申屠夫人在馮序的指引下,被婢女扶著上前。
“好孩子,你受苦了……”申屠夫人握住了女孩一只手,那手指細長,骨節卻微粗,掌心里和虎口處都生著繭子,申屠夫人攥著這只手,問:“再告訴大母,叫什么名字?”
女孩看著申屠夫人顯然盲了的雙眼,小聲答:“兒叫少微。”
申屠夫人又問:“可有小名沒有?”
“有……”女孩答:“阿母喚兒晴娘。”
說到這里,她忙問:“怎不見我阿母?”
“你阿母她正在養病,出不得門……不急,既回到了這里,日后總能相見的。”申屠夫人又問了一句:“只是你這傻孩子,既有信物在手,為何不來尋你阿母呢?”
女孩垂下眼睛:“阿母從未說過來歷,晴娘雖牽掛,卻無從找起,更不知阿母仍病著,實在不孝……”
她的聲音沙啞哽咽,申屠夫人伸出手,摸索著替她擦了擦臉上的淚:“好孩子,這些年委屈你了,只是如今的情況你已知曉,且安心去仙臺宮,跟著仙長們習道法國禮,這是你的機緣,別怕……待過幾年,大母便接你回家。”
又叮囑道:“這幾年你雖不能擅離仙臺宮,好在家中每半月可前去探望一回,到時有什么難處和不適應的,都記得與我和你大父舅父說一說,家里人都會護著你的。”
女孩含淚重重點頭應了,后退兩步跪下,雙手交疊執禮于額前,向魯侯夫妻與馮序重重磕了三個響頭。
隨著叩頭的動作,女孩寬大的衣袖滑動間,露出了小半截手臂,魯侯留意到其上遍布疤痕,多為橫向,顯然是利刃多次劃傷所致。
馮序忙去扶她:“快快起來……”
“你這孩子倒是難得的懂事。”魯侯看著滿臉淚水的女孩,與她道:“改日我與你大母同去仙臺宮看你,屆時咱們再好好說話不遲。醮壇法事在即,不可誤了時辰,還是先快些動身往仙臺宮去吧。”
女孩壓下眼淚,應聲“諾”,再行一禮,這才登車而去。
車馬駛動之際,女孩支起車窗,探出頭來,露出磕得紅彤彤的額頭和哭得紅彤彤的眼,又向馮家一行人用力揮了揮手告別。
景象飛快倒退著的后方,馮序神態慈和地擺手回應了她,魯侯也點了點頭以示安撫。
待馬車轉了彎,車窗放下,女孩跌坐回車內,幾乎渾身都沒了力氣,大大地呼了口氣,神情幾分驚魂不定。
方才那個眼盲的老夫人臉上帶著笑,好似已經老得有些糊涂了,但那些問話卻又仿佛在試探她……
明丹掀起衣袖,看著那些疤痕,她已做了這么多,這些人竟還是不肯全信她嗎?
長安這些權貴,果然很難應付。
但怎么會比宮中那位芮姬夫人和皇帝還難應付?——她在天狼寨時便聽說過有關芮姬夫人的傳聞,據說這位夫人樣貌無雙,但出身尋常,嫁人后死了丈夫,被母親獻給了權貴,又被人輾轉送入太子宮,就此得到了太子也就是當今陛下的青眼寵愛。
傳聞中,這位芮姬夫人幼時有一年長兩歲的兄長,在一場洪澇中為了保護芮姬,被大水沖走了,家中人都以為他死了。直到芮姬已在宮中做了夫人,一個跟隨主人來了長安城的馬奴聽說了芮姬之事,忽然哭著要去求見芮姬,聲稱自己是芮姬夫人走失多年的兄長。
兄妹二人相見,皇帝也到了場,但這馬奴一無信物二沒胎記,長相也與幼時大變了,要如何證明自己身份呢?——最終他將被水沖走那日發生的事復述了一遍,以及在水中對妹妹說的最后一句話。
兄妹二人抱在一處痛哭,就此相認,這馬奴改回了原名芮繼良,還被皇帝賜了官。
此事被當作一則美談傳遍四下,那時七八歲的明丹聽到時,腦子里冒出的第一個念頭卻是:倘若有同鄉知曉芮姬兄妹當日都做過什么,又在驚險中目睹了芮繼良被水沖走,聽到了他說過的話,那豈不是就可以冒領身份了?
諸如此類的傳聞還有許多,很多權貴大族認回流落在外的私生子也不過只憑一件信物而已,這種事聽得多了,明丹不禁幻想自己是否也會有此等奇遇,直到那場冬月大雪,天狼寨突然被圍攻……
她倉皇之下跟著燭娘跑去尋阿父,阿父暴戾,但她向來會討阿父歡心,想來阿父是愿意保護她的,可是阿父竟然死了!
阿父死狀可怖,胡巫也中箭身亡,還有那個女人同樣滿身是血倒在地上……唯獨不見少微,少微呢?她分明見到少微往此處跑來了!驚懼之下,她腦子里突然冒出一個想法——是少微殺的人,少微竟然殺了她們的父親?!
隨后她看到了少微從不離身的那只生辰木牌……再之后寨中便全是廝殺聲了,她和燭娘躲了起來,竟看到一位大將軍將那個女人從石屋里抱了出來,這是其他人都未曾有過的待遇,燭娘曾在大戶人家為主人侍奉過燭火,因此得名燭娘,那時燭娘在她耳邊喃喃道:早猜到她來路不尋常,果然是有身份的……
她們躲了很久,直到最后,也未見到少微出現。
她攥著那木牌,心中慢慢升起了一個幻想成真般的大膽念頭。
此刻,回想起那個念頭誕生之初的顫栗感受,于車內無力癱坐著的明丹下意識地又將身體重新坐直——少微不會害怕,更不會嚇得癱坐一團,她要學得更像些才行。
馮家的人不可能知道少微日常是什么樣子,就連天狼寨里的那些賊匪也顧不上去留意她們這些孩子,他們甚至分不清秦輔有幾個女兒多大年歲,這也是她行事順利的原因之一。
但有個人必然很熟悉少微,必能分辨出真假,那就是少微的母親……
那夜少微的母親被帶走時生死不明,她和燭娘無從判斷具體情況,于是做好了三種準備。
一是沒人來尋,她們也無從找上門去,此事只好先罷休。
二是少微的母親還活著,那就一定會來找女兒——那么,她在有人找來時,便可以拿著那木牌信物含糊其辭,待她見到少微的母親,將木牌還回去,對方至少也會給她一些報酬吧?若她再可憐乞求一番,說不定對方還愿意好心收留安置她。
而第三種可能,也是最叫人心潮澎湃的可能……那就是少微的母親已經死了,卻仍有人找來,她拿著信物,或可以代替少微!
為了做下萬全準備,她和燭娘做了許多事。
但出乎她們意料的是,竟出現了第四種可能——少微的阿母雖還活著,并未死去,但據說卻瘋了,將失蹤后那些年里發生的事一概忘得一干二凈了。
這個消息是長安城中的一個人告訴她的,后來她從那些找來的馮家人的態度說辭上也多多少少印證了這一點……
她開始猶豫,代替少微身份的打算本是建立在那個女人已死的前提下,死無對證才最穩妥……可如今對方還活著,只是瘋了忘了,萬一有一日又痊愈記起了呢?
這太冒險了。
她退縮之時,燭娘與她說,賭一把便能過上富貴日子了!
是,瘋了這么久還不見好轉,大抵會永遠瘋下去……
或者瘋個十幾二十年,到那時,對方也未必能分辨出她是真是假了!就算仍能認出,到時她討了馮家其他人歡心,假的也成了真的,想來馮家也不會拿她如何了!——退一萬步說,她也過上那么久的好日子了!
那就賭一把博一場吧。
燭娘病死前,都還在撐著最后一口氣為她圓謊……她已來了這長安城,就不能再退縮。
明丹再次傾身支開車窗,看著繁華熱鬧的景象,耳邊回響起燭娘的托付。
——那個傳信的人會來找她的吧?
隨著車馬接近仙臺宮,明丹的心跳隨著快速碾動的車輪一同滾滾跳動著。
先去仙臺宮待上幾年也是好事,這樣就不必整日面對馮家人的試探了……可仙臺宮里的人會不會發現她的破綻?
明丹對仙臺宮并無清晰了解,但她總是不由想起那位赤陽仙長,玄黑的袍,雪白的發,就連眉毛也是白的,一雙顏色極淺的眼瞳盯著她,仿佛能洞穿她的一切……
明丹此時想起被那雙眼睛盯著的感覺,仍想要打寒噤。
馬車停穩,她忐忑心虛地踏入了仙臺宮的大門。
這里的一切都是她從未接觸過的,她謹小慎微,不敢出絲毫差錯。
但隨著時間過去,她開始慢慢安心下來。
因她不能離開仙臺宮,所以她暫時還無法正式地認祖歸宗,但那位舅父馮序告訴她,等四年之后她離開仙臺宮,侯府便會為她設下認親宴,讓她成為光明正大的馮少微。認親宴雖要等四年之后,但馮家也并未隱瞞她的身份,所有的人都知道她是侯府女公子的骨肉,是魯侯之孫——因馮珠并非是出嫁女的身份,所以她理所應當地隨母姓,喚魯侯夫婦為大父大母。
明丹起初很擔心會有人因這個尷尬的身份來歷而看低她嘲笑她試探她,但她逐漸發現,在真正的身份懸殊之下,那些人根本不敢對她有任何輕視……這些被選入仙臺宮中的同齡少年人們大多出身尋常,身世最好的不過是一個小小武官的女兒,他們甚至要反過來巴結討好她這個魯侯府的女公子。
很多人甚至私下搶著幫她做事抄字,而從不敢提及她的“傷心過往”,更別說是打探什么了,她想在應答中露出破綻都沒有機會。
明丹逐漸挺直了脊背,開始心安理得地接受那些人的討好,她覺得這樣自信從容的模樣更像少微了。
說到少微……
魯侯夫妻來看過她,曾向她探問在凌家軍抵達天狼寨之前,可知是何人殺了匪首,救下了馮珠——
提到那一日,她害怕地流淚搖頭,只說當日并不在場,不知恩人是誰,更別提這恩人的蹤跡了。
無人時她也常想,少微殺了阿父之后,究竟是生是死?
應當是重傷死在哪里了吧?否則她怎會舍得拋下她的阿母,怎會放著這樣的好日子不要?她那樣厲害,若是還活著,定有辦法找回來的……一定是死了。
所以她只是撿了死人不要的東西……她只是想過得好一點。
這樣的日子真的很好。
時值午后,明丹立在石階上方,抬起衣袖,這袍服雖為寡淡的青灰色,但用料上乘,穿在身上如云般輕柔。
視線下移,再看腳下,石階被清掃得一塵不染,不遠處有道童在打掃清風吹來的花瓣,高墻下的桃花開得真好,天狼山也有桃花,但無人精心養護修剪,開得就是沒有這樣盛大飽滿。
而即便是同樣的花,是開在野蠻狼藉的賊匪山頭,還是開在這恢弘的仙臺高墻之下,給人的感受終究是不一樣的。
一片花瓣飛浮到眼前,明丹伸出手去接,短短兩月時間,她的手已經養得白皙細嫩許多。
她不禁再次在心中感慨,這里的日子真好,比她夢中想象中的還要好,而待四年之后從這里離開,等著她的還會是更好的日子。
她只希望死去的人徹底死去,瘋著的人永遠瘋著。
明丹將那片花瓣攥在手心里,不自覺握得很緊。
幾名道人匆匆走過,口中商議著什么。
明丹知道,他們最近在忙著卜算吉日,聽說要立新的太子了。
與匈奴的戰事勢同水火,國無儲君,難免會有人生出覬覦與異心,仁帝最終選立了皇五子劉承為皇太子,并依照慣例立太子母為皇后。
芮姬成了芮姬夫人,如今又成為了芮皇后,她的兄長也再次得到提拔,升任了大司農,掌管錢谷財政,位居九卿之一。
少府中,郭食在私下與義子慨嘆:“憂儲君之勢過盛,有妨上之危。卻也憂儲君之勢過弱,不足以安下……陛下也難呀。”
他說話間,伸手接過跪坐在旁的年輕內侍遞來的蜜水,眼中幾分追憶:“曾幾何時,我也是這樣侍奉著義父……義父待我恩深義重,凡他所知無不傾囊相授啊。”
年輕內侍笑得恭敬可親:“兒必然比您當年還要孝順。”
聽到這“孝順”二字,郭食突然笑了起來,他笑了好一陣,擺擺手:“那我可消受不起!”
二人說笑一陣,郭食抬手,年輕內侍將他扶起。
“走吧,隨我去椒房殿看看皇后娘娘鸞駕安置得如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