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會兒,他就已經明白過來了,清禾為何要如此對他。
魏氏皇族這是要借討伐蒼州之名,將百年世族全部連根拔起啊!
四大世家孫、魏、蘇、宋根基深厚,其影響力已能撼動朝廷,前兩任皇帝對世家都只能敬著、哄著。
而現在,魏氏出了一個皇帝,就想趁機將其他三大世家都踢出朝堂,來個大清洗。
三大世家要么死,要么問罪流放,使其根基瓦解,將皇權干干凈凈的握在魏氏手中。
蘇家和孫家如今已構不成太大威脅,而他宋家父輩如今還有多人在朝廷為官,其勢堅如磐石,是重點的清理對象。
想到此,宋元慶的眸中射出一道寒光。
他雙手抱拳,對著老孟深深的行了一禮。
“今日之事,宋某多謝趙兄救命之恩。請兄臺轉告趙兄,日后若有差遣,宋某定在所不辭。”
老孟微微一笑,“宋將軍言重了。差遣不敢,但有一事需告知宋將軍。”
宋元慶鄭重道:“兄臺請講。”
老孟將大功率喇叭關了,往腰間一掛,環視點將臺下的十萬大軍。
他嘆了口氣,但聲音卻鏗鏘:“宋將軍可知,我家王爺這些年是如何在北關戰場浴血奮戰的?”
宋元慶聞言,微微搖頭。
日頭偏西,將他的身影拉得修長。
“王爺十二歲就隨老鎮國公上戰場,十五歲那次一直戰到脫力才將突厥人趕出陰山以北三百里。”老孟粗糙的手指摩挲著點將臺的木欄。“十八歲那年,王爺親率輕騎截斷敵軍糧道,在雪地里埋伏三天三夜……”
宋元慶微微點頭,“這些軍功,兵部邸報都有記載。”
“可將軍知道王爺如今處境嗎?”老孟突然頓住,像是發泄般的五指用力從欄桿上摳下一塊木片來。
“去年朝中傳出王爺功高震主,擁兵自重。秋后一戰剛趕走突厥,朝廷連發十二道金牌,讓王爺交回兵權!”
宋元慶瞳孔微縮,心中堵得慌。
他記得那日收到的朱漆文書,上面寫著的“晉封蒼州王”五個字刺得他眼疼。
當時他就替趙樽感到不值,還抱怨了幾句。同為武將,他因此對趙樽惺惺相惜。
他一直很欽佩趙樽,同是貴家子弟,鎮國公將十二歲的趙樽就帶到北關歷練。
沒想到趙樽敢打敢拼,鎮國公戰死后,年紀輕輕的他硬是用命和至高的謀略拼出累累戰功,頂替了北關元帥之職,也成了百姓心目中保家護國的大英雄。
而他,還只是一名將軍。
“如此倒也罷了,可今年三月突厥再犯……”老孟喉頭滾動,“朝堂上那些只會動嘴皮子的家伙又想起了賦閑在家的王爺。”
他的手緊緊握成拳頭,指節捏得咯吱響。“宋將軍也是帶兵之人,您可打過兩千對十萬大軍的仗?可惜先鋒營的弟兄們,可惜馬成將軍……”
他話音戛然而止,只剩下粗重的喘息。
宋元慶盯著老孟情緒復雜的眸子,聲音發緊:“主戰官是誰?”
“新任北關元帥麾下的李剛。”老孟冷笑,“哼!此刻他正在陰山礦場挖礦呢!”
宋元慶什么都沒說,只是眉頭皺得更緊了。
由于通訊落后,趙樽遭朝廷猜忌封王后收了兵權,他接到了朝廷的邸報通知,也聽到了市井間的流言,可后面發生的這一切,他毫無所知。
老孟粗糙的手指緩緩撫過胸前M16自動步槍冰冷的槍管,金屬表面折射出刺目的寒光。
老孟的聲音還在繼續,但似乎在壓抑著某種情緒。
“那晚,王爺帶著兩千先鋒營突襲突厥十萬大軍的營地被發現,”他的眼神突然變得銳利,“若不是王妃娘娘帶著這強大的武器趕到,我家王爺恐怕早已……王爺心寒至極,所以……”
宋元慶聞言猛地一震,他抓住老孟的雙肩,聲音壓得極低,生怕被遠處的將士們聽到。“所以蒼州王謀反……是真的?”
“是!”老孟直視宋元慶的雙眸,坦然點頭。
他又反問道:“朝廷如此對待功臣,為了皇權構陷忠良,看不到民間疾苦只知玩弄權術,不顧百姓死活,這樣的朝廷難道不該反嗎?”
剛剛經歷了構陷的宋元慶,對趙樽的經歷完全能夠感同身受。
他若有所思的點頭,“朝廷昏聵至此,著實令人扼腕!功臣宿將盡遭猜忌,忠良之士橫被構陷。廟堂之上猶自醉生夢死,何曾俯察民間之疾苦?今朝廷既已失道,黎民倒懸,蒼州王揭竿而起,實乃替天行道。”
見宋元慶能是這樣的想法,老孟微微勾唇。他拱了拱手,這才說出后面的話。
“今日跟宋將軍說這番話,并非拉著宋將軍同謀。而是我家王爺說了,宋家雖是四大世家之一,但行事與其他三家截然不同。宋將軍也是明理之人。所以,何去何從,還請宋將軍自行定奪。”
宋元慶抿唇,只覺得腦子里一片混亂。他說:“容我考慮!”
老孟點頭。這事太突然,必是要容他考慮的。
他又指了指在點將臺下列隊的十名府兵,“如今魏氏得權,宋家也處境艱難。我家王爺說他,這些弟兄暫留將軍麾下調遣。他們十人雖不能抵萬軍,但在危急之時能護將軍周全。”
宋元慶看了看那十名站得筆直的府兵,心中感慨。
他感激的拱手,“請兄臺代宋某感謝蒼州王的照拂。”
“在下必定帶到。”老孟從懷中取出一枚青銅虎符放在宋元慶掌心,“王爺說,宋家世代忠良,但忠的該是這天下蒼生。”
虎符上還帶著體溫,在漸暗的天色中微微發亮。
說完,老孟瞥了一眼倒在臺子上的清禾元帥,從腰間解下一副錚亮的手銬。
“王爺說此人還有用處,在下帶走了。”他熟練地扣住清禾的手腕,金屬機關咔嚓一聲鎖死。
老孟抱拳行禮,鎧甲相碰發出鏗鏘之聲:“在下告辭,望將軍三思。”
宋元慶讓親兵為他牽來一輛馬車,將清禾扛著扔上馬車,老孟告辭離去,漸漸融入了血色殘陽之中。
老孟帶走清禾后,校場上彌漫著一種詭異的寂靜。
宋元慶腦子里亂如麻團,老孟剛才說的話還縈繞在耳邊。
“將軍。”副將顧海星的聲音將他拉回現實。
這位跟隨他多年的副將利落地單膝跪地:“末將請命整頓軍務。”
宋元慶閉了閉眼,喉結滾動兩下才開口:“去辦吧。”
他的心太亂,這時候由副將出面整頓軍務最合適。
他余光瞥見那十個持著古怪武器的府兵依然站得筆直,黑亮的表面在夕陽下泛著冷光。
顧海星轉身時,鎧甲鱗片發出清脆的碰撞聲。
他大步走向校場中央,突然拔刀斬斷點將臺的旗桿。
“都聽好了!”這一聲暴喝驚起了檐下棲鳥,“你們都看到了,清禾克扣軍餉中飽私囊,今日被隱世高人執行天道!”
下面的人群里頓時響起窸窣的議論。
有個士兵突然啐了一口:“該!老子幾個月領到的軍餉湊到一起都養不活一家人……”
他話沒說完就被同伴拽住。顧海星犀利的目光掃過,反而刻意在那個方向停留片刻。
“即日起,整個徐州軍暫由宋將軍節制!直到朝廷令派元帥接任。”
也不知是不是顧海星剛剛偷偷跟親兵們囑咐過什么,他說到這里突然提高聲調,手中的佩刀“錚”地插進點將臺的木板。
與此同時,他身后十余名親兵像同時被打開了開關似的,整齊的單膝跪地捶擊胸甲,嘴里大喊著:“愿聽宋將軍令!”
他們本就是宋元慶麾下,聽命于宋元慶是理所當然,可這里還有另外的將士是清禾元帥帶來的。
清禾元帥突然瓦塌了,現在又恰好是在宋元慶的軍營里,那些帶來的將士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該由宋元慶節制,聽命于宋元慶。
那些將士你看我,我看你,面面相覷。
正在他們遲疑之時,只見那個神秘少年一個鷂子翻身又躍上了點將臺,手中那說哪兒打哪兒的黑匣子武器隨意地扛在肩上。
這個動作讓距離較近的士兵不約而同后退半步,他們剛才可都親眼見識過這武器的威力。
少年突然開口,那清亮的聲音與殺傷力恐怖的武器一點都不相配。
“你們這些人真是忠奸不分,忠良的命令你們不聽,難道與那克扣軍餉的老賊是一路貨色?”
他說著拍了拍扛在肩上的黑匣子武器,“別怪我沒告訴你們,我這M16可專收拾奸人。”
這話像塊燒紅的鐵扔進了雪堆,那些帶來的將士頓時騷動起來,無數道熾熱的目光已經釘在宋元慶身上。
宋元慶瞄了一眼神秘少年,抿唇想笑。他并無太大軍功,想要收服這些人的軍心難上加難。
剛剛顧海星讓親衛們帶頭喊話,一點效果都沒有。
沒想到這小子一上來,收服軍心的辦法竟如此簡單粗暴。難道,這也是蒼州王趙樽將他們留在這里的用意?
顧海星抓住時機又添上一把火,他迅速躍上鼓臺,拿起鼓槌狠狠的敲了三下。
他大聲喊道:“宋將軍說了,三日之內,補發欠餉!能補多少算多少,就從……清禾的私庫里出!”
這句話終于點燃了整個校場。不知誰先帶頭喊出:“聽命于宋將軍!”
“聽命于宋將軍!”
“聽命于宋將軍!”
很快,呼聲便匯成排山倒海的聲浪。
宋元慶掃視突然跪倒的茫茫人海,一轉頭,卻看到到少年擠眉弄眼的正用口型對他說:“戲不錯。”
顧海星站在高高的點將臺上,望著臺下黑壓壓的十萬大軍,手心已經沁出了冷汗。
他剛剛慷慨激昂地講完話,此刻卻覺得喉嚨發緊。
他下意識地回頭望向身旁的宋元慶,壓低聲音問道:“將軍,這……接下來該如何是好?”
宋元慶挑了挑眉。突然多了十萬大軍在他的軍營里要他節制,一時之間他也不知道該怎么辦。
徐州駐軍共有三個軍營,分別在甘絡縣、廣原縣、社宏縣。
宋元慶的軍營在甘絡縣,是最小的軍營,只能容納兩萬士兵。廣元縣和社宏縣的卻是大軍營,各容納五萬士兵。
宋元慶目光掃過臺下躁動的軍陣。甘絡縣的校場就那么點大,此刻擠滿了士兵,連周圍的柵欄都被拆開了,如果不分流根本無法容納。
宋元慶想了想,最后走上前高聲說道:“各位將士。清禾克扣軍餉,構陷忠良。他說蒼州王謀反之事不可信。既然朝廷都已知謀反之事,那如此大的陣仗,市井間早就已該鬧得沸沸揚揚。這里與蒼州只一江之隔,可到至今為止,本將并未聽說任何有關蒼州謀反的消息。”
他又看向甘絡縣的將士們問:“你們有誰聽說了嗎?”
“沒有!”
甘絡縣的將士們齊聲回答。
這時,臺下此起彼伏的議論聲由小漸大。
一名滿臉絡腮胡的校尉高聲喊道:“清禾那老賊克扣我們軍餉多時,現在又突然說蒼州王謀反?老子在社宏縣駐守五年,怎么從未聽說過這檔子事!”
“就是!“旁邊一個年輕士兵接話,“上月發餉時又少了三成,百夫長說是朝廷調度,現在看來怕是進了某些人的腰包!”
另一名士兵猜測:“誒!你們說清禾那奸賊會不會是假傳圣旨,目的就是為了調兵到這里來拿下宋將軍。”
“這哪說得準呢?”
“我看就是!他剛才在臺上假惺惺的給我們看圣旨,可隔那么遠,誰知道是真是假?”
宋元慶見狀,猛地一壓手,全場頓時安靜下來。
他朗聲道:“諸位將士!清禾假傳圣旨,私自調兵,意圖不軌。幸虧有高人出現阻止,否則眾位將士恐怕都跟著上了他的賊船。今日天色已晚,大家先在這里歇一晚,明日就跟著你們的將領回各自的軍營去吧!”
宋元慶說到這里,突然喝道:“周武,唐佑明兩位將軍何在?”
全場寂靜,所有的目光都在找尋兩位將軍所站的位置。
而人群中,被叫到名的兩位將軍互相對視了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