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天之后,沈青云正在辦公室看文件,門外傳來敲門聲,緊接著張耀祖就走了進來。
“書記,公安局的孫副市長和程支隊長來了。”
張耀祖對沈青云恭敬的說道。
“請他們進來吧。”
沈青云抬起頭,放下手中的筆,淡淡地說道。
程凱和孫健一起過來見自己,看樣子應該是案子有什么進展了。
這兩天他雖然在處理別的工作,但對于陳光被殺的這個案子,還是非常關心的,他很想知道,林正到底是因為什么要這么做。
片刻之后。
張耀祖帶著孫健和程凱兩個人走了進來。
“書記。”
兩個人恭恭敬敬的對沈青云問候著。
“到沙發上坐吧。”
沈青云嚴肅的說道。
他們自然沒有意見,便來到沙發上坐下。
當然,沈青云坐的很隨意,而孫健和程凱都是半個屁股挨著沙發,而且坐姿挺拔,相當的嚴肅。
“書記。”
程凱嚴肅的對沈青云說道:“根據我們的調查,可以百分之百肯定,林正絕對不是殺害陳光的兇手。”
“這一點我知道。”
沈青云點點頭,隨意的說道:“那天在現場我就說過了,這個陳光的死亡恐怕沒有表面上看起來那么簡單。”
多年的刑偵經驗擺在那里,沈青云只是大概看了一下,就發現這里面的貓膩,所以他才會告訴程凱要認真調查這件事。
“那陳光的死亡,到底是怎么回事?”
沈青云看著兩個人,緩緩說道:“現在這幾天外面可是已經有新聞了,微博上面有人在議論,宣傳部那邊已經收到輿情反饋了。”
“這個……”
程凱猶豫了一下,沒有說話。
孫健想了想,對程凱說道:“你先出去吧,我跟書記單獨聊。”
“好的。”
程凱聞言連忙點頭,站起身對沈青云敬禮,便離開了辦公室。
“怎么了?”
沈青云不解的看向孫健問道。
對于這位老領導的性格,他還是非常了解的,如果不是真的有什么事情,他不會這么說。
等辦公室只剩下自己和沈青云的時候,孫健才臉色嚴肅的對沈青云說道:“書記,情況有點麻煩。”
“你說說吧。”
沈青云聞言點點頭。
“根據我們的調查,這個陳光的死,很可能是自殺。”
孫健直接給出結論道:“至于林正,他的目的應該是為了在鬧市區把案子鬧大,引起您的注意,讓您關注這件事。”
“應該是這樣。”
沈青云微微點頭,對此并不驚訝。
之前他就已經有過這樣的判斷,倒是覺得很正常。
“關鍵問題在于,陳光為什么這樣做?”
孫健看向沈青云,一字一句的說道:“三年前,他是前途一片光明的檢察官,有著無比美好的未來,結果卻在事業正最巔峰的時候被判入獄,出來之后窮困潦倒,幾乎難以維持生計,這種反差的情況下,他沒有選擇報復社會,反倒是莫名其妙的死掉了,您覺得這正常么?”
沈青云沒有回答孫健的問題。
就算孫健不說,其實沈青云也意識到了這里面的問題,他看了一眼孫健說道:“你覺得,這件事跟蕭明遠那個案子有關系?”
他想起來自己之前在陳光家里看到的那份卷宗,蕭明遠意外落水身亡案件。
“是的。”
孫健點點頭,對沈青云解釋道:“我們經過仔細排查之后,意外的發現,陳光當年不止一次沈青云調查過蕭明遠案件,包括蕭明遠的死因,他也曾經調查過,甚至在出事之前,他還在努力想要查清楚案件的真相……”
頓了頓。
他緩緩說道:“他去過市政法委上訪。”
“什么?”
沈青云聽到這句話,頓時愣在了那里。
雖然孫健沒有明說,但沈青云卻已經明白了這句話的意思。
如果陳光真的去過市政法委上訪,事關殺人案這么大的事情,可警方也好,紀委那邊也罷,始終都沒有得到消息,這意味著什么?
意味著有人在政法委直接把消息給壓下去了!
而有能力做到這件事的人只有一個,那就是市委常委、市政法委書記趙茹。
一想到那個看上去慈眉善目的女人卻做了這樣的事情,沈青云的臉色就愈發難看不已。
“不僅如此。”
孫健小心翼翼的說道:“香房區的區長程立東,時任香房區教育局局長,蕭明遠死亡之前,曾經多次找過他。陳光死亡之前,也曾經去見過程立東,您覺得這里面,是不是有點巧合了?”
聽到孫健的話,沈青云頓時沉默不語起來。
作為一名老刑偵,沈青云比任何人都清楚,孫健這番話的意思是什么。
毫無疑問,趙茹和程立東,都是很有嫌疑的。
“證據很重要。”
沈青云沉默了許久,緩緩說道:“如果沒有證據,一切都是空談。”
孫健一愣神,隨即明白了沈青云的意思。
說白了。
不管是趙茹還是程立東,他們的身份擺在那里,貿然采取行動所造成的后果,不是任何人能夠承擔的。
哪怕沈青云如今是副部級的市委書記,但如果沒有證據的情況下,想要對付一個市委常委,而且還是政法委書記,那也是要經過深思熟慮的。
官場這種地方,不是你懷疑某個人可能有違法犯罪行為,你就能夠對人家下手進行調查的,首先要有的就是證據。
所以,沈青云才會對孫健那么說。
孫健自然秒懂他的意思,想了想說道:“這個需要時間。”
這是實話。
警察偵查案件不像紀委調查案子,紀委往往是有一點線索之后,就可以采取行動,可以先把涉案人員抓捕進行雙規,隨后再進行調查取證。
說的直白一點,哪怕只有一點貪污受賄的證據被紀委掌握,人家就可以通過這個線索來突破那些貪官的心理防線。
但公安局這邊不行,如今警察偵查案子遵循的是疑罪從無的原則,換句話說,如果沒有直接證據,你根本不能判定一個人的犯罪行為。
打個比方說,如果懷疑某個家伙是小偷,那你需要找到他偷來的贓物,以及他偷東西的過程等一系列證據。
如果沒有,那就不能判定他是小偷。
同樣的道理,殺人犯也是一樣。
“那就慢慢查。”
沈青云想了想,對孫健說道:“一定不能著急,要確保案件的證據確鑿。”
“好的,我明白了。”
孫健點點頭,沒有再說什么。
等孫健離開自己的辦公室之后,沈青云坐在那里久久不語。
他知道,今天這個事情對于自己來說,可能是一個巨大的考驗。
有一說一,哪怕是沈青云,也萬萬沒想到,這個地鐵拋尸案件的背后,竟然牽扯出這么多人來。
甚至還引出了一樁十年前的舊案。
最關鍵的地方在于,他竟然涉及到了市委常委、市政法委書記趙茹和香房區如今的區長,時任教育局局長的程立東。
“有點麻煩啊。”
沈青云坐在那里,自言自語道。
其實到了他這個地步,往往最擔心的就是麻煩事兒,因為這會讓很多事情變得撲朔迷離,就好像趙茹這個政法委書記牽扯其中之后,接下來沈青云就要考慮,如果她真要是有問題,市委班子會不會受到影響。
如果她沒有問題,那對于市委來說,那個關于蕭明遠的案件,以及陳光的疑似自殺案件,是不是要上報?
一時之間,哪怕是沈青云,也有點一籌莫展的感覺。
就在這個時候,辦公室的門被敲響,張耀祖走了進來,小心翼翼的對沈青云說道:“書記,市城建局的周局長來匯報工作了。”
“讓他進來吧。”
沈青云搖搖頭,讓自己的思緒沉淀下來。
上午十點的陽光斜斜切進辦公室,在沈青云面前的規劃圖上投下明亮的光斑。
周光輝抱著厚厚的文件夾站在辦公桌前,深藍色西裝的袖口沾著點白灰,剛從開發區工地趕來的緣故。
他把文件夾放在桌上時,金屬搭扣撞在桌面,發出清脆的響。
“書記,這是二季度城建工作的匯總報告。”
周光輝的手指在文件夾邊緣蹭了蹭,指腹上還留著圖紙的油墨味,小心翼翼的說道:“重點項目進展都在里面,棚戶區改造、東風路拓寬、污水處理廠擴建……”
沈青云沒翻文件,目光落在墻上的濱州城區地圖上。
紅色記號筆標出的二十個在建項目像散落的星子,其中東風路拓寬工程被圈了三個圈。
“東風路拆遷怎么樣了?”
他突然開口,指尖在地圖上點了點,開口問道:“上周信訪局接到信訪,說有幾戶老居民不肯搬。”
周光輝輕輕點頭,從文件夾里抽出份明細表,對沈青云解釋道:“確實有三戶,都是民國時期的老宅子。住戶擔心拆遷補償不到位,還怕老物件損壞……”
他翻到補償方案那頁,緩緩說道:“我們把補償標準提高了百分之十五,還聯系了文物局的人幫忙遷移家具,昨天已經簽了兩戶。”
“剩下那戶呢?”
沈青云抬起頭,陽光剛好落在他眼里,亮得讓人不敢直視。
“是位姓蘇的老先生,祖上是前清舉人。”
周光輝的聲音放輕了些,無奈的說道:“他說宅子是祖產,給多少錢都不搬。我們打算下周請文保專家去看看,要是真有歷史價值,就調整規劃繞過去。”
沈青云這才翻開文件夾,指尖劃過棚戶區改造的進度表。
表格里的數字密密麻麻,其中回遷率被紅筆圈了出來。
“這個回遷率,水分多大?”
沈青云淡淡地問道,語氣里聽不出情緒。
周光輝的額頭瞬間就滲出細汗,表情肉眼可見的緊張不已。
他從公文包里掏出本民情日記,翻開夾著書簽的那頁:“沈書記您看,這是我們工作組記錄的。百分之九十二是實打實拍的,剩下百分之八要么選了貨幣補償,要么搬到了郊區的安置點。”
他指著其中一頁說道:“比如光明里社區的這位老人,兒子在外地工作,她嫌回遷房樓層高,自己選了帶小院的老年公寓。”
沈青云微微點頭,便繼續看了起來,翻到污水處理廠的圖紙,眉頭皺了皺。
設計圖上的排污管道離護城河只有五十米,用虛線標著臨時方案。
“為什么用臨時方案?”
沈青云的指尖敲在圖紙上,淡淡地說道:“當初評審時明確要求遠離河道。”
周光輝的臉有點發燙,他從文件夾底層抽出份會議紀要,小心翼翼的說道:“書記,主要是資金出了點缺口,原定的管道價格漲了三成,財政暫時撥不下來……”
“資金不夠就換臨時方案?”
沈青云把圖紙往他面前推了推,紙張摩擦聲里帶著不容置疑的嚴厲,沉聲說道:“護城河是濱州的母親河,去年花了兩個億治污才見點成效,現在要在河邊埋臨時管道?”
周光輝的手指絞在一起,聲音低了下去:“是我考慮不周。已經讓設計院重新出方案了,資金方面……我們打算從其他項目勻一點,再申請省里的專項補助。”
他抬頭的時候,眼里帶著點懇切,對沈青云說道:“最多耽誤半個月,絕不影響整體工期。”
沈青云沒說話,翻開下一份文件。
那是份關于智慧城市建設的報告,里面提到要在主要路口裝智能監控,還計劃引進智能交通指揮系統。
“這套系統,性價比做過評估嗎?”
他指著報價單,直接說道:“我記得鄰市用的同款,比我們預算低百分之二十。”
周光輝連忙解釋:“我們加了兩個模塊,一個是老城區的窄巷識別,一個是學校周邊的行人預警……”
他拿出對比表,對沈青云說道:“這兩個功能,可以減少百分之三十的交通事故,尤其對放學的孩子來說更安全。”
沈青云的目光在學校周邊幾個字上停了停,語氣緩和了些:“安全是第一位的,但預算也要控制。讓采購中心再跟廠商談談,把質保期從三年延到五年,對沖溢價部分。”
“好的。”
周光輝連忙在筆記本上記下,筆尖劃過紙面的沙沙聲里透著松快。
“還有件事想請示您,開發區的產業園區配套道路,要不要提前修?現在的路只能走小型貨車,以后引進大型企業就不夠用了。”
他看著沈青云小心翼翼的說道:“這個事情,可以跟省里請示,請求他們的協助。”
沈青云起身走到窗前,望著遠處塔吊林立的開發區。
陽光把那些鋼鐵骨架照得發亮,像一群沉默的巨人。
“提前修,但要分階段。”
他轉過身,看著周光輝說道:“先修主干道,預留出輔道的位置。等企業落地了再根據需求擴建,免得造成浪費。”
頓了頓。
他補充道:“修好了之后必須要保證質量,不要今天修完明天修的。”
“這個您放心。”
周光輝把這話記在扉頁上,那里已經寫滿了沈青云之前的指示。
他明白沈青云的意思是什么,其實一直以來城建這一塊之所以是貪腐的重災區,就因為很多地方的城建部門,每年都維護城區的那些公路,結果每年都修的一塌糊涂,第二年不得不繼續花錢修。
政府的財政撥款,有不少都浪費在這個上面。
“對了沈書記。”
周光輝突然想起件事,小心的看向沈青云,對他說道:“下個月省里要評文明城市,我們打算把老城區的背街小巷整治一下,您看……”
“要整治就徹底點。”
沈青云聞言打斷他的話,毫不客氣的說道:“別只刷墻皮擺花盆,把下水道、路燈、垃圾分類都解決了。”
他走到規劃圖前面,用紅筆在幾個老舊小區的位置畫了圈,這才說道:“尤其是這幾個地方,居民反映下水道堵了半年,必須在下月雨季前疏通。”
周光輝的筆尖在紙上飛快移動,汗珠子順著鬢角往下滑。
他突然覺得懷里的文件夾沉甸甸的,每一頁都寫著民生兩個字。
同時,周光輝也意識到,這位沈書記恐怕要比自己想象的更加精明,人家對于濱州的很多事情,其實是了如指掌的。
“下午讓規劃局的同志來一趟。”
沈青云合上文件夾,對周光輝緩緩說道:“把背街小巷的整治方案細化一下,重點標注資金來源和完工時間。”
他看了眼表,淡淡地說道:“我下午要去省里開會,等我回來聽匯報。”
周光輝抱著文件夾站起來時,發現褲腿沾著的白灰蹭在了地毯上。
他慌忙想去擦,卻被沈青云攔住了。
“工地上的灰,不丟人。”
沈青云的目光落在他沾著泥點的皮鞋上,緩緩說道:“踏踏實實把活干好,比穿得再干凈都強。”
陽光穿過百葉窗,在周光輝的筆記本上投下明暗相間的條紋。
他走出辦公室時,文件夾抱得更緊了些。
走廊里的風帶著窗外的槐花香飄進來,混著他身上的塵土味,竟有種踏實的暖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