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過午膳,林遠山只覺得腦袋昏沉沉的,喉嚨里像是塞了團棉花。
剛喝了兩口茶,趙巧兒就在一旁絮絮叨叨地催促。
“遠山,這事兒可耽擱不得,快去問問那唐掌柜要緊。”
他嘆了口氣,勉強咽下最后一口茶,茶已涼透,苦澀得很。
外頭日頭正毒,晃得人睜不開眼。
林遠山揉了揉發癢的鼻子,突然打了個響亮的噴嚏,驚得路邊樹枝上的麻雀撲棱棱飛起。
昨晚,商會的劉主事還算熱情。聽了他的來意后,也即刻就讓人去叫了幾個布行的同行來一起商量。
商量的結果是:由林遠山先去找唐掌柜問一問,除了魏大公子外,錦繡坊是否還有其他的東家。
等問好后,再聯合京城所有布行老板,一起去找錦繡坊找東家商量進貨渠道的事宜。
他在商會待到很晚。出門時走得急,忘了帶雨傘,他是淋著雨跑回家的,單薄的夏衫早淋得透濕,今日整個人都不太舒服。
穿過熙熙攘攘的行人,轉過街角時,遠遠的就看到錦繡坊的鎏金招牌,在陽光下閃閃發亮。
林遠山瞇起眼睛,正瞧見唐小童送一位穿淡青色襦裙的姑娘出門。
那姑娘回眸時,發間的銀簪蕩起細碎的光暈,唐掌柜的目光像是有各種復雜的情緒,一直黏在那女子的背影上。
終于見到唐掌柜了,林遠山加快了腳步。可他運氣不太好,還沒等他走到跟前,就見唐小童已鉆進了一輛青布馬車。
“唐掌柜!留步!”林遠山扯著沙啞的嗓子喊道。
可賣糖人的小販在叫賣,餛飩攤的伙計高聲吆喝“熱乎的——”他的聲音瞬間淹沒在街市的喧囂里。
青布馬車的輪子碾過青石板路,轆轆聲漸漸遠去。
林遠山急追了幾步,病體發軟,他不得不撐著膝蓋喘息。
就在這時,地面傳來不尋常的震動。幾輛黑漆馬車同時疾馳而來,車轅上“魏”字燈籠在劇烈搖晃。
領頭的車夫揮舞著馬鞭,鞭梢在空中炸出脆響。
“閃開!都閃開!”
林遠山連忙隨行人踉蹌著退到醬菜鋪的屋檐下,眼睜睜看著車隊卷起漫天塵土。
最后那輛馬車的紗簾忽然掀起,露出半張敷著厚粉的婦人面孔,又飛快地落下。
街邊賣絹花的老婆婆嘟囔:“這幾日怎么凈見著魏家的馬車,這排場,比京兆府老爺還氣派哩。”
剛剛過去的幾輛馬車,正是魏大寶一家。經過幾日的顛簸,終于趕在今日午后到了京城。
魏大寶因為住在蒼州,距離京城最遠。他趕到京城時,魏家其他分支的人員都早已到了京城,他們是最后一個到達的。
“比預定的日子晚了兩天。”魏大寶低聲自語,粗短手指無意識地摩挲著那肥厚的下巴,“不知其他各房可都到了。”
“魏老爺,”一名身著丞相府服飾的仆役早已在城門內等候多時,“奉管家之命,特來引路。”
丞相府朱漆大門前,魏大寶整了整衣冠。管家早已候在門前,那張布滿皺紋的臉上看不出喜怒。
“魏老爺一路辛苦。”管家拱手行禮,聲音低沉,“其他各房三日前便已到齊,只差貴府了。”
魏大寶心頭一跳:“不知案情究竟如何?叔叔信中語焉不詳……”
管家左右看了看,壓低聲音:“冠軍侯府一夜之間死了十幾口,包括侯爺本人。線索直指魏家,陛下震怒,命大理寺徹查。”
魏大寶腳下一個踉蹌,若非管家眼疾手快扶住,險些跌倒。
他強自鎮定,卻掩不住聲音里的顫抖:“這……這絕不可能!魏氏與冠軍侯府無冤無仇……”
“現在就是需要對質澄清。”管家嘆了口氣,“還請魏老爺速去大理寺報到,圣上已下旨,魏氏全族上下皆為嫌犯。”
安頓家眷時,魏大寶的夫人緊緊抓住魏大寶的衣袖:“老爺,此事蹊蹺,我們……”
“你莫慌。”魏大寶不耐的拍了拍她的手,卻發現自己掌心全是冷汗,“清者自清,陛下明察秋毫,必不會冤枉無辜。”
大理寺門前,兩排禁軍肅立,刀戟在陽光下泛著冷光。魏大寶深吸一口氣,遞上名帖。
不多時,一名身著緋袍的官員快步走出。
“蒼州魏氏魏大寶,奉旨前來報到對質。”魏大寶深深一揖。到了這里,一貫張揚的他也不敢造次。
“魏老爺請隨我來。“官員面無表情,“圣駕將至,魏老爺先在堂內等候片刻。”
穿過重重院落,肅殺之氣愈濃。
到了大堂,看到兩側整齊擺放的殺威棒,大熱的天,魏大寶也忍不住打了個冷顫。在這等環境下等待,他如坐針氈。
大理寺卿派人稟明了景帝,景帝立刻擺駕大理寺。并同時派人去冠軍侯府,叫唯一見過那個小胖子的長樂郡主到來指認嫌犯。
幾名證人陸續被帶到了堂上,魏家的人也全部從牢中押到了大堂上。
他們平日里高高在上,作威作福,如今牽扯上命案也被嚇得不行。
他們個個面如土色,綢緞衣裳皺巴巴地裹在身上,發髻散亂。
魏老夫人還被兩個婆子架著,繡著金線的裙裾拖在青石板上,沾滿了牢房里帶來的稻草屑。
見魏大寶已等在堂中,眾人目光齊刷刷投來,有探究,有埋怨,亦有隱晦的敵意。
“蒼州一脈總算到了。”一位白發老者冷哼一聲,“讓我們好等。”
魏大寶正要解釋,忽聞門外傳來一陣騷動。緊接著,尖細的嗓音穿透大堂:
“陛下駕到!”
所有人立刻跪伏在地。
景帝身著明黃龍袍,在侍衛的簇擁下大步走入。
魏大寶額頭緊貼地面,只聽得靴聲橐橐,最終停在正前方的案幾后。
“平身。”景帝的聲音不怒自威。
魏大寶小心抬頭,只見景帝面容肅穆,眉宇間透著疲憊與憤怒。大理寺卿躬身站在一旁,手捧案卷。
“魏氏全族可都到齊了?”景帝問道。
“回陛下,已全部到齊。”大理寺卿孫文藺恭恭敬敬的答道。
景帝目光如電,掃過堂下眾人。
“冠軍侯乃朕之肱骨,卻慘遭毒手,朕必徹查到底。”
聞言,堂內氣氛驟然緊張,
“在郡主到來前,”景帝冷冷道,“朕要你們每個人都好好想想,魏氏與冠軍侯府,究竟有何仇怨?”
魏大寶感到后背已被冷汗浸透,雖然知道這件事情不是自己干的,與自己無關。
可冠軍侯一家是皇親國戚,看景帝這堅決的態度,一個弄不好,就是株連九族,他也逃不掉。
他悄悄環顧四周,發現族人們神色各異,有人惶恐害怕,有人憤怒,還有人……眼中閃過一絲難以捉摸的光芒。
長樂郡主在侍從丫環的簇擁下也很快到來,她面容憔悴,精神萎靡。
她踩著滿地碎影走進來,素白孝服在陽光下白得刺眼。
被人架著的魏丞相抬眼與她對視一瞬,又垂下眼睛,斑白的鬢角在陰影里微微發顫。
長樂郡主一進來就怒視著魏氏族人,恨不得立刻就上去撕了他們。
景帝讓人為她賜了座,然后示意大理寺卿開始審案。
“啪!”驚堂木重重拍下。
“所有嫌犯跪下!”
驚堂木一響,魏成超那個慫貨膝蓋一軟就栽倒在地,額頭磕在冰冷的地磚上發出“咚”的悶響。
他忽然扯著嗓子嚎起來:“冤枉啊大人!我上月還與郡主一起在沉香閣賞過牡丹!不是我,不是我。”
他害怕的聲音尖利得像是被掐住脖子的公雞,引得堂外圍觀的百姓一陣哄笑。
“肅靜!肅靜!”
大理寺卿拍著驚堂木喊道,大堂里又漸漸安靜下來。
為了方便辨認兇手,大理寺卿命人在大堂里掌起了燈。燭火搖曳間,將眾人緊繃的面容映照得忽明忽暗。
空氣中彌漫著一股壓抑的氣息,仿佛連呼吸都變得小心翼翼。
“啪!”
大理寺卿重重拍下驚堂木,木器撞擊案幾的脆響在堂內回蕩。
“本官現將案情始末再述一遍,如有不實之處,諸位可當場指正。”
堂下頓時鴉雀無聲。長樂郡主指尖掐入掌心,那鉆心的疼痛卻比不上心頭萬分之一。
那日,她從宮里趕回冠軍侯府,整個后院已面目全非,她連家人的尸首都找不到。今日,她不抓出兇手誓不為人。
大理寺卿輕咳了一聲,不疾不徐的聲音響徹在大堂里。
“上月二十五,長樂郡主生辰宴上,有一體態豐腴的魏家子弟,持魏家玉佩入府赴宴。此人不僅參與了席間斗詩,更博得郡主青睞。”
長樂郡主閉了閉眼。如今想來,當日那席間的斗詩,就是母親看上他了那小胖子,極力的勸說她。
沒成想,竟成了引狼入室的禍端。
大理寺卿繼續道:“事后,冠軍侯府應允了這門親事,并遣人至丞相府,請魏丞相尋媒人正式提親。”
他轉向跪在一旁的魏丞相,“丞相,此事可屬實?”
魏丞相拱手一禮,錦袍發出細微的摩擦聲:“回大人,確有此事。是侯府的管家前來。”
“然而……”
大理寺卿話鋒一轉,聲音陡然沉了下來。
“就在冠軍侯府眾人聚在一起商議婚事時,滿門遇害。而據城門守衛證詞,當晚有一體態豐腴的魏家子弟,由丞相府護院護送,自南門倉皇出逃,直奔梁州方向。”
堂下和堂外頓時一片嘩然。
長樂郡主猛地站起身來,她緩步走向跪在最前排的幾個豐腴子弟,裙裾擦過地面的沙沙聲在寂靜的堂內格外清晰。
“抬起頭來。”她的聲音很輕,卻很冷。
第一個小胖子戰戰兢兢地仰起臉,額上已滲出細密汗珠。長樂郡主盯著他看了片刻,突然伸手:“你的玉佩呢?”
“在、在這里。”小胖子慌忙從腰間解下一枚溫潤白玉,上面清晰刻著魏家特定的花紋。
郡主接過玉佩,指尖撫過上面的紋路,又對著燭光細看,最終搖了搖頭:“不是這個。”
她將玉佩拋還回去,轉向第二人。如此反復,一連排除了五人。
堂內氣氛越發凝重,仿佛有一張無形的網正在收緊。
當郡主走到第六人——魏大寶面前時,她的腳步突然停住了。
“你,”她微微俯身,“叫什么名字?”
魏大寶肥碩的身軀明顯一顫,額頭重重磕在地上:“回、回郡主的話,小人魏大寶,是魏家旁支……”
“抬起頭來。”郡主命令道。
魏大寶緩緩抬頭,見族人們個個都拿出玉佩來,他那張肥胖的圓臉上已布滿汗珠。
郡主仔細端詳他的面容,忽然冷笑一聲:“那人雖與你體態相似,但眉目更為清秀。”
魏大寶松了口氣,長樂郡主卻話鋒一轉,“不過……你的玉佩呢?”
這一問如晴天霹靂,魏大寶渾身劇震,臉色瞬間慘白。他下意識捂住腰間原本該懸掛玉佩的位置,嘴唇哆嗦著卻說不出話來。
“本郡主在問……”
見他變了臉色,長樂郡主的聲音陡然拔高,在寂靜的公堂上如同利劍出鞘,“你的玉佩呢?!”
堂上所有人的目光齊刷刷射向魏大寶。大理寺卿瞇起了眼睛,魏丞相則皺緊了眉頭。
跪在旁邊的魏家子弟不自覺地往旁邊挪了挪,這種要命的生死關頭,他們與他劃清界限。
“我……我……”魏大寶的額頭抵在地上,聲音細如蚊蚋,“小人的玉佩……丟……丟了……”
“丟了?”長樂郡主冷笑更甚,“本郡主記得,你魏家祖訓,玉佩在人在,玉佩亡人亡。你竟敢說丟了?”
魏丞相突然上前一步:“郡主明鑒,此事或有隱情“
“丞相!“大理寺卿厲聲打斷,“公堂之上,還請慎言。“
長樂郡主卻不理會他們,一把揪住魏大寶的衣領:“何時丟的?丟在何處?可曾報與族中長輩知曉?”
“呃……丟……”魏大寶支支吾吾,額頭上冷汗直冒。
長樂郡主卻步步緊逼:“說啊!丟哪兒了?”
魏大寶的異常,也引起了堂上所有人的關注。
大理寺卿瞄了景帝一眼,見景帝面沉如水,趕緊怒喝:“快說!你還不從實招來?”
魏大寶渾身打了個哆嗦,終于道出實情。
“是,是。我的玉佩.是.借給清水縣令的侄女韓……韓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