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微心事重重,自顧拄拐走在最前。
劉岐在后方與那位俠奴敘舊寒暄:“隱約記得,與俠客初次相見那年,我不過七八歲稚齡。”
那兩年宮中常有鬧鬼傳言,一次偶然,他聽到兩名宮娥竊竊議論滄池畔夜間有鬼魂出沒,二人說得有模有樣,還說有人見著了那鬼魂,作秦兵打扮,十分兇煞。
滄池乃皇家林苑,位于未央宮與建章宮之間,若果真有陰魂作祟,便很容易威脅到父皇母后,于是他跑去向父皇奏稟此事。
那時父皇的身體還未開始衰敗,氣態霸道鎮定地與他笑著說:如今乃劉家天下,縱有先秦亡魂游蕩又有何懼之,生時即為敗將,死后還敢妄圖顛覆勝者江山嗎?
他聽在耳中,只覺胸中升起一股傲氣,不禁挺直了腰背。
他天真自恃劉氏天家血脈必然不凡,又因跟著舅父出入了幾次軍營,自覺具備了幾分威風煞氣,于是趁夜取出匣中三尺劍,跑去滄池畔,欲圖伏擊那傳聞中的作祟亡魂。
然而他在滄池畔搜尋許久,也不見絲毫異樣,他又十分自大地猜測或是自己威儀太甚,惹得鬼魂不敢現身,遂躲藏于一叢茂密花叢后。
等得太久,夜已很深了,孩童總是容易犯困,他抱著三尺劍,打起了瞌睡。
直到一聲有別于風聲的細微響動隱約傳入耳中,他立時精神一振,拔劍而起。
卻見前方花叢中一道灰影正在彎腰找尋什么,那灰影反應極快,抬起頭來,分明是人非鬼。
趙且安也記得此事,他沒法不記得——
那是他頭一回被人瞧見真容,那小童手持一柄比身高短不了幾寸的三尺劍,肅容大喊有刺客,招來一群巡邏的禁軍。
他自然及時逃脫了,只是要找的珍貴藥材沒到手不說,還暴露了長相,沒過幾日就出現在了長安城內外的通緝布告上。
好在和性格一樣,他的長相也頗具大隱隱于市的條件,他生得一副過于路人的樣貌,此后幾乎每年都有保底十人被誤當做是他趙且安,被人檢舉扭送官府后,投入牢中又被釋出。
于是江湖上逐漸傳言他精通易容術。
實則他不過是蓄了胡子,進一步泯然眾人而已。
說起這樁舊事,趙且安看了一眼身側少年。
當年的小童已經長大,不會再像幼時那樣見到他便大喊刺客,讓禁軍來抓他了。
孩子總會因為各種原因褪去清澈的天真,筆直的稚氣。
他家這個也一樣——趙且安看向前方那道一言不發的拄拐背影。
那背影看起來心事如麻,即便望不見正臉,也可以想象必然是眉心緊鎖。
家奴有心開解一二,但不知能說些什么,想了想,看向身側的劉岐,又望向前方少微,驅使之意不言而喻。
同齡人之間總是更有話題,閑聊也能轉移注意力,總好過他一張口就是沉悶說教,好似帶著名為有多遠滾多遠的老人味,倒不如適當將這開解任務外包給合適的人。
少微一直走在最前頭,一是心情不佳不想說話,二是無法接受被人時刻看見自己紅腫的眼,背對著眾人才覺得自尊心很安全。
腳下蜿蜒曲折的園中小路雖只走了一遍,她卻記得很清楚。
當年初遇姜負時,她在破道觀里呆了一夜之后,想回去找姜負,卻發覺自己根本沒記路,站在路口,百般茫然,萬分懊悔。
從那之后,少微便給自己下達了不管在什么情況下都要認真記路的硬性任務。
此刻聽聞后方的劉岐在向自己靠近,少微頓時加快腳步,然而劉岐復又跟近。
如此幾個來回,少微心中煩躁,卻也逐漸察覺到他始終與自己保持兩步之遙,似乎并無意與自己并肩或是越過自己去,是以便也瞧不見她的臉。
少微遂問他:“你要與我說什么嗎?”
劉岐似笑非笑地問:“你可是慣用彈弓之人?”
少微腳下微微一頓,片刻,直白了當地道:“沒錯,那夜竹林中拿彈弓打你的人就是我,那又如何?”
莫名就想緊跟著主人的鄧護聞言瞳孔一縮,在他不知道的什么時候又打上了?!
“不如何。”劉岐一笑:“是我冒犯在先,你還手自是合情合理。”
少微頭也不回,語氣從容:“沒錯,我也這樣覺得。”
劉岐看著那道氣態分明的背影,再回憶起那夜那些鍥而不舍的石子,不禁意識到一件事,原來一個人鮮明到了一定地步,不單養的鳥兒隨她,竟連她經手的石子也隨她隨得很貼切。
而他總要為這個話題收尾:“既你慣用彈弓,不如我讓人為你重新制一副?”
少微拒絕了:“不必,我現下用不上。”
劉岐:“好,那待你哪日用得上了,便隨時與我說。”
少微聽得出他這好脾氣之下藏著的目的,憑他對外的態度便可知,他才不是一個好脾氣的人。
那日劉岐直言聲稱當下在與她示好,少微戒備之下脫口而出“即便示好也是為了利用”。
此刻少微的精神狀態已趨向穩定,這個想法依舊未改,只是態度不比那日那般排斥了。
她與劉岐并不相熟,她忙著報仇,他也有一堆人要殺,自然沒有道理無端對她掏心掏肺,若是逢人便要掏上一番,早就掏空成一只稻草人了,哪里還有命活。
用人者也被人用,少微已接受了這個事實,只是要如何用人,又要如何被人用,她此刻剛得知家奴告知的種種,接下來的路還沒來得及想好。
“你先專心養傷,其余之事不著急予我答復。”
劉岐這句話讓想得正入神的少微一驚,好似心里的聲音遭他竊聽,一句“你怎知我在思量此事”險些脫口而出,然而她如今多少也有了幾分沉穩,自不會在外人面前說出此等不高明的話。
稍一思量,少微便也有了答案,大致是因為她此前曾說過一切待家中奴仆抵達之后再做打算,此刻對方見到家奴前來,自然而然便覺得到了相談之時,只是不知又出于何等細致考慮,并不打算急著催問她。
少微波瀾不驚地“嗯”了一聲,表態道:“你放心,我會盡快考慮的。”
“好,不著急。”劉岐重復了一句不著急,進一步證明自己當真無意催問。
她與她家中這位俠奴談了一場話,哭得好似天塌下來一半,又兼有將另一半天也一并捅穿的氣勢,想來所得消息頗為復雜,一時恐怕不好做出決策。
這種情形下,他若流露出催問之意,必會叫她焦躁不安,說不定今夜便要翻墻而去。
郡王府的墻很大,戒備也不弱,卻也未必能攔得下她。
而一旦出手攔了,拉攏之事再不必指望,反要成為她的仇人,那就是最壞的局面了,他輕易不想見到。
為杜絕這最壞的局面出現,劉岐自當要讓少微盡量放松舒心,包括飯席上務必要有多多的肉食。
少微味覺還未完全恢復,品不出太多美味,但她急于養傷,吃得很賣力。
家奴鑒定罷了這合意的飲食,便詢問起居所之事:“她于何處下榻?”
確實也是一副要去查看布置乃至鋪床做活的奴仆家長姿態。
劉岐稍微遲疑了一下,道:“后園中有一處閣樓,今日便使人收拾出來,俠客與姜君可去那里暫住,可保清靜隱蔽。”
聽他這樣說,家奴也遲疑了一下,看了一眼還在吃的少微,繼而追問:“她這幾日住在何處?”
盤坐食案后的劉岐不自覺坐直了些,只好道:“彼時姜君傷勢過重,昏迷不醒,而繡衣衛隨時都有可能登門搜查,為了方便照料,以及掩藏策應,便將其安置于我之寢房中,我則于書房下榻。”
家奴觀察了這小子片刻,心中有了分辨。
此舉除了照料策應,大約也有就近控制之意,這小子的一絲心虛便在此了。
他觀此子心計有余,但竅未開全……那就沒事了。
家奴點了頭,心中放松下來。
當日晚間,少微便與家奴和沾沾住進了后園的閣樓中。
劉岐每日會抽空前來。
第一日,見她坐在堂門前的石階上,拿一團濕布巾給奔波多日的鳥兒擦拭羽毛爪子,那鳥兒掙扎不得,一副麻木之態,任她施為。
見他來,她將鳥兒撒手扔了出去。
第二日,閣前鋪了張席子,她躺在上面曬太陽,這樣有利于傷勢更快恢復,鳥兒也和她一樣仰躺著,家奴坐在一邊給她縫補那身殘破衣裙,不時將針在頭發里抹一抹。
她盯著天空發呆,欲枕臂于腦后,但手臂剛抬起一半,牽扯到肋側傷口,疼得她面容扭曲即刻回了神,見他來,遂若無其事地盤坐起來。
第三日,家奴從外面買了些小食回來,她坐在石階上吃得認真,鳥兒在一旁撿著點心碎屑,家奴在忙著扎木架草人。
見他來,她指了指一旁隨意放在石階上的油紙包,示意他也可以吃。
第四日,她竟已開始試著挽弓了,那弓大約也是家奴從外面帶回,與她的臂長很適合,她立在石階下,右腳還未敢完全踩實,看得出主要是臂膀發力,未有動用肋腹協作,卻依舊一箭穿出七十步外的草人心口。
見他來,她收弓于身側,神情平靜又有些淡淡傲氣,她確實很有驕傲的資格。
第五日,她未在閣樓外,也未在閣樓內,而是去了太清池邊,這回選了一處開闊的池面就近坐下,時不時朝著池中丟一顆石子。
聽到他腳步聲,她也并未曾回頭看,他忽而想,這大約也算是有一點信任了吧?
少微則在想,他這回必然是要催問她考慮得如何了吧?
然而他走近到一旁,彎身撿起了一顆石子,突然與她道:“我的水漂打得很不錯。”
少微一愣,旋即挑釁地抬起下頜,朝著池中方向揚了揚,示意他先出手。
少年彎垂右臂,手中石子掃出,朝著水面飛射而去,跳躍出兩個水花,轉頭笑問她:“如何?”
少微只用行動回答,掂量了片刻,將手中精心挑選的圓潤扁石飛射而出。
劉岐右手擋在眉上,避開刺目日光,定睛看去,只見那石頭極其活潑地蹦出三團水花來。
身側少女這才開口,轉頭與他說了第一句話:“如何呢?”
“……出凡入勝,獨步天下。”劉岐稱贊罷,忍不住為自己辯解一句:“數年未再打過,我已有些手生,若值從前技藝巔峰時,或可與你一戰。”
他說著,彎身又撿了幾顆石子,向著池面飛射,似要找回手感。
少微也又撿了一些。
于是不遠處的鄧護,就這樣愕然看著自家主人和那個很擅長打人也很擅長打水漂的人,往太清池中生生丟了小半個時辰的石子,二人倒是就此完成了今日手臂復健。
和阿鶴一起前來送果點茶水的阿婭,站在太清亭邊,見此一幕,面露詫異之色。
她從未見郡王私下做過這樣少年稚氣的事,簡直令她感到陌生。
為了拉攏那個脾氣很壞的女子,竟迎合至此嗎?
因劉岐被少微最初以毒刃所傷之事,阿婭對少微的初印象便很不好。
待二人入了亭中喝茶,阿婭握著果刀在旁削果子,心中便有些不太情愿為少微削梨。
誰知卻見那少女拿起一整只梨子咔嚓就咬了起來,本也不必她來削。
阿婭眼角一跳。
喝茶的劉岐也抬眼看向那吃梨的人。
時下權貴吃果子必然要先削皮再切塊,整個吃被視作不風雅的表現。
察覺到劉岐視線,少微垂眼看向阿婭手中的另一只梨,確認自己并沒有搶他的食。
劉岐繼續喝茶,只覺這梨吃或不吃,今日都很清新解燥了。
吃完梨子,少微又自行去剝龍眼,她手腳方便時,從來也不習慣被人照料。
待離開時,見碟中還有許多剩余,少微便順手抓了幾顆帶回去給沾沾。至于家奴,昨日晚間已悄然離開武陵郡,辦事去了。
還帶些青色的新鮮龍眼外皮只需輕輕一掐,再一撕一揭,便有果香伴著剔透多汁的果肉一同蹦出。
莊元直手中捏著這圓滾滾的龍眼肉,卻難得面露幾分愁疑之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