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花之中馮珠最喜芍藥,她的居院內植有許多品種的芍花,院名芍仙居。
仆婦低聲答:“剛使人去問罷,還是出不得院子,老夫人勸了又勸哄了又哄,那位女公子還是驚嚇得如鵪鶉一般……老夫人說了,晚宴她便在芍仙居里陪著,就不往前廳去了。”
“老夫人陪著,老家主必然也在席上待不了片刻,也還是會過去的。”喬夫人嘆:“可憐一群孩子們,已接連兩年沒能陪著大父大母一同祝歲了,只盼著今年能一起過呢。”
“若女叔肯讓孩子們一起過去芍仙居,我倒也不怕麻煩安排布置……可偏偏女叔還見不得咱們這些個外人,上回幾個孩子去同她請安,也徒惹來她一頓驚嚇,倒叫我這做嫂嫂的當真不知如何是好了,縱然有心親近安撫卻也不得其法。”
喬夫人越說神情越落寞郁郁:“今年就更難了,世子他外出奔忙尋人,至今未歸。我一人在家中操持著,到頭來卻還是這樣分開祝歲,心里空落落的不提,又難免要聽孩子們埋怨……”
仆婦也只能寬慰她:“這也是沒法子的事,夫人且放寬心過了這三朝節……”
主仆二人說話間,一群少年男女帶著奴仆說笑著走來,為首的女孩穿得最鮮亮,走得最快,語氣也最歡快:“阿母!”
喬夫人望去,面上郁色一掃而空,只剩滿眼笑意。
她年過四十,膝下有三女兩子,長女馮舒已在數年前出嫁,長子馮安已滿二十,如今正在議親,性子沉穩持重,是最叫人安心的一個。
次子馮羨今年十八,很不令她省心,但自己的孩子怎么看都是好的,哪怕有幾分紈绔作態,在這個做母親的眼里也只是帶些頑劣的鮮活淘氣。
還有這兩個如花似玉般的女兒,同是十六歲,大了幾日的那個叫馮宓,雖不是她親出而是妾生,但那個妾生下馮宓時難產死了,喬夫人便將她與自己親生的小女兒馮宜一同抱在懷里養大。
馮宜性情張揚外放,馮宓則話少一些,且心中又很有分寸,總是事事讓著馮宜一些,故而相處融洽。
除此外,府里還有兩個小兒,那是妾生的雙胞兄弟,在喬夫人看來,這雙兄弟二人好似在娘胎里瓜分了同一個腦子,因此顯得很不夠用,倒是像極了他們的蠢阿母——喬夫人并不將這母子三人看在眼中。
再看自己這群兒女,喬夫人可謂百般滿意。
此刻走在最前頭的便是馮宜,她跑來母親面前轉了一圈,展示自己的衣裙首飾:“阿母,這一身祝歲新裝好看不好看?”
慢后幾步的馮宓向喬夫人施禮罷,寵溺地嗔了妹妹一句:“一路上都問了百余遍了,夸也夸了千百遍了……好看好看,你穿什么都好看。”
馮羨撇嘴:“那改日倒是叫她換身乞丐破衣來瞧瞧!”
馮宜氣得要打她,被馮宓拉住,喬夫人嘖聲打了一下他的肩:“大過節的,說什么晦氣話!”
馮安也正色訓斥了二弟幾句,四人陪著喬夫人去堂中說話。
喬夫人邊走邊說馮宓穿著打扮太素凈:“……這一身雖說也很襯你,但總歸是年節,還是要熱鬧些才好看。”
“有什么可熱鬧的,阿父不在家中,大父大母多半又要去守著姑母,這年節一點滋味也沒有……”馮羨從旁埋怨著,找了位子盤腿坐下去,抬手催促侍女為他奉熱茶。
喬夫人豎眉:“你姑母在外吃了這么多年的苦,你大父大母多陪一陪也是應當,哪里輪得著你來埋天怨地?”
有些話她私下里嘮叨兩聲且罷,卻不能叫這些沒分寸的孩子們胡言亂語,萬一傳到老侯爺老夫人耳中,哪里討得了好?
馮羨卻依然心有怨氣:“照此說來,我們都成了連話也不能說的外人了?”
端坐在旁的馮安說話做事一貫溫和公正,注重君子之儀,此刻不免皺起了眉,正色訓斥二弟:“姑母本就是大父大母親出,又骨肉分離多年,父親被立為世子,乃是大父重恩義親情,若我等反要容不下這真正的舐犢之情,在此計較此等瑣事,那才是毫無良心了!”
馮羨被罵得面紅耳赤,一時卻又不知如何反駁,當即甩袖起身,陰陽怪氣道:“是是,唯獨長兄最通道理!”
他撒氣推開那奉茶的侍婢,徑直走了出去,惹來喬安一陣嘆氣,喬夫人也滿臉無奈:“作孽,好端端地怎又吵了起來……”
“阿母,二哥說得也并非全無道理。”馮宜緊挨著母親坐著撒嬌,此刻也撅著嘴不滿地道:“姑母她吃了許多苦,如今又病得糊糊涂涂,我們做小輩的敬著自然無可厚非,可她不是還有個女兒?大父大母鐵了心要將人找回來,到時只怕愛屋及烏,我們可不就是要變成外人了嗎?”
她越說越氣悶:“倘若要被這樣一個連生父是誰都不知曉的野種搶走大父大母……我才不甘心。”
“什么野……休要胡言。”喬夫人重重拍打了一下女兒挽著自己手臂的手:“那總歸是你姑母的親骨肉。”馮宜還要再說,被一旁的馮宓打斷了,馮宓正色問:“阿母,這回果真將人找到了?”
人找了也有一兩年了,找錯過,線索也中斷過,但大父大母始終不愿放棄,直到去年七月里傳回了據說可靠的消息,父親十分看重,親自動身去辨認了。
喬夫人點頭:“這次想來是八九不離十……”
“分明是條賤命,卻有個好母親……”馮宜小聲嘟囔:“還不知是怎樣粗野的一個人,倘若不知規矩,只怕還要壓到我們頭上來,到時我可不讓她。”
“這件事上決不能任性!”喬夫人狠狠點了點女兒的額頭:“必定要和睦相處,否則才要惹了你大父大母不喜。”
馮宜委屈地紅了眼睛:“人還沒回來呢,就開始拿大父大母壓我啦!”
馮宓勸慰著去攬她的肩膀,被她氣哼著甩開。
馮安正要說話,只見一名仆婦匆匆而入:“夫人,世子回府了!”
喬夫人一下站了起來:“怎這樣突然,竟都未來得及提前傳信說一聲……對了,可帶了什么人回來?”
仆婦答:“倒沒見著什么人,世子下了馬車,便匆匆去拜見侯爺和老夫人了!”
喬夫人心中迅速思量著,提著深衣裾裙從案后繞出:“我去看一看。”
兄妹三人也起身跟隨。
風塵仆仆趕回的馮序已在堂中跪下行禮,話中卻有請罪之意:“父親,母親,序此番辦事不力,出了些許差池。”
魯侯忙問:“未曾找到人?”
派去的人當中也有魯侯信用的老仆,但馮序此時是最先趕回來的,其余消息都還在后方。
“父親請安心,人已找到,只是出了些變故。”馮序:“因這孩子中途病下了,趕不得急路,兒便先行一步歸家,好向父親母親說明前因后果。”
“人找到便好!”申屠夫人正色問:“究竟出了何事?”
魯侯也抬手示意:“先起身回話!”
馮序神情慚愧地應聲是,起身立在堂中,將經過說明:“這孩子雖得以回到長安,卻未必能還歸家中了……”
帶著兒女匆匆趕來的喬夫人見堂門緊閉著,一時也不敢貿然讓下人闖入通傳,只好焦急地先等在外面。
而堂中的馮序之所以有此一言,要從那則暗中流傳著的百里國師十二字預言說起——
自前年南郡山崩之事后,四處相繼出現地動以及無云而雷等異象,隨著朝廷出兵匈奴,人心又開始浮動。
去歲春時,仙臺宮上下奉命譯解百里國師留下的預言,他們推斷出那十二字預言中的“天機現”,所指乃是天機星的轉世化身,唯有尋到此人,方能止息國朝禍事,使紫微帝星不復飄搖。
結合百里國師留下的手札,仙臺宮上下又根據卦象與星象反復推演百日,最終得出一道天機化身者的生辰指引,生辰本該由年、月、日、時四柱干支,每柱二字,合共八字組成,但仙臺宮所得僅六字,未能準確卜測出末了時柱二字,只精確到年月日——
凡是此日出生者,便有可能是天機星轉世或天機入命者。
半載之間,符合條件的少年男女,單是長安城中所得便有數十個,但符合生辰只是前提條件,還需觀面相骨相,最終被仙臺宮認定有機緣者不足十人。
這八名少年人先后都被帶去了仙臺宮,此后他們需要在仙臺宮中修習道學,明心凈竅,識詩書禮儀乃至安邦之道,直至十八歲——赤陽仙師有言,若果真為天機化身,十八歲之前必可見骨相與氣機顯露。
這是一場事關國運預言的篩選,但哪怕最終會被篩出局外,那些孩子若能學有所成,同樣也會被重用。
篩選范圍自然不能只在長安城中,但此等事注定不能公然布告尋之,去年七月里,帝王已著繡衣衛首領祝執與赤陽仙師出京四處查尋。
繡衣衛專為帝王執行秘事,繡衣使者持節而行,所到之處無有敢不從者。而赤陽仙師為國師百里游弋的同門師弟,二人師從前朝高人,據聞赤陽之能與其師兄百里游弋不相上下,但因其天生異相,多年來一直未被重用。
直到百里國師羽蛻而去,帝王無可重用之人,才想起這位國師的同門師弟,遂將人請入長安,使其入主仙臺宮。
此番這位赤陽仙師與祝執一同出京,既是為帝王尋訪仙藥,亦為繼續搜尋天機化身的下落。
馮序一路來到東萊郡,剛尋到那個孩子,恰遇途經此處的赤陽仙師一行。
赤陽有言,他是受卦象指引來到了這座漁村,說話間,將目光落在了馮序身后護著的那個女孩身上。
“事出突然,關乎國祚,又有繡衣使者在場,序不敢有隱瞞,唯有將那孩子隨身攜帶的生辰信物交由赤陽仙師過目。”
馮序將前因后果悉數講明:“仙師觀罷,竟言這孩子的生辰與天機化身十分契合,理應送入仙臺宮一并修習道法……”
這等機遇放在尋常人家身上,自是可遇不可求的好事,但魯侯夫婦并無心借此攀附什么,這又是苦尋多時才找到的孩子,如今還未接進家門便要送去道宮……
魯侯夫婦自是不舍,但正如馮序所言,此事關乎國祚,實在叫人無可奈何。
事到眼前,魯侯只好先寬慰夫人:“聽說那些孩子在仙臺宮中甚得愛護,待四年之后年滿十八,需觀其骨,辨其氣,若無有過人之處,便會被放歸家中……仙臺宮中多珍貴典籍,既可習禮,更可學政,對這未經教化的孩子來說,未嘗不是一種機緣造化。”
半晌,申屠夫人才輕輕吐了口氣,點了點頭。
此事非是他們可以左右的,多說亦無益,申屠夫人此刻更關注的是:“序兒,這個孩子的身份,果真確認無誤了?我記得先前曾有消息遞回,據說那寨中似乎另有一個孩子與之年紀相近,樣貌也有些相似之處……”
“是,兒正因清楚此事,才會親去辨認,為防出現混淆可能。”馮序說話間,先將一物遞上前去:“此為那個孩子貼身攜帶的生辰木牌。”
魯侯接過細看:“這確是珠兒的筆跡刻痕……”
申屠夫人接過,拿手指細細摸索間,只聽馮序接著說道:“序已查明,那個與之有些相似的孩子名叫明丹,卻早在前年年底便患病去世了,兒已去看過其墳塋木碑。”
“此外,從幾名寨中囚犯口中探查得知,珠兒生下的這個孩子自幼便那匪首苛待折磨,甚至要每月取其血煉藥……”
魯侯一驚:“取血?”
“正是。”馮序神色亦不忍:“兒看罷這個孩子的手臂,密密麻麻皆是傷痕。”
“簡直畜生不如!”申屠夫人亦是又痛又怒,不禁牢牢攥緊那木牌:“叫他這樣輕易死去,已是太過便宜他了……否則我非要親手刮其皮斷其筋將他挫骨揚灰不可!”
魯侯同樣面色青寒。
隨后,馮序又將辨認證明這孩子身份的其它諸多依據也詳細說明。
若馮珠是清醒的,叫她來分辨自是最為直觀,但馮珠此時混沌至極,根本無從辨認,誰也不敢再貿然刺激于她。
至此,年齡,樣貌,信物,甚至傷疤,所能想到的依據已全部對上了。
至于滴血認親?申屠夫人向來不信這個,只當作無稽之談來聽。
申屠夫人又問了些其它,馮序一概事無巨細地答了。
末了,申屠夫人點了頭:“余下的,等與這孩子見上一面之后再說不遲……這一趟你勞累奔波數月之久,快快回去洗塵更衣,待會兒也好一同用晚膳。”
“是,兒先告退,晚些再來給父親母親請安祝歲。”馮序抬手施禮,告退而去。
見馮序出來,等在外頭的喬夫人等人忙都迎上去,隨馮序一同離開,馮宜迫不及待地跟在后面探問:“父親,真的找到了?人呢?”
恢復了安靜的堂內,魯侯單獨詢問妻子:“夫人心中是何打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