鳥兒這句好似押解階下囚或敵軍探子般的句式,源于在桃溪鄉后河處“操練兵法”時的積累。
沾沾站在少微手臂上,挺著羽毛蓬松的胸脯,一只翅膀撇向后方,目光炯炯,確實很像一只兵。
少微忙問:“他此時在何處!”
沾沾那只撇向后方的翅膀如戰旗般來回揮動了幾下,兩只爪子踩了踩,大聲道:“就在帳外!等待大王下令傳喚!”
聽它又在亂喊,少微急急地向它比了個噓的手勢,連忙轉回身去。
沾沾跟著少微收臂轉身的動作,扒著她的手臂一路爬去她肩上蹲好并閉嘴。
少微與目瞪口呆的鄧護擦身而過,徑直跳到竹簾邊,向外間的劉岐道:“家中奴仆已經尋來,就在府后,我要即刻去見他!要從何處出府?”
劉岐看一眼她肩上蹲著的漂亮鸚鵡,視線下移間,落在她抬起的右腳上,提議道:“既已尋來,自當請入府中禮待。繡衣衛尚未走遠,武陵郡中近日也必有各方眼線刺探,還是入府相敘最為穩妥。”
劉岐說罷,見少微思索著并沒有立時反對,他即交待下去:“鄧護,你速去府后相迎,以免生出誤會紛爭。”
“諾。”鄧護應下退去。
見劉岐已交待下去,少微也不再糾結,她心急見到家奴,便趕忙問:“府中何處最合適見面說話?我現下便要過去等著!”
“后園無人踏足,方便你們主仆相見。”劉岐先答了她,再轉頭向已經退至門外的鄧護道:“將人直接帶去后園太清池畔。”
鄧護應聲,快步而去。
少微心急若焚地催促:“再另遣一人為我引路!”
劉岐自憑幾內起了身:“我來為你引路。”
少微聞聲下意識地看向他左臂。
“最難熬的已經都熬過去了。”劉岐面色輕松:“此刻如釋重負,行動自如。”
似在說身體,又似在說心境。
他說話間,行至書案后,取出一根豎放在書架旁的雕云紋降香黃檀木杖,提在手中,遞與少微:“大約要走上一刻鐘余,走吧,我帶你過去。”
一位奴仆本不值得他帶傷親自去見,但此奴仆既然可以和她一起行事,又被她這樣重視,可見必有過人處。
且她十分戒備,堅持要等這奴仆到來之后再說其它,因此他對她的了解至今少之又少,此時或可借著與這家奴見面的機會,對她加深一些了解。
她實在很稀有,太值得他鄭重相待。
他給足她一切應有的尊重,但在更進一步的可能面前,他也不會站在原處坐視不理就此錯失這機會。
少微也不推三阻四,她接過那黃檀木杖,正色與劉岐道:“但我要與他單獨敘話,到時你不能偷聽。”
“……”劉岐愕然靜默一瞬,點頭:“這是自然。”
話音落下,只見她已拄杖往外跳去,很利索地就跳過了門檻。
劉岐忽然露出些微笑意。
她確實尤其敏銳,察覺到了他那一絲“入侵”的意圖,但她大約也知道他沒有敵意,所以也大度允許他跟上,只是不忘直白地警告他要留意分寸——不能偷聽她說話。
劉岐抬腿,跟了上去。
院中另有兩名內侍,他們皆是劉岐心腹,此刻見自家郡王跟在一名瘸著腿拄著杖、動作卻依舊稱得上風風火火的陌生侍女身后出來,行禮之后皆躬身垂下頭去,不作多言多視。
從這座居院的側門出去,便可通往劉岐口中的后園。
劉岐的居院位于郡王府的中后方,前面是府上官吏居住辦公之所。
這座后園是為真正意義上的歸劉岐私有,他性情冷僻無常,經過這數年“磨合”,該清除的人都已清除,余下那些不能動的,卻也不被允許擅自靠近他的居院和后園。
這偌大的園子少了精心打理修剪的人,也無有太多名貴花草,季節輾轉之下,原有的匠氣被肆意生長的枝葉青苔覆蓋,便偶然養出了幾分自然無拘的野趣天成之氣。
九月里,草木尚未有太多蕭瑟之感,昨夜下過一場小雨,被沖洗過的青黃之色延綿堆迭如山,蜿蜒小徑宛若藏于此山間。
慢后幾步的劉岐看著前方那道背影。
她很心急,一路拄杖疾行,身形因傷而歪斜不穩,兩側發髻隨著踮腳的動作晃動起落,好似兩只低垂的耳朵。
她肩上的小鳥也被她的動作晃得顛來顛去,猶如海浪中乘船一般,但鳥兒依舊神閑氣定,雙爪始終抓著她肩頭衣衫,半點沒有要離開的自覺。
一人一鳥一杖,就這樣跳著向前,分明也不曾說話,卻好似將這座寂靜冷清的園子都點化得熱鬧不凡起來。
看著她瘸著的右腿,劉岐垂眼又看了看自己衣袍下跛行的左腿,忽然露出一點莫名趣味的笑。
前方她的聲音突然響起:“該走哪一條?”
劉岐抬首,只見她站在岔路口,正回頭問他。
她的樣貌掩飾了三四分,但那雙天生天長般的眼睛卻是無論如何也無法被修飾的,其中可見銳利靈光漫溢,她不說話時,眼睛也能代她說話。
此刻那雙眼珠中便皆是催問。
劉岐腳下未停,一邊抬手為她指路:“走這邊。”
他話音還沒墜地,手指剛指明方向,她就已經馱著她的小鳥往那邊奔跳了過去。
劉岐走得也不算慢,只是少微過分心急,起先劉岐每每跟上她時,她一旦見帶路的人跟上,便又要加快腳步,劉岐恐她再著急便有跌摔之危,便不再與她并肩同行,恰到好處慢她六七步,間接緩一緩她的步伐。
待二人抵達太清池邊,負責去迎接家奴的鄧護果然還沒到。
此池寬廣如小湖,名太清,取道德天尊所居道家仙境之意。
池水臨岸處栽種著不少芙蕖,如今大多花朵已然凋零,只偶見幾朵雪白點綴翠綠之間。
池邊豢養著兩只白鶴,是早年當地官員敬獻。
沾沾見著那兩只碩大的同類,終于舍得放過少微的肩膀,展翅飛去湊熱鬧。
雨初晴,水風清,數朵芙蕖,開過尚盈盈,午后秋陽明澄,一雙白鶴慕娉婷,放眼望,景色天成。
少微卻無心賞景,劉岐便也不說話,陪她在池邊安靜地等著。
不多時,攥著黃檀木杖而立的少微眉眼一抬,忙看向腳步聲傳來的方向,下意識地往前迎了幾步。
她耳力極佳,劉岐在見到她動作之后才跟著聽到那細微急促的腳步。
片刻,一叢濃綠之后便現出了鄧護身影,被他帶來的灰衣家奴也緊跟著現身。
少微的視線越過鄧護看向家奴,家奴的目光略過劉岐找向少微。
少微見家奴風塵仆仆,短短幾日消瘦許多,面上胡須雜亂,滄桑跋涉之感尤為濃烈。
家奴見少微拄著拐棍,面頰上的圓肉少了半兩,樣貌也掩改過,看起來傷得不輕。
二人對視,雙方皆覺得對方看起來相當命苦,想來這五日獨行之下必然過得很慘。
家奴的視線往旁側移去,看向那個不容真正忽略的少年,沉默著與其拱了拱手。
劉岐心知,這已是不可多得的至高禮節了——于這位俠客而言。
在此之前,劉岐已認定這位“家奴”或有過人之處,是以心中也做下了準備,只是眼下看來,他準備得還是太少了。
俠客之美,在于神秘,在于不羈,在于不馴。
這份神秘不羈不馴往往隨著俠客等級而遞增。
而眼前這位名動天下的頂級俠客,卻在背地里偷偷與人為奴?
雖說這行徑也可稱之為另一種層面上的神秘……但野生俠客成了家養奴仆,此中之割裂反差,實在叫人始料難及。
家仆不善言辭,少微被迫承擔一家之主的責任,此刻站在二人中間匆匆開口,潦草引見:“此乃武陵郡王劉岐。”
又簡單敷衍地與劉岐道:“你們應是見過的。”
這一點通過那夜在斷山河邊二人之間的對話便可推斷。
“是,曾有兩面之緣。”劉岐似想到什么,眼神微動,落在少微身上一瞬,但未急著多言。
他只抬起手,向那灰衣人簡單還了一禮,微笑道:“今日你我是第三次相見了,趙俠客。”
背對著劉岐的少微倏忽皺眉,疑惑地盯著面前的家奴,什么趙俠客?
但見家奴不曾否認這個稱呼,且還默默垂下了眼睛,少微臉色一陣愕然扭曲,強忍著沒有當場質問喊破。
她在劉岐面前將之稱為家奴,這“家”之一字可見知根知底,此刻若出聲質問,必將顯得她蠢笨可笑,這是少微絕不可接受的丟臉場面。
且此時遠遠不是掰扯這些的時候,少微心中自有輕重緩急排序,她暫時壓下這質問,也顧不上讓劉岐和家奴寒暄,當即道:“先隨我去那邊說話。”
她自行先抬了腳,家奴立即跟上。
劉岐看著那俠客跟隨的背影,竟果真看到了幾分恭從保護的責任感。
少微察覺到背后那道追隨的視線,回過頭去盯了劉岐一眼。
劉岐會意,這是在提醒他“不能偷聽”這件事了。
是以便收回目光,帶著鄧護避去了一旁的太清亭中等候。
亭中有小案與蒲團,但久未使用,臨水臨風便落了些灰塵,鄧護剛蹲跪下去準備擦拭,被劉岐阻止了:“不必,站著即可。”
聽出少年語氣中帶些不似作假的輕松,鄧護略感意外地抬頭看去,應了聲“諾”。
劉岐確實感到一些久違的放松,或許是順利找到并救下了很重要的人,或許是因為付出了比預料中小很多的代價結束掉了一場廝殺之局。
鄧護直起身,循著主人的視線看去,只見那少女遠遠站在水畔正與灰衣奴仆說話。
猶豫再三,橫豎此刻也無正事急事,鄧護鼓起勇氣,終于小聲問出了那個盤旋在他心頭數日的問題:“殿下……此女可正是當年在泰山郡那座匪山之上,將您壓在雪中,打得口鼻流血之人?”
姿態放松閑適,斜斜靠著亭柱的少年沉默地看向過于精準描述的下屬。
鄧護自知問題所在,不禁低頭縮下脖子,他這不是怕殿下想不起來嗎……但,轉念一想,那樣倒霉慘痛的經歷,想必很難忘懷。
鄧護低頭默默等待了片刻,才聽主人回答:“是她。”
鄧護頓時有種“果然如此”的落地感,他便知道,這世上輕易不會出現兩個擁有此等野蠻強悍氣質的人。
想到此人從前將六殿下打了一頓,此番再相見,又拿帶毒的匕首劃傷了六殿下,信奉鬼神機緣的鄧護心驚之余,免不了低聲道:“這機緣似乎不太吉利,頗有沖煞之感,就好像她在追著殿下打,如同鬼魂一般追打了上來……”
劉岐卻出言糾正:“錯了,應當說是我追著讓她打。”
第一次是他尋去那后山處擋了路,這次更無可辯駁,是他伸手抓住了她,才挨了那揮來的一記刀光。
他說:“既是主動為之,縱有機緣也是強奪而來,此事不在天而在己,非是無妄之災,便談不上不吉。”
說話間,靠柱而立的劉岐望向池中,只見一團黃白影子飛了過來。
沾沾試圖加入那雙恩愛白鶴但失敗而歸,它落在亭欄上,見劉岐朝自己看來,遂挺胸昂首,將一只爪子翹起掂了掂,頗囂張倨傲地打量著劉岐。
劉岐頭一遭從一只飛禽身上見識到了隨主人的風氣。
他自幼不喜扁毛禽類,更愛虎貓犬狼等毛茸茸的圓毛動物,此刻卻難得覺得這只鸚鵡可笑可愛至極。
劉岐微微傾身與那只囂張鳥兒對視,問它:“你也不被她準許近身偷聽嗎?”
沾沾好似聽懂了,立刻扇動翅膀朝著少微飛去,頗具示威之感。
沾沾落在了少微肩頭,驕傲仰首,盡顯身份地位。
少微此刻心神緊繃,已顧不上去留意在自己肩頭逞威風的鳥兒。
她的目光緊緊盯著家奴,定聲問:“你的意思是說……她或許還有一絲活著的可能,對嗎?”
對上那雙過于渴盼而不自知的目光,家奴一時未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