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墨,烏云滾滾,一場暴風雨席卷了端王別苑。
一個婆子急匆匆地踩過積水,腳步慌亂地趕到了清荷院。
這里是端王妃薛月沉的居處,白日里很是清幽。
今日別苑留宿了不少貴客,薛月沉為盡地主之誼,忙前忙后,一直到這時才得閑,坐下來更衣卸妝,準備歇息……
“王爺可還在書房里?”她一邊說著,一邊取下耳環,輕輕放在梳妝臺上。
丫鬟玉墜道:“回王妃,方才碰到阿吉,說王爺有事要辦,晚上便不過來了,讓王妃早些歇著。”
薛月沉眉心微微一蹙,沒有說話,神色間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失落。
“他會去柳上煙歸嗎?”
那個院落寬敞明亮,被李桓親自安排給了薛六……
莫不是想今夜與她圓房?
她正思量,外頭有丫頭來報:“稟王妃,有個自稱在‘海棠風橫’灑掃的婆子,說有急事求見。”
薛月沉望一眼翡翠,“讓她進來吧。”
那婆子渾身濕透,雨水順著衣角不斷滴落,氣喘吁吁,還沒來得及站穩,便忙不迭地奉上手帕,膩著笑臉道:
“王妃娘娘,老奴姓張,在海棠院當差的。這是老奴在院外墻根撿到的手帕……”
薛月沉坐在妝臺前,由著丫鬟梳理發髻,聞言柳眉一皺,“撿一個帕子,你慌里慌張作甚?”
那婆子欠了欠身,戰戰兢兢地道:“小人看到平安夫人,趁著夜色,往九曲連廊那頭的海棠院去,恰好在太子門外墻根落下這張帕子……”
薛月沉猛地沉下臉,冷冷地盯著她。
“這種引人猜忌的話,不可亂說。若敢胡亂攀咬,仔細你的皮!”
婆子連連稱是,額頭上滿是汗珠。
“小的看平安夫人猶猶豫豫,故意落下帕子,這才,這才……撿起來稟報給王妃知曉。”
薛月沉示意翡翠將帕子拿過來。
青緞帕角繡的是一朵盛開的并蒂蓮,在燭火的映照下,暗紋仿佛有幽光閃動。
并蒂蓮?
若給太子,存的什么心思不言而喻……
翡翠瞥著薛月沉的臉色,手指微微一頓。
“這針腳倒像六姑娘的……”
薛月沉微微沉吟。
今日流觴宴上,太子的行徑著實有些異樣。六妹妹大出風頭,太子便欽點她做魁首,分明另有所圖。
難不成二人真有什么不可告人的勾當?
薛月沉忽地將帕子揉進掌心,轉頭看向那等著領賞的婆子,“你說是在太子住處的墻根撿到的?”
“千真萬確!”那婆子道:“老奴親眼瞧見平安夫人往太子住處去,這帕子就落在墻根的竹叢下,若非老奴搶先撿起,便被太子侍衛撿去了,那一定會交到太子手上……”
她的話,猶如平地驚雷。
薛月沉心里發慌,一時有些不知所措。
六妹妹那般聰慧,怎會做出這等糊涂事來?
不行,此事得趕在王爺之前查個清楚。
她輕輕抬手,示意翡翠靠近,眼神里透出幾分寒意。
“把這個搬弄是非,挑撥離間的賤婢,先押到柴房看押起來,莫要讓她再出去亂嚼舌根……”
薛綏是王府的人,無論此事真假,都不該讓下人隨意編排的。
那婆子一慌,嚇得臉色慘白,身子抖如篩糠。
不該是這樣的啊。
那個打發她銀子的人說,平安夫人得王爺寵愛,王妃對此很是不喜,她拿著帕子來邀功,王妃會重重賞她的啊?
那婆子撲通一聲跪在青磚石頭,仰頭看著薛月沉,膝行兩步,磕頭如搗蒜。
“王妃,小的沒有搬弄是非,句句屬實啊,小的只是恰好拾到手帕……”
薛月沉側過眼,冷冷看著她。
“押下去!”
說罷讓玉墜替自己更衣,又對翡翠道。
“掌燈,隨我去柳上煙歸。”
翡翠應聲:“是。”
柳上煙歸。
錦書正在里屋整理箱籠中的衣物,聽說王妃駕到,趕忙放下手中的活兒,帶著如意快步出來,恭恭敬敬地行了個大禮。
薛月沉神色冷峻,開口便問:“六妹妹呢?”
錦書微微遲疑,“王妃娘娘,夫人不在屋里。”
薛月沉冷哼一聲,“下著這樣大的雨,她能去哪里?”
錦書道:“夫人拿了詩稿出門,說要同顧三姑娘去找趙公子討教詩詞……”
薛月沉一聽,臉色瞬間陰沉下來。
“先前請她到聽雨軒宵夜,說是身子不適,天黑下來了,她倒有精神去找人論詩?”
錦書聞言,低垂著頭,沒有言語。
薛月沉見她這般,越發覺得可疑,追問道:“你還不肯說實話嗎?非得等你家姑娘出事了,你才肯開口?”
錦書趕忙欠身,誠惶誠恐地說道:“王妃,婢子以前在老太太跟前當差,好歹輕重也分得清。王妃托人來請膳時,夫人確有不適,后來看到顧三姑娘一人,受四姑娘指使去找趙公子,夫人怕她一個姑娘家,夜里出行多有不便,這才起個好心,同她一道去棲霞閣……”
薛月沉蹙眉,“你說,是四姑娘打發顧三姑娘去找趙公子?”
錦書猶豫了一下,囁嚅道:“這……婢子也說不好。只是聽著,像是那么回事。”
薛月沉暗自思量。
薛四對薛六恨之入骨,難免會使些陰招。
那個拿帕子來報信的婆子,莫不是薛四收買的?
若她聽信婆子的教唆,急急忙忙跑去太子住處尋人,鬧得個灰頭土臉不說,指不定還得惹出大禍。
原本上次百花宴,薛六和太子的關系,就讓王爺生了疑惑,不然也不會親自安排他二人的住處,且住得那樣近。
如果她貿然去問,不管薛六和太子有沒有發生什么,都會有流言傳出來,到時候最沒臉的人,是她這個王妃……
好個薛四。
把她當棋子使喚。
真當她愚蠢,任由擺布?
薛月沉冷哼一聲,淡淡道:“這雨夜漫漫,橫豎也睡不著,那我也去棲霞閣,聽聽他們講詩……”
翡翠撐傘,玉墜提燈,淌著雨水照顧著薛月沉,慢步往棲霞閣去。
“轟——”
一道驚雷劈下。
雨聲里突然傳來一聲吶喊。
“有賊人往玉階輕上去了!”
“快來人啦,玉階輕上有賊!”
吼聲在雨夜里驟然響起,很快傳遍別苑。
端王的別苑里居然會進賊,這還得了?
李桓得知消息,臉色驟變。
他不確定“玉階輕上”是何人居住,因為這些庶務都由他的王妃來安排。
但他卻很清楚,玉階輕上是整個別苑,最僻靜的所在……
莫非是他們……選那處幽會?
李桓立刻帶著幾名親衛,疾風一般沖向玉階輕上。
還沒到地方,他便察覺出異樣。
一路行來,沿途居然一個守衛都沒有。
能神不知鬼不覺調走侍衛,且沒有人通稟于他,豈會是尋常人?
今夜入住別苑的賓客里,有這能耐的不足三個人。
太子便是其中一個……
李桓走到庭院外,抬高手臂,示意侍衛原地等候。
侍衛寂靜無聲,在雨聲里潛伏。
李桓領著兩個心腹,悄然摸向緊閉的門扉。
雨聲掩蓋了他們的腳步,里頭的人聽不到外面的動靜,而外面的人,帶著滿心的疑慮,猛地將門撞開……
“砰——”
重重一聲巨響劃破雨夜。
李桓帶著呼嘯的雨聲闖入屋里。
恰見薛月盈云鬢散亂,神色驚恐地縮在榻角,衣衫不整。
而李炎的外袍,就那樣刺眼地掛在屏風上。
李桓用劍尖挑開床幔。
“是你們?”
薛月盈“啊”聲尖叫,攥著半副肚兜,羞澀地往李炎懷里鉆。
李炎中衣大敞,表情極其尷尬,結結巴巴地說:
“皇兄,這……這是誤會……”
李桓見狀,氣極反笑。
“好個魏王!”
“好個端莊賢淑的顧少夫人!”
他轉過身去,不看薛月盈衣不蔽體的狼狽身子,十分有君子風度的繞過屏風,沉聲吩咐下屬。
“去,請王妃過來!”
整個別苑里燈火通明,宛如白晝。
無數風燈被點亮,光芒在風雨中搖曳,映照著一張張或驚愕、或好奇的臉,紛紛往玉階輕上而來。
雨滴砸落在青石板上,濺起層層水花。
薛綏陪著顧若依,在棲霞閣里同趙鴻談詩論道。
聽到外面的嘈雜聲,這才向趙鴻告別。
趙鴻看著顧若依,眼中滿是溫柔。
“夜風雨大,平安夫人和顧三姑娘,路上小心。”
顧若依臉一紅,微微頷首。
“多謝趙公子關心。”
二人帶著丫頭掌著燈、撐著傘往外走。
顧若依回頭,看著檐下那個被燈火拉長影子的趙鴻,對薛綏道:“今夜多虧有薛姐姐,若不是有你相陪,我獨自前來請教趙公子,也是尷尬……”
薛綏道:“我還得多謝你呢,若不是顧三姑娘,我哪能聽到如此精妙絕倫的見解?趙公子才華橫溢,與顧三姑娘郎才女貌,真是天生一對。”
顧若依羞得垂下頭去,嬌羞地輕嗔。
“薛姐姐,你莫要羞我了……”
兩人邊說邊笑,一路走過來,看到不少人往‘玉階輕上’匆匆而去,說是抓住了賊人。
顧若依疑惑地皺眉問:“賊人竟闖入了我和嫂嫂的屋子?”
薛綏來不及回答,便聽到雨霧里有人喚她。
“六妹妹。”
薛綏不慌不忙地回頭,看著燈火下的薛月沉,半幅裙擺被雨水淋濕,面上仍是端莊矜貴的表情,連忙撐傘上前,優雅地行禮。
“見過王妃。”
顧若依也跟著向薛綏行禮。
薛月沉點點頭,問薛綏:“你方才去哪里了?”
薛綏神色如常,將事先想好的話娓娓道來。
和錦書說的一般無二。
顧若依看薛月沉表情凝重,好似不太相信,也在一旁幫腔:“王妃,我和薛姐姐在棲霞閣里,同趙公子論詩。我們同在一處,并未分開過……”
薛月沉問:“你們方才可有聽到什么?”
薛綏從容答道:“我聽顧三姑娘和趙公子討論詩詞文章,沉醉其中,不曾聽見什么異樣聲響。”
薛月沉深深看了薛綏一眼,又瞧了瞧顧若依,“六妹妹,你請顧三姑娘去你屋里坐一會兒吧。不用急著回去。”
顧若依看她語氣不對,臉色瞬間變了,焦急道:“王妃,聽說賊人進了玉階輕上,可是我嫂嫂出了什么事?”
“無事無事,我這便過去看看……”
薛月沉朝薛綏使個眼色,示意她把顧若依帶走。
畢竟,薛月盈的臉面也關系到薛府的臉面。
知情的下人可以封口,但顧若依的嘴,如何封得住?
一旦讓顧三姑娘知曉真相,就等同于靖遠侯府知曉了真相……
薛月沉不想事情鬧得太難堪。
豈料,顧若依心地存善,一想到大著肚子的薛月盈受到驚嚇,當即急紅了眼睛。
“王妃莫要寬慰我,一定是嫂嫂出事了,對不對?我這次同來別苑,便是哥哥特意叮囑,要我前來照料好嫂嫂。若嫂嫂出事,我還有什么臉面回去見哥哥?我就不該留嫂嫂獨自一人,都怪我……”
不待聲音落下,這姑娘傘也不打,一提裙擺,就往玉階輕上跑去。
薛月沉:“……”
薛綏故作疑惑,“王妃,到底出什么事了?”
薛月沉手指緊了緊。
想到懷里還揣著她的手帕,眉頭不由蹙得更緊了些。
“四妹妹糊涂,一會兒你去勸勸顧三姑娘。莫要把事情鬧大,失了咱們兩家的顏面……”
玉階輕上已然是一片混亂。
李炎不緊不慢地在屏風后穿好衣裳……
“皇兄……”
李桓冷臉:“你莫要喚我。”
李炎摸了摸鼻子,尷尬道:“此事,著實是弟弟不該,還望皇兄恕罪。”
李桓慢慢回過頭來,質問道:“我能恕你什么罪?你該想好的是,事情鬧成這般,要如何收場?”
李炎道:“你不說,我不說,何人知曉……”
李桓望著他,怒其不爭地斥責,“你平日里風流也就罷了,竟鬧到我的別苑里來。此事若讓靖遠侯府知曉,你讓他們顏面何存?父皇又如何向靖遠侯交待,我又如何交待?”
李炎看著他鐵青的臉,再看他手提長劍,渾身濕透,一副前來捉奸的架勢,心下也不免有些存疑。
“皇兄……你何故出現在此?”
李桓沉下臉:“是我在問你!”
李炎尬笑兩聲,再三拱手告饒,“此事還望皇兄替我周全一二。就算不是為我,也該為你小姨子的名聲……”
他聲音未落。
外面便傳來一聲通傳。
“太子駕到——”
怎么哪都有他?
李炎暗道一聲“不好”。
可不等他想出對策,李肇已領著一群侍衛冒雨闖了進來。
“聽說別苑進賊,孤特來相助……”
李炎和李桓相視一眼,行了禮,端看太子那似笑非笑的神情,心下皆是一涼。
太子這時趕來,絕非好心。
“怎么了?二位皇兄神色不佳呀?”
李肇的目光在他們臉上慢慢掃過,問得意味深長。
“賊人呢?賊人在何處?二位皇兄駕到,還不出來受死?”
李炎張了張嘴,想說什么,沒來得及出口,李肇已帶著人,大剌剌往里走。
李炎伸手想要阻止:“太子殿下……”
李桓靜靜凝視李肇的背影,平靜地攔住他。
屋子里,薛月盈來不及收拾好,雙手慌亂地揪著衣襟,披散著頭發,神色驚惶地從榻上下來,不敢看他的臉,赤著雙足行禮。
“見,見過太子殿下……”
李肇低笑一聲,慢慢彎腰在腳榻撿起一條衣帶。
“這不是皇兄的束帶么?怎會在顧少夫人的榻上?”
薛月盈的臉上春韻未散,聞聲羞愧得低下頭。
“不,不是魏王殿下的……”
“孤可沒說是哪位皇兄。”李肇微微一笑,扭頭看著尷尬不已的李炎,似笑非笑地挑眉。
“原來夜闖別苑的賊人,是魏王殿下?”
薛月盈心下發慌,整個身子僵硬不已,好似舌頭都麻了,越想解釋越是說不清楚。
“我,我……我們……不是,不是太子殿下想的那樣……”
李肇勾唇,一副漫不經心的樣子,“顧少夫人想說,你和孤的皇兄在屋里,脫下衣物,只為暢談流觴宴上那一首少婦閨怨?”
他說話從不留情,一字字很是毒辣。
顧若依冒雨沖入屋子,便聽到李肇的質問。
“嫂嫂,你……?”
詢問的話,堵在喉頭。
看到眼前的場面,還有什么不明白的?
她聲音帶著細微的顫抖,一臉不敢置信。
“你們……”
屋里只有這幾個人,誰是“賊人”,一眼便知。
顧若依性子溫婉良善,即使被背叛的人是她的親哥哥,也只會緊緊咬住下唇掉眼淚,罵不出口。
但薛月娥就不一樣了。
她聞訊趕來,不料捉了四姐和魏王的奸。
這陣子父親絞盡腦汁,要讓她為魏王續弦,四姐居然捷足先登——
她如何受得了?
薛月娥悲憤交加,“四姐,你如何對得起四姐夫,如何對得起我,如何對得起父親?王爺、姐夫,你要替我做主啊!”
薛月沉同她前后腳進來,看到泣不成聲的顧若依,盛怒羞憤的薛月娥,還有眼前這個令人驚愕且尷尬的場面,頭痛不已。
她冷冷地看著薛月盈。
“四妹妹,你怎能如此糊涂?”
薛月盈看到她,卻像是突然找到了替罪羊一樣,猛地掉頭,指著薛綏。
“是她!是薛六布的局,是她想害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