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落時分,林遠山拖著沉重的步伐推開家門時,夕陽的余暉恰好被一片烏云遮住,院子里頓時暗了下來。
他下意識抬頭望了望天,覺得這天氣就像他此刻的心情一樣陰郁。
布行門口那串風鈴已經三天沒響過了,他想著,手指無意識地摩挲著腰間那塊祖傳的玉佩。
那是林記布行最早開張時,祖父特意請人雕刻的,上面“誠信為本”四個字已經被磨得有些模糊了。
“是遠山回來了!”趙巧兒的聲音從內室傳來,帶著刻意的歡快。
她掀開珠簾走出來時,林遠山不由得怔了怔。
妻子今日穿了一件嶄新的桃紅色褙子,領口和袖口都繡著繁復的牡丹花紋,發髻上插著三四支金步搖,隨著走動一晃一晃地閃著金光。
“你這是……”林遠山皺了皺眉,布行都快維持不下去了,妻子怎么還有心思打扮?
趙巧兒沒等他說完就迎了上來,身上飄來一陣濃郁的脂粉香。
“你辛苦一天了,快些更衣用飯吧。都等著你呢!”
趙巧兒利落地幫丈夫脫下外袍,轉手遞給候在一旁的小丫鬟。
“去,把少爺的衣裳熏一熏,用上次買的那個沉水香。”
林遠山張了張嘴想說什么,最終還是嘆了口氣,任由妻子擺布。
他注意到廳堂里的八仙桌上已經擺好了飯菜,四葷四素,中間還燉著一盅人參雞湯。
“爹呢?”他低聲問道,聲音里透著疲憊。
“在這兒呢。”林母答道。
林父雙手背在身后從西廂房慢悠悠的踱出來,雖然背有些佝僂,但眼神依然清明。
他瞥了眼兒媳婦花枝招展的打扮,又看了看桌上豐盛的菜肴,眉頭幾不可察地皺了一下。
一家人落座后,趙巧兒親自給丈夫盛了碗湯,“先喝口湯暖暖胃。”
看著他把湯喝完,趙巧兒才坐下,拿起筷子開始吃飯。
林遠山剛拿起筷子夾了片火腿,趙巧兒就迫不及待地問道:“遠山,今日布行里生意可好?”
筷子在半空中頓了頓,林遠山把火腿放進碗里,搖了搖頭。
“連著兩日了,一個客人都沒有。”林遠山的聲音干澀得像秋日的枯葉,“對面的王記布行昨日好歹還賣出去兩匹素絹,我們……”
“怎么會這樣!”趙巧兒的聲音陡然拔高,手中的筷子“啪“地拍在桌上,“前幾日不還說每天至少有三五單生意嗎?”
林父輕咳一聲,趙巧兒這才意識到失態,忙收斂了神色,但眼中的焦急卻掩飾不住。
林遠山苦笑著放下筷子:“今日我又去了趟錦繡坊……”
他說到這里突然停住,眼神變得復雜起來。
“怎么樣?“趙巧兒急切地追問,身子不自覺地前傾。
“我本想去找唐掌柜問問,除了魏大公子,錦繡坊是否還有其他的東家?可唐掌柜卻不在店里,我就又在里面看了看。”
林遠山搖了搖頭,仿佛在尋找合適的詞語。
“錦繡坊光是門臉就比我們寬敞三倍不止,里面一水的紅木柜臺,每個客人進門,都有專門的伙計引路,端茶遞水……”
趙巧兒撇了撇嘴:“不過是些表面功夫,咱們林記開了幾十年,靠的是貨真價實……”
“不,不止這些。”林遠山打斷她,手指無意識地在桌面上畫著圈。
林父突然插話,老人的聲音沙啞卻沉穩。
“我前日也去看了。那姓唐的小掌柜確實有些本事,正在搞什么買二贈一,客人們搶瘋了,柜臺前擠得水泄不通。”
“就是這個!”林遠山激動地說,“今日又換成了‘滿十兩銀子抽獎’,一等獎是……是一套錦繡坊定制的四季衣裳。”
他說著說著聲音低了下去,“我們連想……都想不出這樣的主意……”
“我們想不出,但我們可以把那個掌柜挖過來呀!”
趙巧兒突然說道。眼里是快夸我,快夸我的表情。
林遠山瞄了她一眼,她識趣的閉上了嘴。
飯桌上陷入一陣沉默,只有燭火偶爾爆出輕微的噼啪聲。
見他們都不說話,趙巧兒的臉色越來越難看。
突然,她湊近林遠山低聲的數落起來。
“我早跟你說過,偷偷找人一把火給他燒了,神不知鬼不覺。你偏不聽,現在好了……”
“胡鬧!”
林遠山猛地拍桌而起,碗里的湯濺出幾滴。
“這種下三濫的手段你也想得出來?林家做生意向來堂堂正正!”
林父林母也頓時沉下臉來。
林父蹙眉道:“巧兒,你嫁到林家也有兩年了,怎么還說這種孩子氣的話?商有商德,輸要認,敗要服。做不贏人家,就該老老實實去學,而不是動這些歪心思!”
趙巧兒被兩老訓得臉上紅一陣白一陣,咬著嘴唇不再吭聲,但眼中的不服氣卻顯而易見。
她賭氣似的夾了一大塊魚肉塞進嘴里,嚼得格外用力。
“爹,您說……我們該怎么辦?”
林遠山轉向父親,聲音里帶著少見的無助,“錦繡坊這樣下去,不出三個月,整條街的布行都得關門……”
林父長嘆一聲,放下筷子。
“遠山啊,為父活了六十多年,沒見過這樣的陣仗。那錦繡坊……確實與眾不同。我……我也看不明白。”
林父說著說著,眼眶竟有些發紅,“你爺爺傳下來的基業……”
趙巧兒突然抬起頭:“遠山。”
她的眼睛亮得嚇人,“你去看看魏成超吧!他不是在牢里嗎?你去找他談談,讓我們從錦繡坊進布料。我們就算做不出那些花里胡哨的衣裙,賣同樣的布料總可以吧?”
林遠山和林父交換了一個眼神。
“這……”林遠山猶豫了。
“這什么這!”趙巧兒急得直跺腳,“都什么時候了還講究這些?眼看著全家都要喝西北風了!”
林父搖搖頭:“巧兒,魏家這次犯的事,怕是去見不到人。再說,就算我們拿到同樣的布料,沒有錦繡坊那些經營手段,照樣賣不出去。”
“爹,那您說怎么辦?就這么眼睜睜看著林家三代人的心血毀于一旦?”
趙巧兒聲音里已有了怒意。這也不行,那也不行。他覺得林家上下就是一群窩囊廢。
飯桌上的氣氛凝重得幾乎能擰出水來。
林遠山盯著自己碗里已經涼透的湯,湯面上凝著一層薄薄的油花。
“要不……我去找商會的劉主事吧。”良久,林遠山終于開口,聲音低沉又無奈。
“請他召集所有布行同行,我們這些老字號也應該坐在一起商量對策了。錦繡坊再厲害,總不能把全城的布行都擠垮吧?”
聞言,趙巧兒立刻來了精神:“對對對!你現在就去!”她站起身就要去拿丈夫的外袍,“趁天還沒全黑,劉主事應該還在商會。”
林父皺眉:“這都什么時辰了,明日再去也不遲。”
“爹,事不宜遲啊。”趙巧兒已經麻利地取來了林遠山的青色長衫,“早一刻商量就多一分希望。”
林遠山看著妻子急切的樣子,又看了看父親憂慮的神情,終于點了點頭:“管家,去準備些禮物。”
當林遠山提著禮物踏出大門時,天已經完全黑了。
林遠山深吸一口氣,邁步向商會方向走去。他不知道這次求助能否挽救林家的生意,但至少,他努力了。
想到這里,他的腳步漸漸變得堅定起來……
昨夜,京城下了一整夜的大雨,雨點敲打在各家各戶的青瓦上,如同萬千馬蹄在奔騰。
今晨雨歇云散,天空像是被洗過一般湛藍透亮,空氣中彌漫著泥土與草木的清新氣息。
陽光透過云層灑在濕潤的街道上,將石板路映得閃閃發亮。
錦繡坊內,唐小童從清晨開門起就忙得不可開交。
他和幾個伙計穿梭在掛滿服裝的廳堂間,額頭沁出細密的汗珠,靛藍色的衣袖挽到手肘,露出線條分明的小臂和手腕上的一道舊傷痕。
“張嫂,李侍郎家的繡裙可熨好了?”
“馬上就好,唐掌柜!”
“李姐,錢員外家趕繡的海棠繡好了嗎?”
“快了,明日就可取貨。”
他一邊詢問著工作,一邊還要忙著接待進店的客人。
直到正午時分,人們都回去用膳了,店里的客人才漸漸稀少。
唐小童終于得以喘口氣,坐在柜臺后的矮凳上,端起早已涼透的茶水一飲而盡。
茶水順著喉嚨滑下,帶走了些許疲憊。
就在這時,門口風鈴輕輕響起,一陣帶著青草香氣的微風拂入。
唐小童抬頭,看見玉伽公主獨自站在門口,陽光為她整個人都鍍上了一層金邊。
今日玉伽公主沒有穿著突厥服飾,而是換上了一襲淡青色的襦裙,烏黑的長發挽成時下京城貴女流行的驚鴻髻,只在耳邊垂下兩縷青絲。
若不是那雙如草原夜空般深邃的眼睛,幾乎認不出這是那位來自突厥的公主。
“玉……公主。”
唐小童連忙笑著起身,不慎碰翻了茶盞,茶水在柜臺上漫開。他手忙腳亂地用袖子去擦,臉頰發燙。
玉伽公主嘴角微微上揚,眼中閃過一絲唐小童熟悉的、草原兒女特有的爽朗笑意。
但這一切很快又被訓練多日的宮廷禮儀所掩蓋。
她緩步走近,裙裾輕擺,已頗有了幾分大景貴女的儀態。
“唐掌柜不必多禮。”她的大景話比初見時流利許多,只是仍帶著些許異域腔調,“可用過午膳了?”
唐小童穩住心神,恭敬回道:“尚未用膳。公主可要一起……”
“我已用過了。”玉伽公主輕輕搖頭,發髻上的銀步搖隨之輕晃,在陽光下閃爍如星,“我說出來逛逛,嬤嬤只給了我半個時辰。”
唐小童習慣性地側身,做出邀請手勢:“后院備了新煮的杏仁茶,公主可要……”
話未說完,他感到衣袖被輕輕拉住。玉伽公主的手指纖細卻有力,指尖微涼。
她搖了搖頭,眼中流露出唐小童從未見過的復雜情緒。
“明日就是和親大典。”她聲音很輕,像是怕驚擾了什么,“嬤嬤說,今日需加倍練習禮儀,不能再飲茶了。”
這句話像一把鈍刀,緩慢而沉重地刺入唐小童的心臟。
他這才猛然意識到,眼前這位已能嫻熟穿著大景衣裙的異國公主,明日就要成為皇帝的妃子了。
多日來的相處,教她辨認綢緞質地,為她煮草原上沒有的杏仁茶,聽她講述突厥的風俗……這一切,都將在明日畫上句點。
“是……是啊。”唐小童努力維持著聲音的平穩,卻感到喉頭發緊,“明日就是大典了。”
玉伽公主似乎也察覺到了他的異樣,那雙琥珀色的眼睛直視著他,讓唐小童無處躲藏。
片刻沉默后,她忽然解下頸間一直佩戴的狼牙吊墜。
“我來,是想送你一件東西。”
她將吊墜放在掌心,遞到唐小童面前。
那枚狼牙通體瑩白,尖端泛著淡淡的黃,用一根編織精細的皮繩穿著,顯然已被摩挲多年。
唐小童震驚地看著這份禮物:“這……這太貴重了,我不能……”
“在草原上,狼牙只贈予最尊敬的人。”玉伽公主固執地舉著手,眼中閃爍著唐小童看不懂的光芒。
“這是我父親——突厥可汗在我成年禮上親手所賜,他說這枚狼牙來自守護我們部落十年的頭狼。”
唐小童的手微微發抖,不敢去接。
玉伽公主卻突然上前一步,直接將皮繩套上了他的脖子。
狼牙貼在胸前,帶著玉伽公主的體溫和一絲淡淡的草原氣息。
“在我們突厥,接受狼牙的人,就是被認可的勇士。”
玉伽公主退后一步,滿意地看著吊墜垂在唐小童胸前的位置,忽然又想起什么似的補充道,“當然,按照你們大景的禮儀,這或許有些……不合規矩。”
她說著“不合規矩“,可眼中卻閃過一絲叛逆的光芒,那是尚未被宮廷禮儀完全馴服的草原野性。
唐小童的手指不自覺地撫上狼牙,觸感光滑微涼。
他知道在突厥文化中,這份禮物的分量有多重。他感覺自己的心臟在胸腔中劇烈跳動,幾乎是要沖破肋骨的束縛。
“公主,這……”
“嬤嬤說,你們大景講究男女授受不親。”玉伽公主打斷他,聲音忽然低了下來,“入宮后,我就是陛下的人了。以后……我恐怕再難有機會喝到你煮的杏仁茶了。”
陽光從窗欞斜射進來,在玉伽公主臉上投下細碎的光斑。唐小童注意到她的睫毛在輕輕顫抖,像是蝴蝶脆弱的翅膀。
“我會記得你。”玉伽公主抬起頭,直視著他的眼睛,“永遠記得。”
聞言,唐小童感到一陣眩暈,千言萬語堵在胸口,卻一句也不能說。
他是錦繡坊的掌柜,她是即將入宮的妃子,這中間橫亙著比突厥到大景更遠的距離。
“公主厚愛,小童……定將銘記于心。”
最終,唐小童只能深深作揖,將所有的情感,都壓抑在這個禮節性的動作之下。
玉伽公主似乎期待他說些什么,可等了片刻,只輕輕嘆了口氣:“我該回去了。”
唐小童默默點頭,陪著她走向店門。門外,侍女阿蘭正來回踱步。看到玉伽公主出來,立刻迎上前去。
“公主,時辰不早了,該回去繼續練習大典禮儀了。”
玉伽公主回頭最后看了唐小童一眼,那眼神中包含了太多無法言說的情緒。
然后她轉身,裙擺劃過一道優雅的弧線,隨著阿蘭離去。
唐小童站在路中央,望著她的背影逐漸消失在街角。胸前的狼牙沉甸甸的,仿佛有千斤重量。
“哎!”
他深深的嘆了口氣,心里說不出的失落。
原來,多日的相處,莫名升起的情愫,并不能抹去玉伽公主要入宮為妃的事實。
過了今日,她就是皇帝的女人,終究……是他妄想了。
京城的天空依然湛藍,陽光依然明媚,但唐小童卻感覺自己的世界在這一刻天翻地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