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政殿內,莊嚴肅穆。
崇昭帝端坐在龍椅上,面色陰沉鐵青。
丹墀下,御史大夫周仲平手持笏板,身姿筆挺,聲如洪鐘。
“臣啟奏陛下,工部侍郎蕭正源三罪當誅!其一,克扣洛河堤銀十萬兩,致堤潰千里,餓殍七千戶;其二,私蓄甲士,截殺皇室車駕,致儲君重傷;其三……”
“簡直是一派胡言!”
話語尚未落定,便被宰相蕭嵩厲聲打斷。
只見蕭嵩須發皆張,疾步出列。
“陛下明鑒,周御史所言全是無稽之談,想必是朝中有人狼狽為奸、合謀構陷!羅織如此多的罪名,不過是為了剪除異己!”
“構陷?”周御史冷哼一聲,雙手高高捧起西山行宮里死士的供狀,聲音鏗鏘如刀。
“蕭家用民脂民膏豢養死士,為非作歹,樁樁件件,鐵證如山!試問何人能夠構陷?”
周御史剛正不阿,鐵面無私,徑直將那疊供狀用力甩在蕭嵩面前。
“蕭相不妨仔細瞧瞧,這印著蕭氏族徽的密信,可是出自你侄子蕭正源之手?”
蕭嵩面色鐵青,彎腰緩緩撿起來。
周仲平見狀,目光堅定地望向龍椅上的崇昭帝,高聲道:“陛下!這般詳實的證據擺在眼前,蕭氏罪責難逃。”
崇昭帝面無表情,摩挲著手上的翡翠扳指。
在他的三丈朱漆御案上,洛河決堤案的黃麻卷宗,陳舊而斑駁。
“餓殍七千戶”的幾個大字,卻宛如刀刻。
就連曾經的狀元郎和駙馬陸佑安,都出面指證。
畫押之上,赫然有陸佑安的親筆手書以及鮮紅的指印。
崇昭帝目光緩緩掃過大殿,那些沉默的大多數。
“列位愛卿,可還有話要奏?”
“啟稟陛下——”
一聲低呼,大理寺少卿陳廉出列。
“工部存留檔冊與河道衙門奏銷黃冊,相差足有三十二萬七千兩。”
陳廉是一個老實本分的人,說難聽點,他怯懦怕事。
一把歲數,頭發花白,他從前只盼安穩卸任,回家含飴弄孫享清福,行事一向謹小慎微,隨波逐流,很少主動出頭。
這冷不丁站出來發聲彈劾蕭氏,難免緊張,笏板都跟著他的聲音,顫顫歪歪。
“蕭侍郎督辦的六處堤壩,實用青磚僅三成,余者皆為秸稈混河沙——”
他緊緊攥著手上文書,低頭向前遞出。
“陛下,這是河工總辦趙福的供狀。”
蕭嵩手指驟然收緊,瞥一眼沉默不語的大理寺卿謝延展——陳廉的上司,揚起一絲冷笑。
“陳少卿莫不是老眼昏花了?治河所需款項,皆經三省六部核驗,豈容隨意詬病……”
陳廉暗自咬了咬牙。
他心中清楚,不是不能詬病,而是從前無人敢詬病。
“臣還有本要參——”
陳廉雙手顫抖著,奉上那泛黃的賬冊。
他不敢與蕭嵩對視,高舉的賬冊上,蓋著工部大印的勘合。
“崇昭十年冬月十七日,工部支取杉木三千方,可當日木料賬簿記載……”
他微微停頓,看著蕭嵩冷冽的面容,背后沁出絲絲冷汗,
“蕭氏長房,戶部侍郎蕭璟蕭大人的大公子蕭正宇,額外從工部支取金絲楠木兩千八百方……”
蕭嵩厲色:“陳年爛賬何足為憑!?”
此言一出,殿內響起倒抽的冷氣。
陳廉仿若突然橫下了心,撲跪上前,滿含決然。
“陛下,還有一事老臣要冒死上奏……工部侍郎蕭正源貪墨河工款項,熔鑄了一座觀音像敬獻佛寺,佛像足底刻著、刻著……”
“刻著什么?”崇昭帝冷聲問。
“永佑平樂公主千歲。”
陳廉重重叩首,額頭磕在金磚之上,發出沉悶的聲響。
“那佛像就供在普寧寺里,一查便知。”
御史大夫周仲平一聽,同時躬身,“懇請陛下嚴查!”
他義正詞嚴,聲震朝堂。
再配上磕頭不起的大理寺少卿,這般陣仗,讓滿朝文武皆面露驚愕。
這是要參得蕭家徹底倒臺嗎?
朝堂上的氣氛,愈發緊張。
“真是欲加之罪……”蕭嵩突然仰天大笑,“御史臺和大理寺沆瀣一氣,羅織罪名大做文章,究竟是何居心?”
言罷,他猛地轉身,直視謝延展,“謝大人,你身為大理寺卿,對這般荒誕亂象,便放任不管,只字不言?”
謝延展眉頭緊皺,面露難色,恭敬行禮。
“回陛下,大理寺諸事繁雜,臣一時疏忽未及細查,實在不知。”
好一個不知,將自己摘得干干凈凈。
蕭嵩冷笑一聲,轉身面向丹墀,撩袍跪地,聲淚俱下。
“陛下,老臣兢兢業業數十載,為大梁鞠躬盡瘁……忠心耿耿,日月可鑒。”
崇昭帝握住鎏金扶手,輕輕叩擊兩下,沉悶的聲音,瞬間壓住了滿殿的私語。
“事實俱在,蕭愛卿,你讓朕如何容你?”
“陛下,老臣對陛下和大梁絕無二心呀……”
“好一個絕無二心!”李肇忽地冷笑一聲,徐徐出列。
只見他廣袖一拂,上前幾步,呈上印符。
“父皇,這是劫殺皇室車駕的蕭氏私兵身上搜出來的,經禮部和鴻臚寺多番辨認,正是西茲為培養死士特制印符。由此可見,蕭氏早與西茲暗中勾結,圖謀不軌……”
“好一個天衣無縫的局!”
蕭嵩踉蹌兩步,指著指控他的幾個人。
“你們這是處心積慮,要置老夫和蕭家于死地呀!”
話音未落,殿外忽傳一聲哭嚎。
“父皇,兒臣有事啟奏。”
大殿內瞬間凝滯。
眾人皆屏氣斂息不敢言語。
崇昭帝沉下臉來,“平樂公主尚在禁足,無詔不得出府,此番擅自闖殿,成何體統?來人,將公主押送回府。”
謝延展見狀,連忙上前一步,拱手求情。
“陛下!公主不顧禁令、貿然前來,想必另有隱情。陛下,何不讓公主上殿把話說完?”
崇昭帝猶豫片刻,微微點頭,“宣公主上殿!”
“宣——平樂公主上殿!”殿外高聲傳報。
平樂公主手捧一個樟木匣子,破開門外的禁軍阻攔,輕柔華麗的長長裙尾掃過光潔如鏡的金磚,大步上殿。
眾臣許久不見這位幽禁的公主了。
外間都傳公主身染惡疾,這昏黃宮燈下,看公主廣袖當風,著實比往日清減了許多。一張原本圓潤飽滿的芙蓉臉,變得尖瘦脫相,那腰身更是窄得仿佛輕輕一折就斷……
“兒臣死罪!”
平樂深深磕拜在地,額頭緊貼金磚,聲音帶著幾分哽咽,
“但兒臣此來,是為將功補過的!”
她廣袖委地,一聲聲說得如泣如訴。
“父皇,兒臣無意中發現,兵部遺失的神臂弩機圖,竟出現在西茲商販的手上……”
滿殿一怔,頓時響起竊竊之聲。
眾臣面面相覷,無不露出驚訝。
平樂雙手捧高圖紙,呈上去。
“請父皇仔細瞧瞧,這圖紙上的弩機和床子機,是不是與兵部存檔一般無二。”
那圖紙泛著一層暗黃的顏色。
崇昭帝定睛細看,角落里赫然印著的北斗徽記,格外顯目。
他呼吸一滯:“這是……”
“父皇,這是兒臣托牙郎從幾個西茲行腳商那里得來的。他們告訴牙郎,此圖出自舊陵沼鬼市……”
平樂跪地的膝蓋往前挪了兩步,笑容中帶著一絲詭異,望向大殿上的李肇。
“聽聞這次太子殿下在前往西山行宮的路上遇襲,是與平安夫人同行?清剿刺客以后,又在刺客身上搜出了西茲印符,并且,獲得了刺客指責蕭家的供狀?”
這不是說李肇和薛綏串通一氣,栽贓嫁禍蕭家嗎?
眾臣心知肚明,相互交換眼神。
突然,平樂話鋒一轉。
“眾所周知,薛六姑娘是從舊陵沼出來的。誰知她是不是西茲內應,與西茲暗中勾結?太子呈上的供狀,如何作數?”
李肇冷笑一聲:“皇姐,紅口白牙隨意污蔑,誰人不會?”
他指了指御案上的罪證,“你說父皇和滿朝臣公,是該信你的嘴,還是該信鐵證如山?”
平樂抬高下巴,傲氣凜然地盯住他,忽地將一卷泛黃的紙張從匣子里抽出來,摔在大殿的金磚上。
“諸位請看,這是兩年前兵部的存檔,一個西茲女子扮作胡姬侑酒,引誘兵部曹尚書,盜走機密圖紙,而后逃之夭夭……”
她說罷慢慢站起身來,步步緊逼,“只怕沒有人沒到,流落在外十年的薛六姑娘,并非真正的薛六姑娘,而是西茲妖女,李代桃僵——”
謝延展當即出聲:“公主此言何意?”
平樂冷笑著望一眼李肇,再次彎腰從匣子里拿出一幅畫像,當眾展開。
“這便是當年引誘前兵部尚書曹瑾,偷盜神臂營弩機和床子機圖紙,并逃往舊陵沼的西茲女細作的畫像!”
一言既出,如巨石落湖,掀起千層浪。
滿朝文武俱驚。
薛慶治手上的笏板,更是“啷當”落地。
他方才冷眼旁觀這場驚心動魄的朝堂攻訐,一直沒有言語。
不料矛頭突然就指向了薛家……
“公主,此話,可不能亂說啊?”
平樂指著畫像,咄咄逼人地望著他:“薛尚書,你敢說,這畫上的女子,不是你十年未見,從舊陵沼里接回來的女兒嗎?”
泛黃的畫像上女子眉目清秀,與薛綏足有七八分相似。
薛慶治看著,猶豫片刻,艱難開口。
“這,這……著實很像小女。”
平樂又指著那泛黃的畫像。
“那薛尚書敢肯定,你現在尋回來的這個女兒,還是以前走失的那個女兒嗎?十年歲月更迭,姑娘家容貌變化頗大,薛尚書只怕早就不記得她原先的模樣了吧?”
薛慶治啞然。
不得不說平樂這招很毒。
當年薛六離府,歲數太小了。
他記憶早已模糊不清,確實不敢拍著胸脯保證,現在的薛六,就一定是十年前的薛六……
詭異的寂靜中,謝延展突然想起什么似的,顫聲道:“陛下,崇昭十年,確有一個西茲女子,攜機密圖紙出逃的記載,當年事發突然,曹尚書深受其害,事后沒過多久,就撒手人寰了……”
平樂篤定地道:“父皇,兒臣以為,薛家六姑娘實為西茲女細作假扮!”
李肇冷冷地一笑,滿臉不屑。
“一個模糊不清的畫像,能證實什么?這畫像,說不定是皇姐托人偽造的?畢竟你們能驅使西茲死士刺殺皇室,再讓西茲死士偽造一幅畫像又有何難?”
“我有證人。”
公主突然高聲說道,對著御座上的皇帝恭敬奏請。
“父皇,兒臣讓牙郎在西市找到了那兩個西茲來的行腳商,可以供證。”
崇昭帝目光冷峻:“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