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微沒想到姜負果真就這樣一口答應了下來,當日一行人在最近的縣上找了客店落腳,次日晨早便去了縣署辦理落籍文書。
大乾施行的乃是郡國并行之制,共一百余郡,另諸侯國十八個——各諸侯國封地大小不一、所領郡縣少則一兩個,大則五六郡十余城相連,如后者此等勢大的諸侯王,大多是開國之際所封異姓王,那是先帝初登基時不得不做出的妥協之舉。而今各大異姓諸侯王均已化作前塵飛灰了,十八諸侯國皆換作了劉家宗室所領。
諸侯國之主,在封國內有極大的自治權,擁有對除一郡太守之下的其余官吏的任免權,更享有治下的人頭稅與田租等,因此各諸侯國十分注重人口增長,對外來落籍者大多持歡迎態度。
譬如因開采銅礦而最為富庶的吳國,若遇在逃罪犯來投,甚至愿意為犯下罪行者出錢贖買折罪,將他們留下充作勞役。如有一技之能者,諸多優待庇護更是不在話下。
此時少微一行人所投之處,于洞庭湖最南面,乃是長沙王的封地。
封國之下的治所為郡,郡下為縣,少微跟著姜負進了縣署,去見負責人口戶籍的文吏。
少微站在姜負身后,看著廳中那面聽事壁,墻壁上描畫著一文士畫像,少微從刻字上半猜半蒙,勉強分辨出那大約是此處首任郡守的畫像。
時下各郡縣很流行在官府衙門的聽事壁上畫前任郡首長官像,并寫名其人清濁進退功過,供后來者瞻仰或引以為鑒。
除了人物畫像,壁上另畫有雜物奇怪,山神海靈——少微對這些更感興趣,一邊好奇地看那些奇異壁畫,一邊聽姜負同那官吏胡說八道。
出門在外,身份履歷都是自己給的。
姜負給自己打造的人設乃是寡婦,爹娘去世的也早,家中無兄弟,唯有一青牛,一仆從,一幼妹。
從她遞上去的那證明身份籍貫的“傳”上可知,她與幼妹“姜少微”乃是東海郡人。
官吏感嘆:“東海郡距此怕是有兩千里遠啊……”
姜負也郁郁而嘆:“是啊,若非逼不得已,又怎會千里迢迢遷來此地……”
官吏此時正清閑,見這貌美寡婦欲言又止,不禁往下探問究竟。
官吏的態度十分和善關切,增添人丁,于他的公務自有助益,而除此外,他見姜負相貌過人、身形骨骼也不窄小,不禁動了些心思——他們縣令家的次子還未娶妻呢。
時下世人對寡婦并無偏見,甚至若是生育過的寡婦更受看重,有過生育經驗,證明更適合延綿子嗣。
如今宮中五皇子劉承的生母芮姬夫人,在入宮之前也嫁過人呢。
至于克死過丈夫?這是因為寡婦命硬,命硬則貴,要怪只能怪死了的丈夫命格太弱,壓不住貴妻。
他們縣令可是為官人家,恰適宜娶一位命貴的寡婦回家鎮宅啊!
然而越聽這寡婦深言,卻越不對味了……
她是寡婦不假,卻是三嫁過的寡婦……換而言之,她單是丈夫就死了仨。
此次遷離故鄉,是因她最后一任丈夫的兄弟對她起了別樣心思——這句話搭配著她的樣貌來聽,確實十分可信。
官吏已經有些額角冒汗,只能勉強接話安慰:“覬覦兄嫂,這非是君子所為……”
姜負:“是啊,許是老天也看不過眼,將他的命收了去。”
官吏愕然:“也……也死了?”
姜負輕點頭:“夜晚從墻頭上跌下去,磕死了。家中便再容不下我。”
官吏汗流浹背。
克死個把丈夫倒沒什么,但事不過三啊……克到如此地步,終究還是過火了。
他們縣令家中倒也不曾貴重到此等境界……還是謹慎為先吧。
寧可信其有,不可叫命無。
官吏再不敢多作纏問,甚至在姜負等人離開后,叫小役重新將廳中灑掃,另折了桃木枝來。
此地多見桃林,官道兩側也多植桃樹。
姜負一行人落戶之地,便叫桃溪鄉。落籍資格不必拿錢來換,買屋置地的花銷卻免不了,少微猜測,姜負應是不想露富,又或是為了躲避仇家,故而選擇在這鄉間落腳,而非去繁鬧郡縣上置豪屋。
總之少微一點也不認為姜負有囊中羞澀的可能,途中少微倒是擔心過這個,她即便再缺乏出門經驗,但有一日,她分明看到姜負的錢袋已近見底,因而次日她連餅都只敢吃一張了。
姜負卻另給她要了一碗肉羹,笑瞇瞇地說:小鬼莫要替為師節儉,說了管你日日吃肉,豈能食言?
姜負付賬時,少微驚奇地發現,那只錢袋竟然又變得滿滿當當了。
這一路花銷不菲,往南來,又多水路,尋常小船甚至無法滿足需求——因為姜負執意要帶上她的青牛,而非選擇將其變賣、到下一程再另外購置新的坐騎。
這匹青牛甚至因為走水路而生了一場幾千錢的小病,姜負依舊不拋棄不放棄。
也因此這一路走得很慢。
而在這漫長途中,少微不下十次看到姜負的錢袋由癟變飽,如此循環往復。
少微懷疑過姜負使墨貍深夜出去盜竊,卻找不到絲毫證據。
于是少微只能被迫懷疑那錢袋內藏某種乾坤,某夜趁姜負熟睡,裝睡苦熬到半夜的少微悄悄匍匐爬行,摸到那錢袋,反復查看揪扯,又放到鼻前認真嗅了嗅,異樣倒是不曾發現,反招來了墨貍也匍匐爬來,問她在偷吃什么。
姜負大約察覺到了徒弟的抓心撓肺,次日晨早,神秘兮兮地晃了晃手中錢袋,眨眨眼睛,問徒弟:為師精通點石成金之術,想學不想學?
少微哪里肯信:你若有此等通天本領,為何不也去做個國師,修行積德成仙去?
彼時沿途中,常有人議論百里國師羽蛻升仙的傳言。
至于那十二字預言,因事關國朝,并未被帝王允許大范圍傳播,但此等事注定是無法徹底被禁止的,仍傳進了少數人的耳朵里。
聽少微說起那位百里國師,姜負挑起細細的眉:我若做國師,誰人來撿你這小鬼?
轉身之際,又拿玩笑的口吻說:且待我活過這三十歲,再去做國師不遲……這一點還得拜托你啊,小鬼。
總之那錢袋之謎仍未解開,少微盯著她背影,只覺此人每走一步都要掉一地謎語。
少微跟在其身后,踩在這滿地的謎語上,腳下步步打滑,腦中猜測繚繞,甚至懷疑過姜負會不會正是那明為“升仙”實則遁走的百里國師?可之后少微又偶然聽聞,那百里國師是個年輕男子。
另外,少微還熱衷于跑去看各處張貼的通緝犯布告畫像,卻也未發現任何端倪。
姜負一句話里能埋三個陷阱,少微每每踩進去都會被捉弄一通,因而至今少微仍未能得知她的來歷,至于那克死了一群人的寡婦身份顯然是拿來糊弄人的。
縣署里的差役將這拖家帶牛的寡婦送來桃溪鄉,交給了此處里正,便匆匆離開了。
姜負買下的屋舍在村子最后方,幾間泥屋,屋后是一條小河,河對岸可見一座坡度平緩的溫柔青山。
泥屋需要修繕,院墻也倒塌了大半,姜負托里正請了些村民來幫忙修葺,忙活了數日,付了些工錢。
一來二去,村后搬來個外鄉寡婦的事便在附近幾十戶人家間傳開了,一并傳開的還有這寡婦克死了四五六個丈夫的神妙說法。
男人們有些自作多情的自危,村婦們則生出幾分同情唏噓。
泥屋前先圍起了籬笆院,姜負說等過了夏日,賞看罷了籬笆外的春夏風景,再著手砌墻過冬更為合算。
少微有了自己單獨的小屋,打掃干凈后,將一路上攢下來的行李放進了屋中,床榻小幾都很簡單,都是新打的,泛著清澀的木頭氣味。
墨貍在院中挖土,姜負說要種些什么東西。
墻角處放了兩口缸,裝滿了水,雖是用來防火的,卻成了青牛和沾沾的飲水缸,沾沾秩序嚴明,堅決不許青牛喝它那一缸,每每青牛喝錯,便要招來它一頓啄。
青牛喝飽了水,臥在樹蔭下懶懶地嚼著草料,沾沾飛來飛去,嘰嘰喳喳胡言亂語,試著教會在這個家里唯一不開口的牛也說人話。
牛聽得困了,邊嚼草邊打起盹兒來。
沾沾也累了,站在牛背上休息。
困意會傳染,姜負打著呵欠回了屋去,不忘交待正在掃院子的少微好好干活。
姜負前腳剛走,少微便拎著竹掃把出了籬笆小院,往屋后跑去。沾沾忙揮起翅膀跟上。
屋后草木茂密,緊挨著村后的河,平日里少有人踏足。
山清水秀,花草滿目,午后的陽光已有兩分初夏熱意。
少微做了一件偷偷想了好幾日的事。
她丟掉掃把,踢掉方頭足履,光著腳撲進了那片青草地里,打了個滾兒。
像是小動物來到新的棲息處,想在這新地盤上涂滿自己的氣味,這個過程會帶來許多安全感和歸屬感。
少微打了幾個滾兒,仰躺在草地里,手腳大大展開,呼吸間,覺得很自在。
雖說是為了活命才被迫來此,但這里總歸沒有在天狼寨中的煎熬自危,不需要時時刻刻擔心阿母。也沒有魯侯府的眾多體面規矩,不必活在他人異樣的眼光審視下。
姜負很擅長讓少微生氣,但這種生氣,與在天狼山和魯侯府中的憤怒卻不一樣。
沾沾飛來飛去,潔白的羽毛不時抖落細碎的羽粉,在午后的日光下閃閃漂浮,灑在少微身上。
少微發呆間,腦子里在想,若姜負果真能醫好她,待五年后二人互不相欠,一拍兩散,她便帶著沾沾走遍山川湖海,也做個像趙且安那樣瀟灑無拘、來去無蹤的神秘俠客。
微風拂動青草,草葉撓在少微臉上鼻間,癢得她縮著脖子打了個響亮的噴嚏,從幻想中回過神來。
少微坐起來,拎著掃把,帶著沾沾巡查一圈,熟悉附近的環境。
桃溪鄉距郡縣十多里遠,出行還算方便。
初來乍到,總有許多東西要添置,今日添缸甕、置碗盆,明日賒一窩雞崽下蛋、買一只大鵝護院,后日添兩床薄被、備幾張涼席,時不時還要割兩斤肉,打一壺酒。
如此跑了幾趟,往返縣鄉的路少微已經很熟了,不必再跟著村民一起。這一日天剛亮,少微便和墨貍驅著牛車出了門。
墨貍見什么都想吃,雖不會鬧著要買,卻會站在食攤前久久不動,負責拿錢的少微拉他也拉不動,只好給他買幾樣。
如此一番采買并耽誤,待坐上牛車,已是正午。
正午的空氣里已初現炎熱暑氣,青牛的皮毛比尋常水牛和黃牛要厚得多,拖著車載著人和物,奔走間呼吸漸有些變快,烏黑的牛鼻子也冒了汗,順著大鼻孔往下淌。
少微讓墨貍停下車,自己從車上跳下,拎起那有些分量的兩壺酒,問墨貍:“你認不認得路?”
嘴里咬著半塊豚皮餅的墨貍點頭。
“那你自己趕車回去,我抄山上近道。”少微一手拎著一壺酒,轉身而去。
少微說的近道便是屋后小河對岸的那座山,翻山而行確實可以省去一些時間,正適合少微這等膽大獨行,一身牛勁沒處使的人。
因不遠處有路可以繞行,這座山便少有足跡,山道狹小,兩側長滿亂枝,勝在并不陡峭,沾沾在前探路,一人一鳥很快來到山頂處。
少微沒由來地想到了上一次瀕死之際,沾沾也是這樣在山林間引路,做她的斥候。
看著飛到樹梢上捉蟲吃的小鳥,少微坐在山頂石頭上稍作歇息間,暗暗更堅定了要活久一些的決心。
這時,山下突然有馬蹄聲滾滾接近。
少微下意識地立刻蹲身下去,藏身在草木間,往山下看。
馬蹄越來越近,速度卻慢了下來。一行人馬隊伍經過此處,從為首的輕騎儀仗,再到中間的華蓋車馬,以及奔行隨護之人,先后都停了下來,在樹蔭下喝水休整。
有這面山體遮陽,山口又自有涼風,這段路確實很適合作為歇腳地。
山并不高,少微的五感又遠超常人,她目力極佳,粗略望去,只見這一行竟有百人余,護衛佩刀,還有官吏內侍,以及一個衣著古怪沒有頭發的人。
那沒有頭發的男人來到一輛垂著輕紗的華蓋馬車前,雙手合十不知說了些什么。
少微無意多做探究,打算轉身離開之際,一陣清爽山風掠過,掀起了那華蓋馬車一側輕紗,車內之人的側臉與身形輪廓如涼風般闖進了少微正要收回的視線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