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然是周末，但對于沈青云來說，其實沒什么區別。
他這個公安廳長剛剛上任，要忙的事情一大堆，周末也要加班的。
羊城的午后，陽光透過省公安廳辦公樓的落地窗，在沈青云的辦公桌上投下斜長的光斑。
他從折疊床上坐起來，揉了揉眉心，中午睡了一個小時，卻還是覺得太陽穴發緊。
案頭攤著陳東涉黑案的初步調查報告，黃向陽剛發來的郵件里寫著“空殼公司流水異常，但直接證據不足”，旁邊還壓著林曉梅命案的尸檢復核報告，“鈍器傷與心梗結論完全相悖”的字樣紅得刺眼。
“省長，您醒了？”
劉福榮輕輕推開門，手里端著杯剛泡好的菊花茶，水汽氤氳著飄出淡淡的清香，對沈青云說道：“剛泡的，降降火，您早上跟丁主任聊完，臉色就沒怎么松過。”
沈青云接過茶杯，指尖觸到溫熱的杯壁，心里的緊繃稍緩了些。
他看向窗外，樓下的玉蘭花已經開了幾朵，淡紫色的花瓣在微風里輕輕晃，和濱州冬日里的枯枝完全是兩個模樣。
“離春節還有一周，晚上我想去看看夜市，感受下羊城的年味。”
他呷了口菊花茶，回甘里帶著點涼，淡淡地說道：“順便看看基層的情況，節前人流多，最容易出問題。”
劉福榮立刻點頭：“我這就跟周師傅說，咱們下班去天水區的興盛路夜市？那邊是老夜市了，人氣旺，小吃也全。”
他說著掏出手機，剛要給周朝先打電話，又被沈青云叫住。
“別開公務車。”
沈青云起身拿起搭在椅背上的深藍色夾克，手指扣著紐扣，緩緩說道：“就開你平時開的那輛黑色朗逸，咱們跟普通市民一樣逛，別驚動任何人。”
劉福榮愣了一下，隨即反應過來。
沈青云還是改不了暗訪的習慣，哪怕已經正式上任，也總想著從市井里摸最真實的治安情況。他收起手機，笑著應道：“明白，我去跟周師傅說，讓他把車停在夜市附近的巷子里，咱們步行過去。”
晚上六點鐘，幾個人便出發了。
來到了夜市附近，周朝先把車停在興盛路夜市入口三百米外的老巷里。
巷子兩側是斑駁的騎樓，墻面上還留著上世紀的糖水鋪廣告，紅漆已經褪成了淺粉。
沈青云推開車門，一股混雜著糖水甜香、燒烤油煙和市井喧鬧的氣息撲面而來。
和上午丁道安家里的檀香普洱比，這股煙火氣更粗糲，卻也更真實。
“省長，前面就是興盛路了，從下午四點開始就熱鬧，到晚上十二點都散不了。”
劉福榮走在左側，下意識地護著沈青云的側身，這是他跟著沈青云兩天養成的習慣：“這條街以前有小偷小摸，去年公安嚴打后好了不少，但節前人流多，還是得留意。”
沈青云點點頭，目光掃過巷口的監控，攝像頭是新換的，鏡頭對著夜市入口，燈還亮著，說明在正常工作。
“監控覆蓋率怎么樣？”
他輕聲問道，腳步卻沒停，跟著人流往夜市走。
“去年下半年剛做了改造，每隔五十米就有一個，還有不少隱蔽的天眼。”
劉福榮壓低聲音，對沈青云說道：“不過老巷子里還有些盲區，之前有商戶反映過流浪人員聚集，咱們一會兒可以繞進去看看。”
這些東西都是報告上能夠體現的，知道沈青云要來，他專門提前做了功課的。
夜市入口處，賣糖畫的老師傅正用小銅勺在青石板上澆糖，金色的糖絲繞出十二生肖的模樣，圍了一圈孩子，嘰嘰喳喳地吵著要“龍”要“虎”。
沈青云站在旁邊看了會兒，老師傅抬頭沖他笑：“后生仔，要不要來一個？春節討個好彩頭！”
他剛想搖頭，卻看見一個扎著羊角辮的小女孩踮著腳，手里攥著皺巴巴的五塊錢，眼里亮晶晶地盯著糖龍。
沈青云心里一動，這一刻他想到了女兒沈靜。
想了想，沈青云掏出一百塊錢遞給老師傅：“給這小姑娘做個龍，剩下的都做小糖人，分給旁邊的孩子。”
老師傅眼睛一亮，麻利地澆起糖來：“好嘞！您這后生仔心善！”
小女孩接過糖龍，怯生生地說了句“謝謝叔叔”，轉身跑回媽媽身邊。
沈青云看著她的背影，嘴角不自覺地揚了揚。
這才是春節該有的樣子，孩子的笑臉，市井的暖意，讓人忍不住露出笑容來。
興盛路夜市不算寬，也就兩米來窄，兩側的攤位擠得滿滿當當。
賣牛雜的攤位冒著熱氣，蘿卜燉得軟爛，牛肚在鍋里翻滾。
賣魚蛋的阿姨用竹簽串起金黃的魚蛋，蘸著甜辣醬遞給客人。
還有賣廣式糖水的推車，紅豆沙、芝麻糊、雙皮奶的瓷碗擺得整整齊齊，蒸騰的熱氣模糊了阿姨的眉眼。
沈青云跟著人流慢慢走，手里拿著一串剛買的烤魷魚，魷魚須上的醬汁還在滴，咸鮮里帶著點辣。他刻意放慢腳步，目光掃過每個攤位。
攤主們大多笑著招呼客人，熟客和老板打著招呼，偶爾有幾個背著包的年輕人在人群里穿梭，看起來像是游客，也像是在留意著什么。
“老板，嘗嘗這個？”
劉福榮遞過來一碗雙皮奶，奶皮厚厚的，撒著幾粒紅豆，笑著說道：“這家是老字號，我小時候就來吃，味道沒變過。”
沈青云接過碗，用小勺挖了一口，奶香味很濃，甜而不膩。
他剛想說話，眼角的余光卻瞥見斜前方的巷口，那是條更窄的支巷，沒有路燈，只有夜市的燈光隱約照進去一點，巷口的陰影里，坐著一個小小的身影。
他的腳步頓住了，手里的雙皮奶也忘了吃。
劉福榮順著他的目光看去，也皺起了眉：“那是……乞討的孩子？”
沈青云沒說話，把雙皮奶遞給劉福榮，徑直往巷口走。
越靠近巷口，那身影越清晰，是個看起來只有五六歲的孩子，穿著件洗得發白的藍色外套，外套太長，幾乎拖到地上，遮住了大半條腿。
孩子面前擺著個豁口的搪瓷碗，碗里躺著幾枚硬幣，他低著頭，長長的劉海垂下來，遮住了眼睛。
夜市的喧鬧聲好像被巷口的陰影隔開了，這里只剩下孩子偶爾挪動身體的輕微聲響。
沈青云走到孩子面前，蹲下身。
他刻意放輕了動作，怕嚇著孩子。
“小朋友，餓不餓？”
他的聲音放得很柔，像哄沈靜的時候那樣。
孩子沒抬頭，只是把身體往巷子里縮了縮，小手緊緊攥著外套的衣角。
沈青云這才注意到，孩子的左手袖子是空的，從肘部以下都不見了，空蕩蕩的袖口隨著動作輕輕晃，看得人心里一揪。
“叔叔這里有糖，要不要吃？”
沈青云從口袋里掏出顆水果糖，是早剛才那個小朋友塞給他的，包裝紙上印著卡通小熊。他把糖遞到孩子面前，指尖離孩子的手只有幾厘米遠。
孩子猶豫了一下，慢慢抬起頭。
劉海下的眼睛很大，卻沒有同齡孩子的光亮，像蒙著一層灰。
他看了看沈青云手里的糖，又快速低下頭，嘴唇動了動，卻沒發出任何聲音。
沈青云心里咯噔一下。
這孩子不是不想說話，是說不出話。他的目光落在孩子的嘴角，借著夜市的燈光，隱約看到孩子的下唇有些外翻，嘴角還有一道淡淡的疤痕。
“你能聽見叔叔說話嗎？”
他又問，一邊說一邊輕輕點頭，做著示意的動作。
孩子眨了眨眼，慢慢點了點頭，卻還是沒開口。
沈青云的手指攥緊了，指尖泛白。
他忽然想起剛才在夜市入口看到的糖畫師傅，想起那個扎羊角辮的小女孩，再看看眼前這個孩子，心里像被什么東西堵住了，悶得發疼。
他從錢包里掏出一百塊錢，輕輕放在孩子面前的搪瓷碗里，硬幣和紙幣碰撞發出“叮”的一聲。
孩子聽到聲音，抬頭看了他一眼，眼里閃過一絲怯意，又快速低下頭。
沈青云蹲了兩分鐘，試著跟孩子交流了幾次，孩子始終沒說話，只是偶爾用完好的右手輕輕碰了碰搪瓷碗里的錢。
他慢慢站起身，目光掃過巷子深處。
里面黑漆漆的，什么也看不見，卻總覺得有雙眼睛在暗處盯著這里。
“老板……”
劉福榮走過來，聲音壓得很低，對沈青云說道：“咱們要不要……”
他也注意到了不對勁的地方，這附近好像有人在窺視著。
“先走。”
沈青云打斷他，聲音有些發啞，淡淡地說道：“別驚動任何人。”
他最后看了一眼那個孩子，孩子還低著頭，空蕩蕩的左袖子在風里晃著，像一片殘破的葉子。轉身的瞬間，沈青云的拳頭攥得更緊了，指甲幾乎要嵌進掌心。
他已經有了一個可怕的猜測，只是還不敢確認。
劉福榮看到沈青云的臉色，連忙點頭答應著，他雖然跟隨沈青云的時間不長，但對于這位沈副省長的性格還是有點了解的，這位可是個眼睛里不揉沙子的主兒，看樣子有人要倒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