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夏午時,上京城暑熱難耐。
鴻福賭坊的雅間里,擺著三只冰盆,白霧漫到雕花窗欞,把窗外日頭遮得一片朦朧……
郭家四公子照軒衣衫盡濕,雙眼赤紅,死死盯著骰盅,額上青筋暴跳。
他對面,一個穿著富貴、神情倨傲的外地豪商正慢悠悠地喝著茶。
“郭四公子今日手氣不濟,不如改日再玩?”
“小爺就不信這個邪,連著半月沒有輸過,贏了五萬兩銀票,今日莫非是撞見喪門星了……”
“這是何苦呢?”豪商用茶蓋撥著浮沫,一雙精明的眼底閃過狡黠的光,若不是下頜微微上翹的兩撇大胡子,五官看上去頗有幾分俊朗。
“手氣輪轉罷了。要不咱先喝盞茶潤潤喉,改日帶足了銀錢再來翻本?”
“放你娘的屁!”郭照軒哆嗦著手,摸出懷里最后一沓銀票。
“今日不贏回來,小爺誓不為人!”
“四公子悠著點,再輸下去便要喝西北風了。”
“堂堂國公府會缺你這點銀子?”郭照軒拍案而起。
“再來!繼續押!”
骰盅揭開——二二三,小。
又一局輸了。
他太陽穴青筋暴跳,將一張地契摜在桌上。
“城南西巷宅院,押五萬兩,輸了算我的!”
小廝在旁攥著汗巾抖個不停,豪商用茶蓋輕叩茶盞邊緣,嘴角笑意深了幾分。
“開!開啊!”郭照軒嘶吼著,賭紅了雙眼。
骰盅揭開——四五六,大。
“哈哈哈!郭四公子,承讓了!”豪商大笑,將桌上堆積如山的銀票、地契一股腦攬入懷中。
賭坊二樓的燈火,在暑夜里明明滅滅。
一直亮到五更。
冰盆早已化盡成水,臨街窗欞已露出斑白的天光。
那豪商打個哈欠,眼尾露出松弛的微笑。
“郭四公子沒有押注的物件了,姚某也該歇了。掌柜的,算一算籌碼……”
郭照軒斜癱在椅子上,手指抓著桌沿直打滑,幾乎要坐不穩。
賭坊掌柜哈著腰湊上前,遞上墨跡未干的借據。
“四公子瞧瞧數目,可對得上。”
他擺頭示意,身側的管家擦著汗,佝僂著身子走上來,將算盤擱在桌案上,珠子打得叮鈴咣啷響。
“掌柜的,折算抵押的田莊宅院,統共還欠…十五萬兩。三日內湊齊歸還,不計利錢。三日后,一日三分利,按日滾算……”
那豪商轉動翡翠扳指,皮笑肉不笑地看著他。
“郭四公子,是現銀呢,還是……再玩兩把翻本?”
郭照軒如遭雷擊,癱軟在椅子上,面無人色。
十五萬兩!
怎會有這么多?
他前幾日明明贏了五萬兩,在醉仙樓包場風光了一把,誰知今日會連家底都搭進去……
這數字壓得他喘不過氣。
他的體己早已掏空,且二房因他父親下獄,疏通打點,很費了些銀子,母親已在偷偷變賣家中字畫,陪嫁首飾。公中的銀錢,大夫人又看得死緊,不可能拿出錢給他填這個窟窿。
若是讓祖父知道他把宅院田莊都押了,還欠下如此巨債……怕是性命難保。
“我……我……”郭照軒冷汗涔涔。
“怎么?堂堂鄭國公府的公子,想賴賬?”
賭坊掌柜方才還滿臉堆笑,一團和氣,見他眼神渙散,癱軟著不肯押簽,臉色當即沉了下來。
身邊幾個彪形大漢立刻圍上,殺氣騰騰。
“賭坊開門做生意、向來以信立命,我們東家也最討厭賴賬的人。寬限三日已是仁義,三日后不見銀子,休怪我們不客氣。剁手跺腳都是輕的,小心扒了皮掛在鄭國公府的門前,開膛示眾……”
郭照軒魂飛魄散,連滾帶爬地逃出了賭坊。
巨大的恐懼吞噬了他。
他如同一只無頭蒼蠅般在城里亂轉,最后鬼使神差地回府,跑到了他二哥郭照懷的院子。
郭照懷近年來鉆營門路,攀著平樂公主從鴻臚寺典客,升至兵部任職庫部員外郎,此次軍需貪腐案雖未直接牽連,但礙于父親的嚴令和外頭的風聲,一直深居簡出,除了上值點卯,平常只在書房臨摹碑帖,侍花弄草,一副安分守己的模樣,很是謹慎低調。
聽完郭照軒涕淚橫流的哭訴,郭照懷的臉色陰沉得能滴出水來。
“廢物!蠢貨!”
“家里都成這樣了,你還敢在外面惹是生非?”
郭照懷一腳踹翻矮凳,仍不解恨,一巴掌將郭照軒扇倒在地,眼中是毫不掩飾的鄙夷和暴怒。
“十五萬兩!你當是十五文錢么?好大的狗膽!”
“大哥……救我。只有你能救我了。”郭照軒抱住郭照懷的腿,渾身發抖。
“那些人都是亡命徒,他們不怕王法,真的會殺了我的……”
“住口!”郭照懷煩躁地踱步。
這個庶子雖不成器,但畢竟是二叔的親兒子,從前又常跟在他身后拎靴子跑腿……
若他真出了事,自己也難逃干系。
更重要的是,若此事鬧大,被有心人知道,無疑會為風雨飄搖的鄭國公府雪上加霜。
“錢,沒有。”郭照懷斬釘截鐵,“公中的銀子想都別想,更別讓祖父聽到一點風聲,否則,打斷你的狗腿都是輕的……”
“那……那可怎么是好?”郭照軒滿臉絕望。
郭照懷眼神閃爍,透出狠厲。
“為今之計……只有兵行險招了。”
他壓低聲音,眼中閃爍著陰鷙的冷光。
“你欠債的事,明顯是被人下了套。那賭坊背后,還不知藏著哪一路仇家。他們想從你這里打開缺口,借著軍需案咬死鄭國公府,你可明白……”
郭照軒嚇得一哆嗦。
“那……那……如何是好……”
“聽著!”郭照懷揪住他的衣領,目露兇光。
“我不會為你填補這十五萬兩銀子的賭債,也不會眼睜睜看著你死。你聽著,我有一個記載軍需虧空的賬本,是二叔出事前偷偷交給我的,牽扯到一些更上頭的貴人……原本是要留到危急關頭用來保命的。現在……或許能換你一條狗命,甚至反將那些咬我們的人一軍。”
郭照軒眼中燃起一絲希望:“那是什么東西?”
“城外西郊,寒鴉渡,破廟神龕下。”
郭照懷聲音壓得更低,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緊張和詭秘。
“那里香火不旺,極其隱秘。你今晚子時,親自去取。拿到東西后,再去城東的回春堂藥鋪,找一個姓胡的掌柜,就說……‘舊疾復發,取二兩當歸’。他會安排你暫時躲起來,等風頭過去。”
“躲起來?賭坊的人找上門怎么辦。”
郭照懷一把推開他。
“那就對外說你死了!”
他的聲音冷酷無情,仿佛在說一件無關緊要的事。
郭照軒踉蹌著后退幾步,看著兄長毫無溫度的眼神,渾身血液仿佛瞬間凍結。
水月庵。
薛綏并未在禪房誦經,而是獨自立于一片新辟的藥圃旁。
暮色四合,竹林幽暗,唯有她手中一盞小小的羊角風燈,暈開一圈昏黃的光暈。
她蹲下身,仔細察看著幾株剛抽出嫩葉的草藥,禪衣的下擺沾染了濕潤且新鮮的泥土。
錦書輕咳一聲,步履無聲地出現在她身后,低聲道:
“姑娘,魚咬鉤了。郭照軒去了寒鴉渡。”
薛綏輕撫一株草藥鋸齒狀的葉緣,動作溫柔,眼神卻罕見的冷冽。
“寒鴉渡……是個好地方。”
她緩緩起身,風燈的光將她清瘦的身影投在搖曳的竹影上,拉得忽長忽短,形如鬼魅。
“當年,郭家大公子曾在那片蘆葦蕩里,揪著我的頭發,當野狗一樣往死里踹。只因平樂夸他一句箭術好,便用蘆葦稈削尖了做箭,射爛我的嘴巴,還用葦葉戳我的眼睛……”
她的聲音很輕,氣音斷斷續續,像在訴說他人的故事……
錦書心頭一凜。
不敢去想多年前的寒冬里,年幼的姑娘被平樂和郭家小霸王欺負時,是何等的窒息與絕望……
“都安排妥當了?”薛綏問,目光落在幽暗的竹林,神情平靜。
“七郎君親自帶人布置的,萬無一失。”
錦書垂首頓了頓,語氣有一絲不易察覺的猶豫。
“只是姑娘,賬冊的事會不會有詐?郭照懷既是精明人,怎會不知那郭四郎是個什么酒囊飯袋,哪敢輕易把機密交托于他……”
“賬冊自然是假的。”薛綏盯著燈影搖晃,語氣平淡輕松。
“鄭國公老奸巨猾,但兩個兒子都資質平庸,不成氣候,他最看重的便是郭照懷這個大孫子。郭照懷此人并不糊涂,若當真有致命的把柄,早該毀去,豈會輕易讓郭照軒這等蠢貨知曉?”
“那如何引他入甕?”
“對這種工于心計的人,就得以毒攻毒。”
薛綏折下一根竹枝把玩,聲音壓得更低,每一個字都淬著笑意。
“我們先讓郭照軒先嘗到甜頭,再把他拖入深淵,就是為了讓他情緒崩潰,失去理智。從云端跌落的痛苦是最極致的——只有這般,他才會覺得郭照懷見死不救,要殺他滅口。而我們……才是他唯一的救命稻草。”
錦書心頭雪亮,肅然躬身一笑。
“婢子明白。定讓那姓郭的,以為尋到了絕處逢生的門路。”
李肇:等我回京,定要好好收拾薛平安那個女人!
薛綏:再廢話,就把你涂成灶王爺丟到寒雅渡的破廟里,讓郭照軒給你磕三個響頭。
李肇:……我謝謝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