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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日后,文嘉便傳來消息。
讓薛綏次日午后去城南的沙泉精舍,與阿力木相見。
那個茶舍周遭環水繞柳,來去皆是異邦人士,十分僻靜。
薛綏心中了然,只帶了小昭一人前往。
到達約定地點,茶肆后門處已有護衛靜候。
她示意小昭在外等待,獨自踏著青石板路的柳蔭光影,斂聲入內。
院里寂靜,四下里空無一人。
她步履平穩,走近看一眼那虛掩的木門,蹙眉推開……
將將側身而入,頸后便掠過一絲若有若無的涼氣……
她腳步未停,本能地反手扣向那人腕脈,卻聽到頭頂一聲低笑,那人如游魚般滑開。
“妙真師父孤身至此,是來與番商論禪?還是……特意跟蹤我?”
這聲音……
薛綏動作一頓,猛地轉身。
李肇立在那里,斜斜的日光從他肩頭淌過,映出他眼底的清寒。
他未著太子常服,一身暗云紋錦袍,玉帶緊束,襯得腰身好似更為窄細了幾分……
較平日,更添幾分利落和冷峭。
“文嘉公主托貧尼前來,給阿力木老爺送些經書……”薛綏把懷里的錦盒輕輕擱在桌上,抬眼迎上他的目光,規規矩矩行了個禮。
“佛法無邊,度化眾生不分國界。倒是太子殿下,怎么在這兒?”
李肇低頭,含笑看她,“孤新得了幾簍上好的老茶餅,聽聞阿力木精于茶道,便順路帶來請他品鑒。”
當初紫宸殿上,阿力木力證平樂構陷,算是幫過李肇。
這般說辭,也說得過去。
但薛綏怎會輕信巧合?
“殿下禮賢下士,體恤遠客,真是仁德。”
李肇唇角勾起愉悅的弧度,仿佛看穿她的小心思。
“這里沒有外人,說這些客套話做什么?”
沒外人?誰跟他是“內人”不成?
薛綏呼吸微窒,耳尖悄悄泛了熱:“那敢問殿下,哪只眼睛瞧見我跟蹤您了?”
“伶牙俐齒。”李肇目光落在她微抿的唇上,往前傾了傾身,“孤不喜歡你單獨見別的男人。便是那番邦的胖子,也不成。”
“……”薛綏一時語塞。
“你說過,禪心非鐵石,亦知暖寒。孤特地來見你,就沒半分歡喜?”
“有這回事?不記得了……”
“孤記性向來好。”
李肇說著,伸手拂去她肩頭的落塵,喉頭一緊,“平安,孤……”
忽聽門口傳來腳步,他慢悠悠收回手,坐回去,端起案上已斟好的茶盞呷了一口。
“母后鳳體安和,多虧師父妙手……”
薛綏微微側身,眼簾低垂,掩去眸中一閃而過的漣漪。
“殿下言重,這只是貧尼的本分。皇后娘娘福澤深厚,有祥瑞庇佑,貧尼哪敢居功……”
話音未落,阿力木已掀簾而入。
正好撞見兩人一坐一站地說話。
他眼珠子微轉,右手撫胸朝李肇行個禮,又堆起滿臉熱絡的笑,看著薛綏。
“妙真師父稀客。快請上坐……”
說罷親自執壺,為二人各斟了一杯熱氣騰騰的香茶,卻不去解釋為何約了薛綏又把李肇請進屋里,只滿臉堆笑地打圓場,試圖遮掩過去。
“二位尊客同時到訪,今日可真是雙喜臨門,小人榮幸之至……”
矮幾上擺著肉干、果脯和滾燙的奶酒。
阿力木爽朗地笑著,用尖刀慢條斯理地切下風干的羊肉,殷勤地奉到二人面前。
“嘗嘗我們西茲的風味,配著奶酒最好不過。”
薛綏依禮合十,聲音隔著帷帽的輕紗,顯得有些縹緲。
“叨擾阿力木老爺了,貧尼茹素清修,不食葷腥。”
“哈哈哈哈,是在下疏忽了。失禮失禮。”阿力木恍然,順勢將肉片放入自己口中,轉向李肇舉杯相邀。
“殿下,您嘗嘗?”
李肇目光淡淡:“孤來前方用過膳。”
氣氛陡然變得古怪而客套。
室內天光斜斜切入,映照著三人各懷心思的面容。
李肇狀似隨意地撥弄著茶盞,隨意問起西茲的風土人情,好像全然沒留意薛綏。
阿力木便滔滔不絕地講起異域風貌、駝隊行商的艱辛,烏蘭圣山的神秘……
薛綏靜坐一旁,眼觀鼻,鼻觀心,一身灰布禪衣,素凈至極。
偶爾在李肇目光掃過時,她才配合地微微頷首,好似一個安靜的傾聽者。
話題從西茲的駿馬繞到上京的天氣,又從新貢的香料扯到鴻臚寺安排的蹴鞠賽事……
無關痛癢的閑篇,一說半個時辰。
阿力木臉上笑容不變,眼神卻漸漸透出焦躁。
再看那對男女,一個從容淺笑,一個低眉順目,好似真能把這尷尬閑談,撐到天荒地老。
終于,李肇放下茶盞,指尖在膝上輕輕一點。
“時候不早,孤還有事待理,先走一步。二位慢敘……”
阿力木如蒙大赦般,連忙拱手恭送。
“殿下政務繁忙,小的不敢久留……”
李肇起身,袍角帶起一陣微涼的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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經過薛綏身邊時,目光掠過她,深邃平靜,看不出絲毫端倪。
“妙真師父,母后宮中諸事,還勞你多費心。”
“是。”薛綏微微欠身,低聲應道。
直到李肇消失在門外的柳蔭里。
屋里緊繃的氣氛,才慢慢松開……
阿力木將李肇送到門外才返回,掩上房門,坐到薛綏對面,猛灌一口奶酒,發出滿足的喟嘆。
“妙真師父與太子殿下,交情不淺啊。”
“殿下體恤下情罷了。”薛綏神色平靜,岔開那曖昧的話題。
“貧尼今日前來,是有一筆買賣,要與阿力木老爺商談……”
阿力木摸著胡子,笑得意味深長。
“妙真師父,有事不妨直言?文嘉公主說了,您是我們西茲人的摯友,是可以信任的人……”
薛綏神色未變,語氣平淡地問:“聽說阿力木老爺,在上京尋找故人?”
阿力木臉上的笑容微微一凝,隨即恢復如常:“在下不過是一個逐利的商人,哪有什么故人可尋……”
“阿依努爾。”薛綏直接截斷他,聲音清晰如玉石相擊。
阿力木猛地站起身,臉上的笑容瞬間褪得干干凈凈,眼神驟然變得無比銳利,他身后的兩名西茲護衛也繃緊了身體,手按刀柄,目光鎖住薛綏。
“妙真師父……”阿力木的聲音沉了下去,“你從何處聽得這個名字?”
“阿力木老爺不必緊張。”薛綏語氣如常,“貧尼知道這個名字,是因為你們要找的這位阿依努爾公主,如今就在上京城。”
阿力木瞳孔微縮。
他盯住薛綏的眼睛,試圖從中找出一絲欺騙或試探的痕跡,但女子黑眸清涼,只有一片深不見底的平靜。
“師父此言當真?公主她……在何處?”
薛綏沒有直接回答。
在阿力木和護衛警惕的目光下,她從容地從袖袋中取出一個棉布包裹的物件。
布包被一層層揭開。
那枚色澤沉暗的狼骨符,暴露在昏暗的光線下。
“狼骨符!”阿力木失聲。
“這是烏蘭圣山賜予王庭貴胄的信物,若非身遭不測,魂歸圣山,斷不會轉手于人。怎會……在師父手中……”
“一切自有緣法,不便細說。”薛綏抬眼,將阿力木眼中的驚疑盡收眼底,緩緩說道:“最重要的是,我知道阿依努爾的下落。”
阿力木明白她的意思了。
“妙真師父所求……沒那么簡單吧?”
“自然。”
薛綏也不轉彎抹角,直言道:“阿力木老爺,大祭司麾下精銳狼衛,可否為我所用?”
這個近乎狂妄的要求,讓阿力木身后的護衛勃然變色,便要拔刀。
阿力木抬手阻止。
盯著狼骨符,又看向薛綏深幽的眼睛。
“妙真師父好大的口氣!你可知,我若依你所言,則形同背叛……”
“這不是背叛。”薛綏打斷他,唇角掛著一絲淺笑。
“阿蒙拉赫想要的,是迎回他的公主,全了老西茲王的遺愿,也了卻他多年心結。而你們新王上要的,是邊境的安寧,大梁朝廷的認可。至于我……”
她微微抬眼,素凈的臉,卻有著無形的壓力。
“我要蕭琰的命。”
阿力木握著酒盞的手,猛地收緊。
薛綏目光銳利,看定他:“你們助我,便是助你們自己。互惠互利,何樂不為?還是說,阿力木老爺更愿意看著西茲繼續深陷泥潭,甚至……因某些人的野心而戰火重燃……”
最后一句,她意有所指。
阿力木的臉色瞬間變得更為難看了。
圖爾古泰王與阿蒙拉赫祭司之間微妙的制衡,西茲內部并不安穩的局勢,還有那遠在西疆的隴西節度使蕭琰和隴右軍……
薛綏的威脅,并非空穴來風。
他死死攥緊拳頭。
臉上有肉眼可見的掙扎。
終于,阿力木像是耗盡了力氣,肩膀微松。
“蕭琰是一頭盤踞西疆的惡狼,要殺他……談何容易?”
“取他性命倒也不急在一時。”薛綏見其松動,輕輕一笑,“我眼下只要蕭琰以前與西茲私下交易的證據。我相信,阿史那的王庭舊部,必定留下了不少好東西……”
阿力木不語。
默認。
薛綏直視他的眼睛。
“還有,陸將軍眼下處境危殆,若是有人出手援救,要請大祭司借道相助,護他脫離險境……這兩件事,便是合作的誠意。”
阿力木沉吟片刻:“那我們要找的人……”
“時機到了,我自然會告訴你下落。”薛綏見他猶豫不決,笑著起身道:“若阿力木老爺覺得此舉風險過大,那便當貧尼今日未曾來過……”
“妙真師父。”阿力木叫住她。
“茲事體大,非我一人可決斷。需得稟報阿蒙拉赫大人知曉,由他定奪。”
薛綏點頭:“應當的,貧尼靜候佳音。”
阿力木聲音凝重:“如何能證明你所言非虛?確實得知公主的下落……”
薛綏垂眸思索,并未直接回答——
片刻,她忽地用一種含糊不清的西茲語,低低地哼唱出幾句……
曲子蒼涼又憂傷……
很輕很輕,卻如一道驚雷,炸得阿力木渾身一震。
時間仿若凝固。
阿力木神情復雜地盯住薛綏,久久才躬身行禮。
“若能尋回阿依努爾公主,西茲王庭,必會銘記師父大恩……”
交易達成得異常順利。
薛綏收回狼骨符,起身告辭。
阿力木親自將她送到后門,看著那道纖細的身影消失在拐角,臉上的笑容瞬間化為烏有。
他身后,心腹侍衛低聲問:
“老爺為何對一個小尼姑這樣退讓?何不……”
護衛做了個擒拿的手勢。
阿力木嗤笑一聲,“瞧見那位太子殿下的眼神了嗎?護得跟眼珠子似的,咱們如今惹不起他。”
護衛一臉茫然:“小的不明白,太子殿下不是來給老爺送茶的嗎?”
阿力木抬手敲在他的腦袋上。
“叫你平時多用眼睛看,少用蠻力想,就是不聽。太子殿下是什么身份?哪會順路給老爺我送茶?分明是怕他心尖上的小娘子在我這兒吃虧。嚯。這趟上京,可真是開了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