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打竹林聲聲慢。
薛綏輕搖團扇立在檐下,隔著水面看對岸太子與端王對弈的聽雨軒里,朦朧的燈火……
錦書輕手輕腳,將一件云緞氅子,披在她肩頭,低聲細語。
“姑娘當眾讓四姑娘沒臉,聽說她氣得很了,方才在王妃跟前哭昏過去,王妃忙傳了醫館的人來,說是胎氣不穩……”
薛綏伸手,接住檐角垂落的雨絲。
涼意沁入掌心。
她緩緩道:“我從前憐憫她腹中孩兒無辜,不曾過分為難。她卻不把孩兒當一回事,四處招搖,那我便只能再幫襯她一把了。”
錦書嘴唇微微動了動,想說什么,又咽回去。
檐角的銅鈴,在風中輕響。
錦書道:“外頭風大,姑娘回屋再說吧。”
不待薛綏點頭,她壓低聲音,“咱們院子附近,端王安排了不少暗哨。”
薛綏目不斜視地走過回廊,又聽錦書道:“柳上煙歸的后院有一道九曲回廊,直通‘海棠風橫’。那個院子,今夜住的是太子殿下……”
薛綏嘴角上揚,露出一抹淺笑。
一扭頭,便見梅如晦執傘,從院外的小徑匆匆經過。
這位太子賓客,素日里最為謹慎。
這般冒雨疾行,怕是……
薛綏目光微微一閃,喚道:“梅大人。”
梅如晦遠遠站定,就著傘,朝她微微一揖。
“見過平安夫人。”
薛綏笑道:“雨下大了,梅大人不如進屋稍躲片刻?”
梅如晦望了望天,笑著說道:“這雨怕是不會停了。老夫急著去給太子殿下送傘。再不去,只怕雨越來越大,誤了大事。”
薛綏微微一笑。
“那梅大人仔細些,下雨路滑,小心摔倒。”
聽雨軒。
李肇慢慢倚靠軟枕,懶洋洋地捻起黑子。
身側的紫銅鏤花爐上,煮著一壺綿滑清甜的蓮心茶,裊裊清香,悠悠飄散……
黑白棋子交錯落下,在棋盤發出泠泠脆響。
李肇一笑,“皇兄棋藝大進啊。”
李桓的聲音,在雨滴聲里,顯得有些縹緲,
“太子這般棋路,倒讓為兄想起十年前,星羅使者入京時,你我在大殿上那一局。太子年方十歲,便已初露鋒芒,棋風凌厲得很……”
“皇兄過獎了。”李肇輕笑一聲,“那時孤年少輕狂,為了得到那一副象牙玉的棋子,不顧皇家體面,當眾挑釁皇……”
李桓心頭猛地一跳,眉頭皺起。
“太子喜愛象牙玉棋,為何把棋贈予為兄?”
李肇眉頭一揚,說道:“皇父訓罵,我不得不贈。”
他說得云淡風輕,李桓卻突然想起,當年來福公公端來棋子時的模樣,神色拘謹,腳步匆匆,還特意叮囑他收好,莫要辜負陛下的心意。
“早知如此,為兄當年便不該收下如此厚禮……”
李肇不以為然地擺擺手,語氣淡淡。
“那時孩童心性。如今孤早長大了,怎會在意一副棋子?”
因為如今要的更多了嗎?
李桓心中暗自思忖,臉上帶著溫和的笑意。
“妙手!著實精彩。”他話鋒一轉,看著棋盤上的局勢,淡淡笑道:“這一招雙飛燕,太子用得極為高明。”
竹簾微卷,透出一袖涼風。
李肇指尖撫過茶盞,用黑子輕叩棋盤。
“孤若并非邊角求活,而是直取中腹呢?”
李桓執白子的手,頓在半空,眉頭微微一皺。
一室沉寂。
鎏金狻猊爐里,漏出一線香灰。
風雨更大了,檐角的銅鈴發出輕輕脆響。
屏風后,傳來阿吉壓低的聲音。
“殿下,王妃說在聽雨軒備了宵夜,請平安夫人過來敘話用膳,可平安夫人那頭說身子不好,便不來了。王妃問殿下,可要與太子殿下用些?還說在軒中設了琴案,可為二位殿下助興……”
“好。”
棋子“啪”地落入棋奩。
李桓看著李肇眼底的幽光,輕笑道。
“這局為兄認輸。”
李肇忽然輕笑一聲:“皇兄提及當年,不知可還記得,先帝在世時,賜給孤的陰陽玉連環?”
李桓看他眸底有掩不住的譏誚,心下微微一沉。
他當然記得。
那對陰陽玉環,一環套一環,是星羅國進貢的好物。
那時候先帝考驗幾個皇孫,問哪一個可以解開,結果是年僅四歲的李肇解開了。
先帝將玉連環賜予他,一聲聲贊不絕口,滿是對嫡皇孫的期許……
李肇九歲那年,星羅使者再次上京,提及舊事,崇昭帝讓李肇捧玉連環上殿展示。
后來,李桓從使臣手里接回玉連環時,不慎將其滑落,致環扣碎裂……
那時李肇年歲小,氣急敗壞,當場痛罵。
說那是皇爺爺留給他的,他素來珍惜……
李桓再三低頭道歉,太子仍是不依不饒,引來臣公和使臣尷尬。
事后,皇帝罰太子去普濟寺,靜思己過——
李桓思及往昔,沉默良久方才滿臉愧疚地說道:“看來為兄與太子之間,正如那玉連環,有太多解不開的結。這才導致外間流言蜚語不斷,說你我兄弟不和……”
李肇道:“皇爺爺仙逝后,孤便不愛解那些死結了。”
頓了頓,他又笑著揚眉,“細想,皇兄的做法是對的。”
李桓:“太子何出此言?”
李肇道:“解不開的玉連環,摔碎不就解了?何必大費周章。”
李桓重重嘆息一聲:“為兄這是一步錯,步步錯呀。這些年來,與太子之間當真是誤會重重,幸有今日,你我兄弟應當敞開心扉,坦誠相對,方能消除隔閡,也好讓父皇和母后寬心……”
李肇道:“孤對皇兄,從無誤會。”
李桓溫和地笑著,為他斟一盞蓮心茶。
“看太子喜愛蓮子,便讓人煮了一壺茶來。蓮心茶可清心去熱,入口回甘,最適宜在這雨天品飲,你我邊飲邊聊……”
李肇仿佛沒有聽到他的話,目光看向那棋局。
“皇兄這一局,輸在太過心急。”
他忽然將棋子投入茶盞,棋子在沸水中滾動。
“就像這蓮子,皇兄只當孤要食清甜的果肉,卻不知孤喜歡的……正是那苦芯。”
肆意妄為,任性驕橫,這是李肇的為人。
從不給人留半分面子。
精心煮制的蓮心茶,因一顆棋毀了。
而李肇也不給李桓反應的時間,更不領端王妃的盛情,起身拂袖,揚長而去。
“孤乏了,先行告退。皇兄自便——”
竹簾卷起寸寸寒意。
李桓面色冷沉地看著那個背影,待腳步聲遠去,他才慢慢為自己重新倒了一盞茶,低頭吹了吹滾燙的水面,慢慢飲下。
“還不夠苦嗎?”
薛綏在內室坐了片刻,便領著小昭悄悄從后院出門。
繞過九曲回廊,她“不慎”將帕子遺在池邊。
暗處盯梢的婆子,忙不迭撿了去。
二人只當未覺,一路走得遠了,才停下。
薛綏回頭看了片刻,輕輕一笑。
小昭扯她衣袖,“姑娘……”
她轉頭,便見顧若依打著傘走過來,鬢發間沾著細碎雨珠。
“薛姐姐,是你呀。”
顧若依的語氣很是輕快。
走近了些,她福了福身,“雨霧大,我差點沒認出你來……”
薛綏問:“顧三姑娘去哪里?”
顧若依道:“趙公子今日在流觴宴寫的詩,我臨摹了字帖,嫂嫂說寫得不錯,還說,趙公子的詩做得好,字也寫得好……讓我前去向他請教一二……”
這姑娘雙頰泛起紅暈,酡紅一片。
薛綏還記得,今日趙鴻在席上作了一首《詠荷寄情》。
那才是難得的佳作,該當魁首。
薛綏笑問:“你嫂嫂呢,為何沒有陪你一起?”
顧若依臉頰一紅,微微低頭,“嫂嫂身子不適,早早便歇下了。薛姐姐,今日宴上嫂嫂那樣說你,很是不該。她自從身懷有孕,行事總失妥當,我替她和五哥向你告罪……”
姑娘微微福身,薛綏連忙托住她的胳膊。
“我對滿腹經綸的才子也頗為傾慕,不如同顧三姑娘一道去?”
顧若依從她話里,聽出弦外之音。
雖然自己去找趙鴻是光明正大,可到底夜幕沉下,男女相見多有不便。
若有薛姐姐陪伴,那便不再懼怕什么了。
“多謝薛姐姐。”
薛綏同顧若依往趙鴻的住處棲霞閣而去,暗處閃過王府侍衛的身影。
她故意在游廊拐角停留,讓小昭手上的燈籠,映出她半張側臉。
“我忘記帶我的詩稿了,顧三姑娘稍等,我去去便來。”
她聽到棲霞閣方向傳來推窗聲,有人探頭看她,這才閃身進入竹林環繞的僻靜園林。
一只胳膊從暗里探出,把她拉入園子的假山石洞里。
李肇仿佛踏著夜露而來,身上散發著草木裹挾的水汽,玄色披風下的玉墜閃著溫潤的光芒,一如他俊美的笑臉。
“夫人這局棋,打算怎么下?”
薛綏將一枚玉玨攤在手心。
李肇低頭看去,“這是什么?”
薛綏將玉玨塞在他手里,“殿下可愿做那不去芯的食客?”
李肇微微一笑,“夫人不是說,蓮子該不該去芯,全看食客的心意?”
薛綏應道:“那得看苦到什么程度。”
說罷她踮起腳尖,附頭過去,小聲對李肇耳語。
李肇側目睨她。
雨夜看美人,恰似薄霧籠青山,更添韻味。
她一頭烏發松松垮垮地挽了個髻,幾縷發絲俏皮地垂落在白皙的頸邊,未簪花,亦無佩飾,恰似牡丹肆意綻放,慵懶至極、嫵媚至極。
一張臉洗盡鉛華,肌膚上褪去小昭涂抹的粉黛偽裝,像是被春雨潤澤過的花瓣,細嫩光滑,修長的玉頸一路往下,鎖骨若隱若現……
她全然沒有了白日里平安夫人那一副拒人千里的冷漠,此刻眉眼含笑,瀲滟生姿,真切地在他眼前,近得仿佛伸手就能觸摸到,引人遐想……
李肇喉結不由自主地滑動,聲音喑啞。
“夫人這招借刀殺人,倒比孤想的更毒辣。”
“不及太子半分。”薛綏輕聲,靜靜地望著他,“太子故意在流觴宴上送我蓮子,不就是要激端王出手?”
兩人目光相撞,俱是了然。
過了半晌,李肇一聲低笑,忽地出手勒住她的腰,往懷里用力一帶,眼神中染上幾分難以掩飾的熾熱。
“皇兄的侍衛約莫兩刻鐘才會出手,夠不夠孤更衣一次?”
“太子!”薛綏低低驚呼,“別苑暗哨遍地,端王隨時會來……”
“與孤無關,是平安夫人的蠱,逼我的。”
雨水嘩嘩落在假山石上。
濕潤的身子緊緊相貼,如同被烈火炙烤。
許是方才錦書為她添衣,穿得厚了些,薛綏只覺身上滲出一層細細的汗……
她望入李肇的眼底,感受著男子掌心里熾熱的溫度,恍惚間想起玉衡師姐離開時說的話。
“十三,這情絲引,是保命符,亦是催命咒”
夜色如墨,暴雨傾盆。
端王別苑的“玉階輕上”小院里,薛月盈打發走了顧若依,便坐在窗前,望著院中積水的石階發呆。
她臉色蒼白,眼眶泛紅,剛剛哭過一場。
清紅戰戰兢兢入內,捧來藥碗:“少夫人,該進安胎藥了……”
“安胎?”薛月盈撫上隆起的小腹,笑得凄厲,“他對我不聞不問,安這個胎何用,我要他何用?”
薛月盈突然拔下頭上的金簪,狠狠刺進面前的繡屏。
一朵好好的并蒂蓮,瞬間被簪子刺破,嘩的一聲撕裂開來。
清紅嚇得后退半步——
薛月盈邊哭邊笑,忽地瞥見銅鏡中自己扭曲的面容,與當年被大夫人逼著喝下毒藥的生母,竟有七八分相似,都是一樣的絕望,一樣的無助。
“他會來嗎?”
“會來嗎?”
“何人憐我……”
“何人來憐惜我……”
清紅全然聽不懂少夫人在說些什么。
今日在流觴宴上,少夫人作的那首詩,聽著便讓人覺得傷感,如今看她流淚,清竹也跟著揪心難過。
夫人莫非是傷心過度,糊涂了?
她道:“五爺雖說從大獄出來后,性子比從前急躁了些,但對少夫人還是萬般疼愛的,并沒有不聞不問,少夫人要放寬心,保重自己的身子……”
薛月盈默默垂淚,搖搖頭,“你們都下去吧。”
這個小院離水畔最遠,也是王府別苑里最僻靜的一處所在。
不像大姐姐為薛六安排的住處,那庭院寬敞,景致優美,與這里的孤寂全然不同。
她如今這般委屈,萬事低人一等,全怪薛六……
“叩叩叩——”
一陣輕柔的敲窗聲,打破了夜的寂靜。
薛月盈心頭一顫,手指無意識地絞著衣角。
“何人?”
只聽男子的聲音低沉傳來:“我。”
她知道是誰來了。
一顆心狂跳著,慢慢推開窗戶,眼淚跟著落下。
“你……可算舍得來了,也不怕沾了我身上的晦氣?”
她的聲音沙啞無力,強裝鎮定,卻抹不去那幾分委屈。
男子微微一笑,越窗而入,解下滴水的斗笠。
他沒有帶傘,頭發和衣服都濕透了,顯然是冒雨趕來,渾身上下都散發著雨水里潮濕清冷的氣息,襯得那張臉愈發俊朗。
不是魏王李炎,又是何人?
“清波照影無人顧,空守幽池怨夜長。顧少夫人作那樣的詩,不就是想我來?”
薛月盈淚如泉涌。
“你聽懂了我的苦,卻不顧我的死活,你好狠的心腸……”
李炎一臉笑意,看上去很是不正經,“我狠我毒,如何比得了你?你不是說肚里懷的是本王的孩兒,卻匆忙嫁給顧介?”
薛月盈委屈地抽泣,“王爺還說?不全是因你不肯娶我?我不嫁顧五郎,又能嫁給何人?”
李炎沒有說話,一把將她擁入懷中。
他的體溫透過濕漉漉的衣服傳遞到薛月盈的身上,讓她感到一陣不適,身子瑟瑟起來。
李炎低頭,看著她隆起的小腹,語氣帶著關切。
“不喜歡嗎?”
薛月盈用帕子抹了抹眼淚,輕輕推開他,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衣裳。
“你走吧。我這個樣子,也是侍候不了你……”
“我是那種只圖床笫之歡的人?”
“你是。你一直如此。快走吧,若是被人看見,王爺無人敢說,我卻更為難堪了……”
李炎聽她埋怨,不由輕笑一聲,“放心,周遭的侍衛都被我打發走了。眼下只有你我二人,說說體己話,也無人知曉……”
薛月盈低下頭,摸了摸自己的臉,不與他對視。
她知道自己此刻的模樣一定很難看——哭得雙眼腫脹,頭發凌亂不堪,妝容斑駁,人也憔悴,早不是當日嬌俏模樣……
于是心下也不免生出了一絲狐疑。
她問:“當日你都不肯顧惜我半分……今夜為何又來找我?”
李炎眼中閃過一絲復雜的情緒,聽她聲音顫抖,望來的眼神里充滿了不安,微微一嘆,再次將人摟入懷里。
“說來是本王負你……”
“我如今處境艱難,當真是苦。求王爺垂憐……”
薛月盈的語氣很輕,幾乎聽不見,
李炎輕輕擁住她,沒有回答,避重就輕地撥開她糾結纏繞的亂發,低頭吻了下去。
薛月盈低低哽咽一聲,身子發軟,投入他的懷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