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食出了少府靜室,去看望新的皇后娘娘。
芮皇后搬往椒房殿,從器具用物到宮娥內侍都要增添,上下一派忙碌之象。
見到郭食前來,正與宮婢說話的芮皇后忙走了過來:“郭常侍怎親自……”
“娘娘!”郭食無奈打斷芮皇后的話,笑著說:“您如今是皇后娘娘,此處是椒房殿,郭食不過奴婢而已,焉能叫您用上親自二字,您這不是刻意折煞奴婢嗎?”
芮皇后局促地一笑:“本宮向來愚鈍,常有言行失當之處,往后還需中常侍多多提醒……”
“女君放心。”郭食笑容親近:“令兄已有過吩咐叮囑,郭食豈敢不用心呢。”
芮皇后:“有勞中常侍費心……”
待郭食離開之后,芮皇后帶著貼身婢女又回了舊宮所,說是要親自看看可還有什么東西遺漏。
宮人們不覺有異,芮皇后出身不好,為人仔細,向來很愛惜身邊的物件。
芮皇后一路回到舊住處,四下查看了一番之后,去了供奉西王母神像的偏殿中。
她走到繡著老子騎牛圖的屏風后,打起那垂下的珠簾,只見這小小一方靜室中已空空如也,只余一案一蒲團。
芮皇后出了會兒神,不多時,一名婢女快步而來,躬身與她小聲說了一句話。
芮皇后松了口氣,點頭喃喃道:“順利就好……”
再返回椒房殿時,天地間已是一片暮色浮動。
芮皇后看著在暮色中靜靜矗立的高閣,眼前閃過的是凌皇后昔日恬靜從容的面龐。
晚風中,一枚花瓣飄零墜落著,芮皇后看著那枚飛花,想象著那樣一個滿身風華的人躍下這高閣時的情形,她忽而顫顫閉緊了眼睛,似畏懼,似不忍,又似不敢直視那份血腥熾烈的決然之氣。
那花瓣飄落在宮瓦上,旋即又被另一陣風卷起。
宮中冊封新任太子與皇后的消息隨著三月飛花,飄往了各郡縣。
這飛花之信待傳到南邊的桃溪鄉時,已是四月初。
桃溪鄉里的桃花已從樹梢剝落褪去,露出了青澀的桃果。
桃溪鄉里的少年們也褪去厚重的冬衣,露出了柳竹般蓬勃的身體枝條。
換上了薄衫的少微一下仿佛長高抽長了許多,四月清晨,她穿著中衣,披著發盤坐在竹榻上做早課,閉著眼睛冥想。
明媚晨光打在身上,映得她一頭烏發瑩瑩發亮,姜負伸著懶腰路過窗前,見此一幕,給出評價:“油光水滑。”
這本是拿來形容動物皮毛的詞,少微立時睜開眼睛,剛要還嘴,姜負已悠悠然抬腳去擺弄草藥:“有人靜坐不專心啊,昨日還說自己已修得不受外物所擾之境,縱天塌地陷也不妨礙她做早課呢。”
少微咬咬牙,卻也立刻閉上了眼睛,在心中狠狠默念清心咒:心若冰清,天塌不驚!萬變猶定,神怡氣靜!
姜負對少微的生長狀態給出了油光水滑的評價,周家夫婦對山骨的生長狀態的評價也自有其妙思——
瘦弱的山骨本就在長個子的年紀,被周家夫婦如此大肆投喂了一通之后,長勢格外喜人,夫婦二人甚是驚喜,直言這孩子跟澆了大糞的莊稼似得。
這評價有著滿滿欣慰,也有著滿滿氣味。
山骨平日里話不算多,但活不少干,周家的活做完還要去做姜家的,他的性格并不溫馴,又因身體逐漸穩當健碩,原本的膽氣也慢慢顯露出來。
他常有自己的堅持,但周家夫婦覺得這并不是壞事,若他們實在說不算卻又想說了算,大不了就去找姜家小女娘做主,那小姑娘一瞪眼珠子,再倔的狗骨頭也沒了脾氣,夾著尾巴縮著腦袋瞇著眼睛忙就照辦去了——真就應了那句話,一個猴兒一個栓法兒。大半年過去,山骨仍稱呼少微為恩人,少微聽得頭都大了,特別是有人在場的情況下,更感如芒刺在背——最終在姜負的提議下,少微勉強允許山骨喊自己一句阿姊。
自喊了這聲阿姊,山骨的眼睛更加清澈乖覺了。
而被人喊了這聲阿姊,少微雖嘴上不說,卻也莫名覺得肩上多了根擔子。
在少微的淫威之下,山骨被迫學著識字,少微對他的要求不高,聲稱只要有她這個阿姊十中之一的識字能耐就行了,總不至于做個渾渾噩噩的傻子,損害她的威風。
除了讀書,山骨也跟著少微學功夫,少微對他的期望依舊是“學到她十中之一的能耐即可”,總不至于被人揍時只能哭哭啼啼的求饒,這更加會損害她的威風。
耳濡目染之下,青塢也跟著識了不少字,隨口也能說上一些典故了。但她實在不喜歡習武,少微無法對她施展淫威,因為青塢才是阿姊,誰是阿姊誰說了算。
這一日天色晴明,少微等人又在后屋河邊“演練兵法”。
少微擔任主帥,山骨為前鋒將軍,姬縉乃敵營軍師,統率由一堆石子假扮的數萬大軍,挾持了青塢為人質——青塢性情過于安靜柔順,她原不想參與到這打打殺殺的游戲中,但耐不住少微邀請,她不喜歡做沖鋒陷陣的將軍,也不敢為出謀劃策的軍師,安坐敵營中等待被解救倒是個兩全其美的好選擇。
少微先派出沾沾做斥候,沾沾飛而復返,撲棱著翅膀大叫:“大王,前方五步外有敵營!”
山骨立即抱拳請命:“主帥,末將提議以一百輕騎從后方火襲,分散敵營兵力,再趁亂從側方深入敵營解救人質!”
沾沾搶去少微的詞:“善,大善!”
自從不慎在姬縉等人面前暴露了會說人話的秘密之后,沾沾如今在此三人面前很是肆無忌憚。
沾沾初被發現時,姬縉等人極為驚詫,待少微與他們說明了利害關系,三人立即表態自己絕不會泄露沾沾的秘密,以免沾沾被人霸占捉去。
為表誠心,山骨甚至當場起誓,如有泄露,便叫他再長不高。
這是很有力量的誓言了,而有他帶頭,余下二人也趕忙有樣學樣。
姬縉面色堅定,聲稱如有泄露,便叫他再無書可讀,此生都做不得官——做一個像父親一樣的清官,是他心中最看重的事。
青塢很想壓過前面二人,是以心一橫,干脆道,如有泄露,便叫她肌膚潰爛。
這話果然很有力度,惹得姬縉與山骨皆投來自愧不如的欽佩目光。
然而此事過去不過三日,青塢突然滿臉起疹,她睡覺時無意識地撓了幾下,加上春日本就極易起外邪風疹,她兩日未敢出門,卻愈發嚴重,伴隨著水腫紅斑與脫皮落屑,竟果真有潰爛之勢!
青塢哭得幾乎昏迷過去,她讓姬縉務必代她向少微解釋,蒼天可鑒,她當真不曾泄露半句的!
少微聽聞,丟掉正與墨貍對打的長棍,噔噔噔跑去看青塢。
青塢見了少微,哭得更厲害了,她要少微務必信她不曾違背誓言。
少微自是一萬個信她,問了才知,青塢竟仍未舍得丟掉那鉛粉,雖不常用,但加之春日花粉密集,那鉛粉丹毒便伺機爆發了。
少微跟著姜負已習得一些醫理,青塢聽從少微指示,服藥兼外涂了五六日,紅腫終于消下。
少微初時見到青塢一臉紅腫狼狽,為此頗覺氣悶,她不理解為何青塢不聽她勸告,非要去涂那鉛粉,膚色是黑是白是紫是藍,究竟有什么緊要?
如此在心中嘀咕了兩日,少微在第三日清晨靜坐時,眼前忽然掠過一道輕盈的青影,她看過去,只見是一只春燕正在搜集筑巢用的東西,竟還叼走了沾沾掉落的一根羽毛。
再看同是鳥兒的沾沾,蹲在青牛背上正在打盹兒。
少微在心中笑話了一下沾沾,而后若有所思,視線望向窗外擱著的一只矮缸中,那缸不大,幾片青青蓮葉貼浮,缸中養著兩只青龜。
少微此時礙于視線,無法一眼望到缸中,但她很熟悉這兩只龜了,姜負將它們放進缸中時,它們幾乎是一般大小,但養了一兩年,其中一只膽怯少食,總是躲藏起來,如今便比另一只體形小得多。
連看似沒有喜好沒有感情的龜魚都這樣大不相同。待靜坐完畢,少微跳下榻,跑去尋姜負,向她討教如何制無毒無害的妝粉。
姜負笑微微地告訴她,取茉莉花種搗碎,再加入曬干的香料,制出來的粉不單細膩還有香氣,只是要搗磨得足夠細密,實在很費功夫。
少微自認力大如牛,自是不將這小小之物放在眼中,然而真正上手才知這是個精細活,如此兢兢業業搗了足足十日,她險些要惱羞成怒了,好在她極其嫌棄半途而廢的自己,因此壓著怒氣又咬牙磨了幾日,總算從這苦海中順利解脫。
少微將那些細粉壓于小盒中,待壓實了,才愕然發現自己如此大費周章所得不過小半盒而已,簡直豈有此理。
但她還是依照姜負的提議,拿銀針在上頭描個圖紋出來。
少微描畫出了一座山形,此山四面高,而中間低凹。
描畫滿意后,少微復又拿銀勺將粉面壓平,于是那山形便像是印上去的花紋。
少微本想將此物當作生辰禮送給青塢,但青塢的生辰在秋日里,而今不過春深,她每每見到青塢都覺抓心撓肺,如此抓撓了好幾日,還是提前送了出去。
姜負欣然稱贊道——還真是狗窩里藏不住剩饃饃。
青塢收到此物,少微攛掇著她使來看看,青塢愛惜地挖出一點,摻水和勻后,輕輕壓在面頰上,不禁大感驚艷。
少微遂“漫不經心”地透露出是自己親手做的,青塢更吃驚了,連連稱贊許久。
少微左等右等,等不到她問那圖紋,只好繼續“漫不經心”地提醒:“那花紋也是我刻印上去的。”
青塢細細地看:“這是山?”
少微站在那兒,表情淡淡道:“山地邊緣高而中間凹,謂之塢也。”
坐在鏡前的青塢一愣,這下沒有再稱贊了,她又細細看了看那圖紋,眼中突然冒出淚花,嗓中嗚咽一聲,忽然將少微抱住。
擅閃躲也擅掙脫的少微為之一驚,卻莫名一動也不能動了,她甚至疑心青塢也偷學了什么了不得的點穴功夫。
然而十日后,青塢卻猶猶豫豫地問少微,能不能再替她制一盒,原先那盒她每挖一下便會損壞圖紋,她實在不舍得取用……若能再制一盒無任何圖紋的就好了。
少微回到家中,看著那搗藥用的小石臼,皺著眉叉著腰靜靜站了好一會兒,兩世為人,竟頭一遭露出了自覺命苦的表情。
青塢為表謝意——如今或該說是愛意更為精確了,她開始更頻繁地投喂少微,各色小食層出不窮,墨貍日常有種雞犬升天的竊喜之感。
知道少微搗粉辛苦,除了小食,青塢還會在少微于草屋讀書習字之際,在旁邊幫著少微捏肩按背,不時添遞茶水蜜餞。
盤坐對面,為少微誦念典籍誦得嗓子都冒煙了的姬縉,看一看自己早已空空如也的茶碗,再看一看瞇著眼睛盤坐蒲團上,背靠憑幾中,口嚼蜜餞果,由青塢按著肩膀的少微……姬縉亦不禁露出了稍顯命苦的神態。
草屋之中的少年人們,就連“命苦”也是如斯明快清澈的,正如草屋外那條流動不息的小河。
草屋之外的塵世中,近來多悲思之音,自三月下旬至四月初,各處多見祭祀活動。
天子多祀天神,祭地祗,莊嚴高昂,以祈天地護佑。
民間多奠亡魂,思故人,悲傷低沉,更愿逝者安息。
少微近來出門,常見哭墳者,山骨也曾跪在面向北方的路口處為阿婆燒衣,還燒了一些藥草。
習慣了觀察對照世人行為的少微下意識地想了想,并想不出什么可以拿來祭祀的人。
若非要說一個,那許是秦輔,但秦輔無墳塋,這是天大幸事,否則少微哪日心情不好,大約要不辭辛勞地趕去掘墳。
因各處多祭祀之舉,夜晚便幾乎沒人出門。用老人們的話來說,夜里是游魂來收取祭品的時辰,陰陽有別,陽間人縱有千般祭思,卻不能沖撞了亡魂,否則很可能就會被牽掛著的魂魄勾走。
少微卻于此無月夜奔出了家門,結合她的身份來說,此等深夜游蕩之舉,也算是入情入理、不負眾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