軍需貪腐,國之蠹蟲,讓多少邊關將士缺衣少食、暴斃雪原。
李肇此刻對涉及此案的官員,定是恨之入骨。
“借太子的手,再好不過了。”錦書蹙眉說罷,又有些憂慮,“只是太子性情剛愎,若是知曉姑娘利用他做刀,怕是將新仇舊恨都算在您頭上……不得要生吞活剝了咱們……”
薛綏端起茶盞,氤氳的熱氣模糊了她過于平靜的面容。
“他不會的。李肇深諳朝堂,善于取舍。何況赤水關一戰,他九死一生,從尸山血海中殺回上京,城府更深,鋒芒更盛,想來也已大徹大悟……若有一個能將鄭國公府連根拔起的契機,他絕不會放過,也樂見其成。”
她唇角勾起一絲極淡的、冰冷的弧度。
“何況,他需要什么,我就把什么送到他的眼前。即使心里不舒坦,也得捏著鼻子領我這份好意……”
錦書喉頭微動,總覺得哪里不對。
“若明了此計,定會倍感涼薄。畢竟太子曾那般癡纏姑娘……”
“那是曾經。往后他只會羞于提及被蠱操控,受情絲蠱擺布的日子……”
錦書眼皮一跳,情不自禁地打了個寒噤,再看薛綏腕間那一道猙獰的舊疤,忽然覺得禪房內的寒氣比屋外的朔風更甚。
“山中濕氣重,姑娘要愛惜身子。”
“不妨事。”薛綏輕輕吹開茶面的浮沫,聲音低得幾不可聞。
茶水入喉,溫潤微澀。
她稍稍壓下喉間一絲熟悉的癢意。
刑部大牢那一病,終究是虧了身子,山中寒氣一侵,便有些扛不住。
“郭照懷那邊要盯緊些。”她將茶盞推至案心,壓抑地輕咳兩聲,“困獸猶斗,若讓他有所察覺,定會狗急跳墻,行事務必謹慎,不要走漏風聲。”
“婢子明白。”
“還有一事……”
“姑娘請吩咐。”錦書問。
“郭照懷此人,要留給我。我要親自動手。”
錦書應聲,隨即蹙眉,“以太子殿下的性子,一出手必是雷霆手段,斬草除根。姑娘……何須臟了手?”
“為了痛快。”薛綏眸中映著跳躍的燭火,冷靜得近乎殘酷。
十年前的血債,她要一筆一筆,親手討回來。
錦書眼中精光一閃,蒼白卻堅毅的面孔。
“婢子省得。這日子便會安排下去,送郭四公子一份大禮,保管叫他以為時來運轉,自此翻身。”
郭照軒仗著家世作威作福,偏生是個沒腦子的,比起郭照懷不值一提,在鄭國公府上也地位尷尬。
隨便上點手段,這草包公子只怕就自投羅網。
薛綏緩緩側過頭去,目光看向那件供放在香案上的云錦紫袈裟。
“這妙真的名頭,既是枷鎖,也是護身符。從今往后,京中貴眷前來禮佛,但有拜訪,不必再推。尤其是……從前與平樂公主走得較近的那些貴女夫人。”
錦書心領神會,“婢子遵命。”
薛綏頓了頓,指尖在案上輕輕一叩。
木魚聲恰好從大殿傳來,與她的叩擊聲重迭,格外空靈。
“舊賬新賬,都是要清算的。”
六月,西疆大地,在正午的驕陽下,炙成一片赤黃。
風沙卷著燥熱掠過帳幔,將一角輿圖吹得簌簌作響。
李肇坐在虎皮椅上,玄甲尚未卸去。
肩甲上的血漬與沙塵隱約可見,一張臉在數月鏖戰的洗禮下,輪廓愈發鋒利深刻,眉骨與下頜,像是被刀削斧鑿過一般,線條越發硬朗——
相比從上京奔赴赤水關時,那一副鮮衣怒馬的少年模樣,如今的太子殿下,眼底沉淀著寒潭,整個人更顯沉穩凌厲,舉手投足,盡是久經戰陣的殺伐之氣。
來福端著一碗熱粥進來,看著自家殿下清瘦了不少的側臉,忍不住道:“殿下,您都三天沒好好用膳了,先吃點東西吧。老奴備了熱水,您用完也好擦洗一番,躺下松快些……”
“殘敵未清,孤豈敢卸甲?”
李肇頭也未抬,指尖劃過輿圖上黑風口的位置,目光沉沉,又抬頭問一旁的俞千山。
“俞將軍,阿史那的殘部退往何處了?”
“回稟殿下,探子回報,阿史那帶著殘部往西邊裹挾著部分敗兵和輜重,應在流沙澤一帶。陸將軍已率先鋒營輕騎咬了上去,不出十日將有惡戰。”
俞千山抱拳應答,瞥見李肇眼下的青黑,忍不住補充,“我軍自雪災脫困后,連場大勝,士氣高昂,連月斬敵五萬余,阿史那部氣數將盡,殿下不必憂心。”
李肇微微頷首。
“你傳令陸佑安,窮寇莫追過深,謹防敵誘。即刻收攏各部,清點戰損,速報孤知。”
俞千山抱拳,“末將領命。”
恰在此時,帳外忽然傳來急促的馬蹄聲,伴隨著甲葉碰撞的鏗鏘聲響,一名斥候掀簾疾入。
“啟稟太子殿下——”
他單膝跪地,雙手舉過頭頂,呈上一方火漆封緘的銅管。
“京畿驛卒快馬連遞,八百里加急,陛下有旨……”
帳內空氣霎時凝固。
李肇解下腰間佩刀隨手擱在案上,起身時,玄甲發出冷硬的輕響。
“臣李肇領旨。”
他接過銅管拆開封漆,展開明黃圣旨。
當目光落在那一句“太子乃國之儲君,當以玉體康和為重”上,唇角勾起一抹幾不可察的冷峭。
“著太子肇即刻交還西疆軍務,由征西將軍陸佑安與隴西節度使共同署理,早日啟程,還朝述職,靜心養傷。欽此。”
李肇將卷軸擲于案上。
火漆的碎屑散落在輿圖的邊角。
大帳里,無人出聲。
這已經是朝廷來的第三道旨意了。
無一例外,是皇帝圣諭,著太子還京。
戰事尚未平歇,但困局已解,大梁軍威正盛,便急不可耐地要收兵權。
說難聽點,不就是卸磨殺驢嗎?
來福和俞千山都是李肇心腹。
二人對視一眼,皆從對方眼中看到憤懣與擔憂。
李肇沒有說話。
他走到帳口掀開帷幔,望著遠處烽煙漸息的戈壁,久久佇立。
落日將他的身影拉得很長,玄甲在余暉中泛著冷冽的光……
“殿下,圣意催返,您看如何是好?”俞千山小心翼翼地跟出來,低聲請示。
山風卷起沙礫,撲打在臉上。
半晌李肇才開口,“陛下擔心我擁兵自重。”
他語氣平淡,聽不出喜怒。
要是從前在京中,只怕他早已拍案而起,怒斥君父涼薄寡恩。
俞千山看著他眉宇間藏著冰棱,既驚喜太子的成長,又憐惜他承受血火淬煉,還要應對來自親爹的猜忌,心中不免五味雜陳。
“陸將軍耿直忠勇、治軍嚴明,倒是可靠。那隴西節度使是蕭嵩的親兒子蕭琰,又是鄭國公郭丕的門生——他要是摻和進來,必生波瀾。這副擔子,殿下丟下倒也干凈。只是兄弟們浴血拼來的功勞,讓人輕易摘桃,著實不甘,憋屈。”
俞千山聲音未落,已霍然轉身。
雙眼平靜直視,銳利如鷹隼灼人。
“傳孤口令:各營原地休整三日,埋鍋造飯,查驗傷患,從速補糧。游騎營分三隊沿西河布防,三日后,孤自領中軍親征,一個月內肅清阿史那殘部,再奉旨還朝。”
“末將領命!”
俞千山抱拳欲退,卻聽李肇又道:
“且慢。”
他走到兵器架前取下玄鐵長槍,一個振臂挽花,提槍反撩……
只見槍尖在炙陽下,劃出一道紅光。
頓了頓,他聲音陡然轉厲。
“另,傳令隴西節度使蕭琰,務必扼守西河渡口,若有巡防不力,休怪孤回朝后,在御前參他一本。”
俞千山精神一振:“末將得令!”
說罷他大步離去。
來福站在帳后,看著李肇疲憊卻挺直的背影,無聲地嘆了口氣。
他知道,殿下這趟回京,怕是又少不了一場風波。
征戰在外,吃不好,睡不好,勞苦的是身子。
可回到京中,勞苦的就是心神了。
大帳外風沙依舊,天空幾只不知名的孤鳥掠過蒼穹。
營中號角聲聲,沉郁蒼涼,與遠處未熄的烽煙攪作一團,更添幾分山雨欲來的凝重……
姐妹們,早點休息,畢竟假期又要過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