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水縣城門邊,十幾個粥棚排成長龍,大鍋里蒸騰的熱氣在微風中扭曲變形。
幾個衙役站在最粥棚前,手中的木勺在鐵鍋里攪動著濃稠的米粥。
“排好隊!每人都有份!”衙役提高嗓音喊道,聲音已經有些嘶啞。
身后新搭建的草棚里,幾個婦人正在給衣衫襤褸的孩子換上干凈的粗布衣裳。
駱海帶著更多的衙役匆匆趕來,他大步走到城門外,瞇起眼睛望向遠處塵土飛揚的官道,臉上說不出是喜是憂。
繼韓蕾上次帶回上萬名乞丐和流民后,幸虧那些施粥的粥棚還沒拆,現在又有幾萬名流民進入了清水縣。
“怎么又來了這么多?”
只見黑壓壓的人群如潮水般涌來,有拄著樹枝的老者,有抱著嬰孩的婦人,還有不少穿著破爛軍制里衣的士兵。
他們的腳步聲混合著咳嗽聲、孩子的啼哭聲,在炎熱的空氣中顯得格外凄涼。
“大人,這次怕是有三四萬人啊!”師爺擦著額頭的汗,聲音發顫。
駱海順手抓住一個從身邊走過的年輕人,問道:“你們如此年輕,干嘛也逃難,就在家鄉重建家園不好嗎?”
那年輕漢子見到駱海身上的官服,目光有些躲閃,囁嚅著答道:“回大人。小的不是逃難,是聽說蒼州軍營有雙倍軍餉,所以特來投奔的。”
“你是軍卒?”駱海打量著他。
那年輕漢子點了點頭,恭恭敬敬的抱拳行禮。
“回大人,小的是荊州前鋒營百夫長,名叫鐘勇建。荊州軍營克扣軍餉嚴重,士卒們已忍無可忍。所以……還望大人收留。”
“哦!原來如此。”駱海了然點頭。
這幾年蘇家聯合兵部克扣軍餉是眾所周知的事,各州軍營的將士們敢怒不敢言。
這事兒他也早就聽軍營里的熟人提起過。雖事出有因,可逃兵畢竟是大罪,他也不知該如何處理。
駱海深吸一口氣,轉身對隨從道:“你立即快馬趕去通訊站,用對講機請示王爺!”
他目光掃過人群中那些明顯有著軍.人氣質的“難民”,眉頭皺得更緊。
他摸著胡須,喃喃道:“這些逃兵……得想法子單獨安置才行。”
因為大量流民和逃兵的到來,清水縣暫時又陷入了忙亂之中,突厥使團沒在清水縣停留,唐小童陪著他們直接穿過清水縣去了北關。
三日后,北關永安城的城樓上,李二牛正瞇著眼睛打量著遠處的突厥使團。烈日將使團的車隊在地上照出一片陰影,鈴鐺聲隨風飄來。
“開城門!”他揮手下令,轉頭對副將低聲道:“讓突擊隊在暗處戒備。”
“是!”
副將領命而去。
現在的北關,有了棱堡和現代武器的加持,在人手配備上已按照韓蕾和趙樽的要求,組建了必要的守城隊、突擊隊、兵器管理隊、后勤隊。
除了必要的幾千名守城人員,其余的將士訓練之余實行“屯田制”,都到附近開荒種地去了。原本五萬駐軍的軍營里反而顯得空蕩蕩的。
突厥使團入城時,唐小童快步迎上前。他注意到玉伽公主在不斷張望的眼神,輕聲道:“公主在尋人?”
玉伽掀開面紗,琥珀色的眼睛里寫滿焦慮:“蒼州王妃她……”
“公主是要找我們王妃嗎?可王妃不在這里,此刻應該在扶風縣。”李二牛大步走來,甲胄嘩啦作響。
他抱拳行禮,聲音洪亮:“末將已派人通知驛站備好客房,請使團隨末將去歇息吧。”
唐小童知道玉伽公主在想什么,他看見公主的手指絞緊了韁繩,連忙上前半步:“玉伽,不如這樣吧……”
他遲疑一下,壓低聲音,“要不你們現在去驛站休息,明日隨使團先行回草原,我即刻前往扶風縣去尋找王妃,一有消息,我必快馬傳書到王庭告知你。”
玉伽想了想,也只能如此了。畢竟和親失敗,作為一名異國公主,她不便長時間留在這里。
玉伽公主咬著唇搖了搖頭,她轉頭看向李二牛,聲音輕得像嘆息。
“多謝這位將軍。現在時辰還早,我們就不去驛站了,直接到陰山腳下再安營扎寨。”
她說著又看向唐小童,雙眸里除了期盼,還閃著說不清的復雜的光芒。
“小童。我將希望全部寄于你身,有了消息,還望早日告知。”
“嗯!你要保重。”唐小童鄭重點頭,眼里有著濃濃的不舍。
駝鈴再次響起時,唐小童站在城門口,看著使團的背影漸漸融入遠方蒼茫的草原。
他摸了摸手腕上那道明顯的舊傷痕,告別李二牛后轉身走下城樓,翻身上馬,朝著扶風縣的方向而去……
薄暮冥冥之時,遠處連綿的陰山山脈如同沉睡的巨獸,將最后一絲夕陽吞噬殆盡。
玉伽公主走出馬車,望著這片她熟悉的草原,心中卻充滿了前所未有的陌生感。
“公主,前面那些人好像是我們的勇士。”
使團首領賀恕指著遠處隱約可見的營火,嗅了嗅空中熟悉的烤肉香味,聲音有些沙啞。
連續數日的奔波,讓這位老首領看上去顯得更加蒼老。
玉伽公主點點頭,手指不自覺地捏緊衣擺,心情愈加沉重:“賀恕叔叔,我們的勇士為何會在這里?是在等使團嗎?”
“也許是吧!”賀恕深深地嘆了口氣,眼中閃過一絲憂慮:“我們此行求和失敗,還丟了求和的禮物……”
他搖了搖頭,沒有繼續說下去。
遠處營地的輪廓漸漸清晰,十幾個突厥勇士已經策馬迎了上來。
為首的壯漢巴特爾現在是博魯可汗最信任的年輕將領,他黝黑的臉上滿是期待。
“公主,賀恕首領。你們可算回來了!可汗派我們來接應糧草,族人們都在等著呢!”
賀恕與玉伽公主對視一眼,兩人眼中都流露出痛苦無奈的神色。
“糧草……根本沒有什么糧草,巴特爾。”玉伽公主輕聲說道,聲音幾乎被草原的風吹散。
巴特爾臉上的笑容頓時凝固:“什么?公主是在開玩笑吧?兩百萬擔糧食呢?那些織機和布匹呢?”
巴特爾說著,和跟來的勇士們紛紛翹首望向他們身后的車隊。
可他們身后除了使團的人和簡單的行李,什么都沒有。
“和親大典當日,突然宣旨取消。至于我們帶去的那些禮物……”
賀恕頓了頓,沉聲道,“我去皇宮討要……但大景皇宮不知出了何等變故,宮門緊閉,根本無法進入,我們連進去討要的機會都沒有。”
“啊——可惡!”
“為何會這樣?”
巴特爾身后的勇士們騷動起來,有人憤怒地捶打馬鞍,有人發出痛苦的呻吟。
一個年輕戰士忍不住喊道:“那我們怎么辦?部落里的老人孩子還等著糧食過冬啊!可汗那里如何交代?”
巴特爾眼里噴著火,“沒有這些糧食,我們就只有等到秋收時再去劫掠大景。除了搶,我們別無他法。”
“對!倒時候就去劫掠大景。”
“就是,憑什么大景就能富庶,而我們就只能如此苦寒?”
“對!只有將大景的財物搶奪過來,我們的族人才能生存下去。”
另外幾個勇士也紛紛附和,他們看向永安城的方向,眼里就像是看到了無數的財富。
玉伽公主看著這些熟悉的族人面孔,聽著他們憤憤不平的話語,心如刀絞。
她走到巴特爾面前,回頭看向永安城的方向,深深的嘆了口氣。
“巴特爾。可事情遠比我們想象的更糟,求和成為泡影,永安城現在不但有‘花生米’這樣的武器,還剛修建了更為牢固獨特的堡壘。以我突厥的力量……”說著,玉伽公主輕輕搖頭。
“再堅固的堡壘也擋不住草原勇士的鐵騎。”巴特爾不服氣地吼道。
“這是我親眼所見,”玉伽公主的聲音微微發顫,“那堡壘全部用堅硬如鐵的材料筑成,我們的彎刀和箭矢根本無法對其造成任何損傷。”
賀恕補充道:“聽說那叫棱堡,我特意觀察過。城墻呈鋸齒狀,沒有任何射擊死角。就算我們派出十倍兵力,也難以攻下。”
“而且……”
玉伽公主頓了頓,在腦子里努力回想著自己曾經見到的景象。
“那鋸齒狀的墻面上有許多孔洞,每個孔洞都伸出一根黑乎乎的長桿。長桿的頂端有個‘花生米’大小的洞,那也許就是彈射‘花生米’的武器。”
聞言,巴特爾和勇士們面面相覷,臉上寫滿了難以置信。
一個年長的勇士絕望的喃喃道:“我們虔誠供奉長生天,可長生天為何待我們突厥如此不公?”
夜幕完全降臨,營地的篝火在風中搖曳,映照著每個人凝重的面容。
玉伽公主坐在火堆旁,看著跳動的火焰,思緒回到了在官道上與唐小童并肩而行的那一刻。
“公主放心,我一定會找到王妃,說服她同意與突厥通商。”
唐小童那雙明亮的眼睛里滿是堅定,“相信我,我比任何人都不希望看到突厥與大景開戰……”
在大景京城,唐小童是唯一真心待她的人。
她相信唐小童是真心想要幫她,可唐小童畢竟只是一個小小的掌柜,也許他心有余而力不足,無法說服蒼州王妃。
如今回到草原,面對族人的絕望,她難免不懷疑那是否只是一句安慰的空話。
“公主,”巴特爾的聲音打斷了她的思緒,“可汗和長老們還興致勃勃在王帳等著我們的消息。他們知道了一定會很難過。”
玉伽公主深吸一口氣,站起身來:“實話實說吧!告訴父汗和大伙,大景朝也遭了災,到處都是流民。他們取消和親,但我們還有別的希望。”
“什么希望?”巴特爾急切地問。
“通商。”
玉伽公主的聲音堅定起來,臉上隨即泛起一抹紅暈,在篝火的映照下并不那么顯眼。
“我在清水縣認識了一位大景朝的布行掌柜,他待我很好。并答應會盡力促成此事。只要我們能和大景正常貿易,用我們的馬匹、皮毛換取糧食和布匹,族人就能度過這個冬天。”
賀恕擔憂地看著她:“公主,那唐小童不過是個小小掌柜,他能有多大能耐?”
“但他認識蒼州王妃!”玉伽公主眼中閃爍著最后一絲希望的火花,“那位王妃在蒼州地位特殊,據說連趙樽王爺都對她言聽計從。如果她能答應與我們通商……”
巴特爾搖搖頭:“公主把希望寄托在一個素未謀面的景朝女人身上?這太無稽了!她的地位再特殊,若大景陛下不同意,一切都是無望。”
“那你告訴我,巴特爾。“玉伽公主直視著他的眼睛,“除了這個微弱的希望,我們還有什么選擇?發動戰事嗎?面對那些神秘的‘花生米’和堅不可摧的棱堡?你覺得可以用多少族人的命去填?”
營地里一片寂靜,只有篝火偶爾發出噼啪的聲響。
最終,巴特爾沉重地點了點頭:“明天一早我們就啟程回王庭,公主可以親自向可汗說明這一切。”
夜深了,玉伽公主獨自站在營地邊緣,望著南方大景的方向。她又想起唐小童臨別時說的話:“相信我,我這并不僅僅是因為你。”
她不明白唐小童這句話的意思,唐小童幫她,難道還有其他的什么原因嗎?
“唐小童。”
她輕聲自語,仿佛這樣就能將她的話語傳到遠方的大景。
“我族人的希望,現在都系于你一人之手了。哎!但愿你能如你所說,盡心盡力。”
夜色漸漸深沉,夜風在山谷中嗚咽,如同草原的嘆息。
玉伽公主握緊了手腕上的銀鈴,那是她與族人血脈相連的象征。
無論希望多么渺茫,她都必須緊緊抓住,為了那些正在王庭翹首以盼的族人,也為了突厥的未來……
唐小童快馬加鞭趕到扶風縣,按照韓蕾曾經給他的地址,找到了趙家的宅子。
但可惜,他還是撲了一個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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