她已仔細觀察過了,這一批新來的其他巫者也同樣不具備降神的資質。
郁司巫眉間沉郁,恰見那只花貍跳錯了一個動作,是以快步上前,揮起手中竹鞭打去。
少微雖在忙著叮叮當當搖鈴鐺畫葫蘆,卻也立時靈敏地往后一跳,避開了那條竹鞭。
郁司巫既惱且驚——她竟還敢躲!
四目隔著面具對視了一瞬,少微死命壓下那股本能竄出的怒氣。
郁司巫再次揮鞭打去,此次少微沒躲,手臂挨下了這一鞭,垂下眼睛掩去不肯服氣的神態。
鼓聲停下,眾巫者的動作也停下。
四下只聞郁司巫沉厲的訓誡聲:“二月二祭神大典在即,依往年習俗,陛下將率百官親至神祠,觀儺儀,點神燈!爾等若敢懈怠,屆時出了差池,規矩禮法不會輕饒,祠中神靈也自有降罰!”
郁司巫說話間,視線掃過少微以及同樣新來的一群巫者:“我不管你們是受誰人舉薦,凡是敢誤了祭神大典的,我勢必將之趁早逐出神祠,好過在此褻瀆神靈,害人害己!”
眾人紛紛畏懼垂首應“諾”。
郁司巫持鞭轉身而去,面色已是鐵青。
跟隨她的巫女抬手扶住她一只手臂,待走出了一段距離,巫女方才低聲勸慰:“司巫大人息怒……”
郁司巫抿緊了發白的薄唇,站定下來,低聲道:“三年又三年,我們還有幾個三年能等。”
她乃司巫,原本的職務是隨侍于大巫神左右。
侍神者已多年無主可侍,說出去簡直諷刺。
她也知道方才那個小巫并無大過錯,本不值得她這樣大發雷霆,是她心間過于焦灼,眼見這些新進的巫者如此平庸,只恨遲遲見不到神祠昔日榮光重振的希望。
此刻怒氣散去,只余滿心失望,鬢發已早見些微花白的郁司巫甚至忍不住想,這會否是上一任大巫神助紂為虐行為失矩的惡果報應?
還是說……此乃大乾國運衰微之兆?
身后的鼓樂聲重新響起,郁司巫心緒沉重,許久才得以從這消極中拔除出來,她回頭看了一眼神臺方向,冷聲交待身側巫女:“你去盯著,凡出錯者,今晚不許吃飯。”
“諾。”
此道命令的受害者之中顯然少不了已經出過錯的少微。
未能領到飯食的少微回到屋中,點了爐子,給自己煮了十顆雞子。
少微盤坐在爐前,一邊等雞子煮熟,一邊回想著今日聽到的一切。
二月二,皇帝和百官要來神祠中點神燈……
少微雙膝盤迭,認真思索著,直到爐上的陶罐發出咕嘟嘟的滾沸聲,以及雞子互相推搡的磕碰聲。
又等了一會兒,少微適才揭開罐蓋,看著一罐煮熟的雞子,腦海里又響起那嚴厲的巫女勒令自己不準吃晚飯的聲音。
神態頗為反叛桀驁的少微哼了一聲——她就吃。
人已餓極了,加上這份反叛之心,少微吃得格外積極,這顆還沒咽下去,手中又開始剝下一顆。
桀驁地吃完了整整十顆水煮蛋的少微,將蛋殼收拾干凈,換下身上叮叮當當的衣物首飾,把門從里面閂上,而后帶著沾沾從窗子鉆了出去,就此沒入夜色中。
一路去往那兇宅小院,少微已堪稱輕車熟路。
翻墻落入院中時,正見墨貍在努力刨土。
聽到動靜,在土坑里只勉強露出半截身子的墨貍抬起頭,喊了聲:“少主!”
“快出來!”少微與他招手呼喚。
墨貍聽話地丟下鐵鏟,立時跳了上來。
少微取出藏在袖中的油紙包,她還未完全打開,墨貍的鼻子就已經開始快速聳動,彎身湊了過來。
油紙包里是幾只巴掌大的香酥豬油爐餅,墨貍眼睛都亮了。
少微打開后,遞向他:“喏,給你的。”
墨貍欣喜不已,伸手要拿,卻見手上全是泥土,在身上使勁兒蹭了蹭,還是臟的,干脆低頭用嘴巴咬起一只餅,先吃進了嘴里,才安心高興地跑去洗手。
洗罷手的墨貍蹲去堂屋前吃餅,家奴走出來,隨口問少微:“這餅是從神祠里偷拿的吧。”
他也偷過,所以認得。
“不是偷。”少微邊走近邊糾正:“我又跳那儺舞又要清掃神臺,忙累了整整一日,她們還不許我吃東西,我自取些來怎么不是合情合理。”
家奴只好沉默點頭。
墨貍吃餅,幾只鵝黃色的雞崽跑來啄他腳下的碎渣。
少微和家奴說起近日打探到的各路消息,家奴說到祝執被革職后在家中養傷,令人四處求醫。
少微對他沒能死在回京途中這件事很覺耿耿于懷,此刻問:“他如今斷了一臂,又沒了繡衣衛首領這重身份護體,好殺一些了嗎?”
家奴道:“我去探過了,他府中戒備比從前還要森嚴,似乎很怕鬼來敲門。雖說你我合力也能夠殺進去,卻必然不能干凈脫身。殺祝執不是最終目的,赤陽才是真正要去對付的難題,若為了殺祝執就此暴露,你在這長安城還沒扎穩的根基便要功虧一簣,接下來行事就更加難如登天了。我知道你心中焦急,卻也不能太急了。”
“我知道。”少微蹲在墨貍身旁,皺眉思索著道:“自是不能堂而皇之強行殺去,待我想個迂回些的高明計策,必要將他趁早除掉。”
她用詞向來有一種古怪的無雕飾感,但又分外精準,家奴點頭:“嗯,懂得迂回就很高明了。”
墨貍吃完餅繼續去刨土。
家奴又說了些與赤陽有關的消息,零零散散什么都有,包括赤陽近來在指點仙臺宮中那些“天機”少年修習觀星法。
不管有用無用,少微皆將這些消息記下。
末了,少微站起身,看似漫不經心地道:“對了,趙叔,我還想讓你幫我打聽一下京中魯侯府的消息。”
“魯侯府?”
“對。”少微轉頭看他:“你也偷過?”
“……”家奴搖頭:“你想打聽魯侯府中何人?”
少微看進院中,忽然抬腳走下泥砌的臺階,一邊道:“……魯侯之女馮珠。”
家奴一愣,見那道背影生怕被追問,他到底沒去探究,只問一句:“是要將她擄來嗎?”
“當然不是!”少微止步,依舊沒回頭,忙將聲音壓平了些:“我就是想知曉她近況如何……切記別驚動她。”
“好,這應當不難。”家奴干脆地應下:“我這幾日便去打探。”
少微:“嗯,那我就先回去了。”
家奴提醒:“東西還沒拿。”
少微回過神,片刻,家奴拎出一籃子可以存放的吃食炸物:“肉干還沒來得及曬,下回必給你再多備一些,總這樣被罰不準吃飯也很麻煩。”
“也沒有總被罰!”少微感到些窘迫,立誓般道:“不用擔心這個,我如今還在蟄伏,這樣窩囊的日子不會太久的。”
“我知道,你才去幾日,這很正常。”家奴安撫她的自尊,又怕觸發她橫沖直撞的老毛病,再次道:“此等事急不得。”
自有打算的少微在此一點上與他說不通,干脆不多言,只敷衍點了頭,接過食籃,又與墨貍告別,適才翻墻離開。
經過那片草叢時,又隱隱聽到窸窣聲入耳,少微從籃中隨手摸出幾只炸糕砸過去,一言未發,一步未停,無聲奔進夜風深處。
長安城正月末的夜風仍有呼嘯怒號之力,不時吹得窗欞哐哐作響。
伴著窗欞響動,室內服了藥早早睡去的祝執忽然從噩夢中驚醒,他猛然坐起,抽出床頭長刀,赤足披發,在室內環顧怒吼。
“出來啊!裝神弄鬼的孽障,為何又不敢現身了!來啊!”
他感到眼前的景物如同會呼吸般收縮又鼓起,仿佛下一刻,那個鬼怪少女便會從那些收縮的縫隙里持刀殺出來。
他大吼著,試圖震懾那心魔,猛然揮刀砍向一架繡虎的屏風,將那本該有鎮宅之效的猛虎砍得四分五裂。
屋外守著的護衛聽著身后動靜,根本不敢推門進去察看,否則只會被一并砍殺。
待那動靜漸漸消止,天際已開始泛白,恰逢一名遠歸的祝執心腹風塵仆仆而來,房門才終于被打開。
室內一片狼藉,祝執披著發坐在榻邊,抬起陰鷙的雙眼看向行禮的心腹。
“大人,那個孩子找到了!”
祝執的雙眸瞳孔倏然一聚:“找到了?那個孽種?”
“是,大人!”那心腹辦成了事,答話也格外有底氣:“已在帶回京師的路上!”
祝執面上現出一縷病態的喜色:“好,終于找到那孽種了!”
他忽然又問:“我那乳娘呢?”
“據探查,應是病死了。”
“真是可惜,我都沒能給她老人家養老送終。”祝執怪嘆一聲,看向那倒塌碎裂的屏風后方:“我與乳娘已母子天各一方……但好在,這父子總算可以團聚了。”
他不禁發出低低笑聲,而后這笑聲越來越大,直至放聲大笑起來。
他笑得累了,往后一倒,仰躺在榻上繼續笑,仿佛許久都不曾這樣開懷。
護衛們很快將室內收拾干凈,天亮時,有兩名醫者瑟瑟不安地拎著藥箱入內。
此兩名醫者被祝執強行拘在府上,十分恐懼于祝執隨時發怒拔刀的癲狂作風,為了早些結束這樣兇險的日子,此一日,二人壯著膽子向祝執獻上了一個提議。
大家晚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