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雨紛紛。
薛綏微微一怔,佇于檐下,垂眸避開李桓探究的目光,欠身行禮。
“見過殿下……”
李桓沒有說話。
雨絲順著飛檐墜落,在青磚上濺起細密水花,薛綏沉吟一瞬,廣袖下的手指悄然攥緊帕子。
“我貪看雨景,想趁雨勢不大,去映月湖邊走一走。”
李桓微微挑眉,這才上前兩步,抬手虛扶,袖口的檀香混著雨水的氣息,交融出他溫潤沉穩的聲音。
“本王也喜這雨打芭蕉的意境,不妨共賞?”
他說得輕巧,腳步已踏上半濕的青石路。
“走吧。”
不容置疑。
薛綏望著那雙卷云紋的皂靴碾過積水,忽地想起那日在檀秋院和李桓對弈,他執棋時也是這般姿態——溫和、但強勢,仿佛要把所有變數都握在掌心。
她粲然一笑,將手上的油紙傘交給小昭,回頭示意如意。
“我同王爺去湖邊賞雨,你記得喂一下靈羽。”
如意福身應諾。
薛綏又細細叮囑:“靈羽最愛吃摻了松子的粟米,那粟米在第三個青瓷罐中放著,你莫要弄錯了。”
如意垂首退下,“婢子省得。”
映月湖邊,雨霧仿若輕紗,將枯敗的荷葉層層籠罩,錯落有致,恰似一幅水墨暈染的殘荷圖,清幽,也寂寥。
薛綏與李桓保持兩步的距離,落在他身后。
長隨穩穩提著燈,撐著傘,隨李桓走向湖邊的荷香亭。
薛綏慢慢跟上。
李桓負手立在石欄邊,看著被雨絲打亂的湖面,說起今日麟德殿里的事。
薛綏不發一言,不料李桓突然扭頭看來。
“太子患有心疾,本王甚是憂心。不知夫人可有良方?”
“王爺說笑了。”薛綏斂眉淺笑,儀態萬千:“太醫院里,國手眾多,哪里輪得到我一個婦人指點?何況,我擅長的是婦人科,太子只怕不肯……”
李桓駐足,又側過身去,淡淡一笑。
“聽聞今日在慈家殿里,你和太子聯起手來,向母妃和平樂發難?”
薛綏神色平靜。
“太子要替皇后討回公道,我要替姑母申冤,不過是各取所需。”
提及對平樂公主的針對,她毫無避諱,語氣坦誠。
“只是這件事,倒是讓姐姐為難了。夾在娘家和婆家中間,不好做人。”
李桓笑著抬眼睨她,“薛家對你寡恩少惠,自幼便棄之不養,你卻對薛家如此袒護?”
薛綏微微凝眸,神色莊重地道:“孝悌天定,人之常情。”
接著,她輕拂一下衣袖上的濕氣,平靜地望向李桓,“近日瑞和郡主,頻繁出入王府,明眼人都看得出來,她有意與王爺親近,也不知是因何緣由?”
李桓莞爾,語氣淡淡。
“本王與郡主,是幼年玩伴。”
言簡意賅。
不愿多談。
薛綏會心一笑。
李桓望著雨霧里身姿纖細的女子。
“夫人可是誤會了什么?”
薛綏下頜微微抬起,含笑搖頭。
“我只是關心姐姐,關心姐夫。郡主新寡回京,又是太后心頭肉,近來備受矚目。若她與端王府走得太近,恐怕會引人揣度……”
李桓:“你當真這么想?”
薛綏:“當真。”
與薛月沉對瑞和郡主的忌憚不同,薛綏從不相信李桓會分不清輕重,在這個節骨眼上,跟瑞和勾纏不清。
李桓就不是為情所困的男子。
何況瑞和一個孤女,不是他的助力。
李桓凝視她片刻,低低一笑:“平安見識不凡,常令本王刮目相看。”他忽然貼近,壓低嗓音,“在你眼里,本王只能是姐夫,不能有別的身份?”
薛綏反問:“在王爺眼里,我不也只是王妃的妹妹嗎?”
李桓微微挑眉,笑意未減,話鋒卻突然一轉。
“本王尋了邱先生,想打聽一樁奇事。”
薛綏沒有吭聲,等著他先開口。
片刻,李桓凝視她道:“聽聞南疆有一種同心蠱,中蠱者同生共死,就連情愫痛楚皆會共享。不知平安在舊陵沼時,可曾聽聞過此事?”
“子不語怪力亂神。”薛綏淺笑,“世上哪來這些巫蠱之物,王爺莫要被那些江湖術士蒙騙了……”
李桓神色認真,不見玩笑之態,“太子的病來得蹊蹺,張懷誠問診更是鬼祟,好似防賊一般,還偷偷找來苗疆蠱師探詢……”
略作停頓,他目光深邃地盯著薛綏。
“平安你說,太子可是沾染上了這種東西?”
薛綏睫毛輕顫,不動聲色地勾唇:“薛六深居簡出,怎會知曉東宮的事?不過,巫蠱之術,向來為朝廷嚴令禁止,王爺還是敬而遠之為好,以免惹禍上身。”
她說罷轉身,欲下荷香亭的臺階。
不料,手臂被李桓扣住。
“平安留步。”李桓的指尖隔著衣袖傳來一股灼燙的溫度,看她的目光,銳利且不容抗拒。
薛綏低頭看了看他牢牢攥緊的手,又抬頭直視他的眉眼,正欲開口詢問,不遠處便傳來翡翠急切且興奮的呼喊聲。
“王爺,王爺……大喜!”
薛綏趁機抽回手,看著興沖沖趕來的翡翠。
“姑姑,何事這般歡喜?”
翡翠收起油紙傘,兩三步踏上荷香亭,朝著李桓屈膝行禮,眉飛色舞地說道:
“回王爺,夫人。今兒入夜,王妃忽覺身子不適,輾轉難安,婢子不敢耽擱,趕忙請了醫官前來。醫官一番診斷,竟診出了喜脈!這可真是天大的喜事呀……”
喜脈?
薛綏心下一動,不著痕跡地看了李桓一眼。
并沒有從他的臉上看到半分欣喜。
這位殿下藏得可真夠深,喜怒半分不露。
薛綏輕聲,“王爺,快去看看姐姐吧。”
她想要支走李桓,不料李桓點點頭,負手走在前面,沉聲道:“你隨我同去。”
薛綏頷首應下,瞥一眼那漫天的雨霧,走在李桓的身后,與翡翠并肩而行,輕聲細問薛月沉的反應。
李桓沒有回頭,聽著她關切溫和的聲音,手指無意識地摩挲了兩下,眉頭深深蹙起。
這個薛六!
哼,狡猾如狐。
這場雨淅淅瀝瀝,一直下到次日,仍未有停歇之意。
此刻,薛府的壽安院內,薛慶治負手站在窗前,看那雨水順著窗欞往下滴落一臉沉思。
崔老太太看著他沉默的樣子,攥緊佛珠,指節捏得泛白。
“太子這是要逼薛家表態啊。”
薛慶治皺眉,長嘆一聲,微微點頭。
“母親,薛家如今是騎虎難下了。蕭璟的耳朵送到瑞金殿,是以刑部的名義。兒子身為刑部尚書,實難置身事外……”
“蕭氏心狠手辣,毒害你妹妹,他蕭璟會有今日下場,也是活該!”
崔老太太冷笑一聲,又抬手捂住心口,神色悲戚。
“若是你妹妹和那個皇子還在,我薛家又何至于此?”
薛慶治神色凝重,“母親慎言。”
崔老太太情緒激動,忽然劇烈咳嗽起來。
薛慶治見狀,急忙遞上參湯。
“緩口氣,再說話。”
崔老太太搖搖頭,繼續說道:“話雖難聽,可這道理走遍天下都是如此。那夭折的皇子,若能順利長大,說不定朝中又是另一番局面……”
這次薛慶治沒有反駁。
當年薛淑妃在世,他何嘗沒有過這樣的盼頭?
“道理在咱們這邊,便不用怕得罪蕭氏。不然他們還以為薛家是軟柿子,由他們拿捏呢。”
“母親……”薛慶治為難地沉吟。
崔老太太哼聲,不滿地將參湯推開,又道:“明日你便上一道折子,請陛下下旨,徹查淑妃和小皇子枉死的真相……”
話音未落,外頭便通報說,魏王府長史求見。
崔老太太臉色驟變:“來得好快!”
薛慶治忙安撫:“母親莫急,兒臣這就去會會他。”
偏廳里,魏王長史看到薛慶治進來,笑容可掬地作揖行禮。
兩句寒暄說罷,他便直奔來意。
“尚書大人,我家王爺仰慕令愛才名,特命小人前來提親。”
薛慶治皺眉,“不知長史指的是哪位姑娘?”
長史道:“尚書大人府上待字閨中的,可是唯有九姑娘了?”
薛慶治心下大驚。
沉默片刻,他拱了拱手,微笑道:“此事,老夫要與家母商議。勞煩長史先行回府,替老夫謝過王爺厚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