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快,省紀委針對跟彭東南有關系的黨員干部便開始了調查,市委常委們也紛紛被要求進行談話。
半個月的時間里,一批和彭東南貪污腐敗有關系的人員被紀委雙規。
可出人意料,新任市委組織部長的人選,省里卻一直僵持不下。
當然。
大家都知道是怎么回事,主要還是省長和省委書記在人選方面的分歧。
省委大院。
書記辦公室的百葉窗半開著,七月的陽光透過縫隙在地板上割出明暗交錯的條紋。
顧青山把鋼筆重重拍在文件上,墨水滴在紙上,暈開一片深藍。
高長河坐在對面的沙發里,指尖捻著沒點燃的香煙,煙絲在指腹間碎成細屑,青瓷煙灰缸里積著圈褐色的煙漬,像圈解不開的死結。
“半個月了,還沒定下來?”
顧青山的聲音帶著煩躁,指節在紅木桌面上磕出悶響,桌面的燙金紋章被震得微微發顫,嚴肅的說道:“彭東南留下的爛攤子夠多了,組織部不能一直空著。上周去濱州調研,基層干部說考核表還鎖在檔案室,沒人敢簽字。”
高長河把煙蒂扔進煙灰缸,發出清脆的碰撞聲:“書記,您也知道,不是沒人選,是人選通不過。”
他翻開牛皮筆記本,紙頁邊緣卷著毛邊,談了一口氣道:“您推薦的省委黨校常務副校長,李省長說缺乏基層經驗,還翻出他十年前在縣委副書記任上的不作為舉報。他提的省發改委副主任,您覺得不熟悉濱州情況,指出那人去年在開發區項目上跟濱州有過利益沖突。”
說到這里。
他嘆了一口氣,卻沒有再說下去。
作為組織部長,他覺得自己現在心很累。
顧青山冷笑一聲,抓起茶杯往嘴邊送,發現水早涼了,茶葉沉在杯底像團發霉地絮:“他就是故意抬杠。”
杯底在桌面重重一磕,茶水濺出幾滴在文件上:“開發區的事沒爭過我,現在拿組織部長撒氣,真當我是好脾氣?”
窗外的法桐葉被風吹得嘩嘩響,像在議論這場僵局。
高長河的手指在筆記本空白處畫著圈,卻突然停了下來。
“其實……”
他斟酌著開口,指節輕輕敲擊沙發扶手,緩緩說道:“如果有個人來提名的話,或許省長和您都可能接受。”
顧青山抬眼,老花鏡滑到鼻尖,露出銳利的眼睛:“誰?”
“沈青云。”
高長河的聲音放低,往顧青山身邊湊了湊,沙發發出輕微的吱呀聲:“讓他提名。他是濱州書記,又是副部級,提個人選合情合理。最重要的是,他不屬于任何一派。您知道,他父親沈振山向來不摻和地方派系。”
顧青山的指尖在桌面上畫著圈,目光漸漸亮起來,指腹摩挲著身邊的座椅:“你的意思是……借他的手,打破僵局?”
他想起沈青云處理彭東南案時的果斷,那股不偏不倚的勁頭確實難得:“這小子滑不溜手,會愿意蹚渾水?”
“他不得不蹚。”
高長河從公文包掏出份材料,是濱州組織部近期的工作匯報:“組織部癱瘓半個月,基層考核、干部任免全停了,他這個市委書記壓力最大。而且……”
他壓低聲音,小心翼翼的說道:“我聽說中組部下個月要來人考察他,這時候拿出個各方認可的人事方案,是加分項。”
陽光突然從云層里鉆出來,照亮了顧青山鬢角的白發。
他抓起電話,手指在撥號鍵上頓了頓,聽筒里傳來忙音時,又輕輕放下:“讓沈青云到我辦公室來。”
很快。
沈青云接到了省委辦公廳的通知,便匆匆趕到了省委大院。
他走進書記辦公室的時候,帶著一身陽光的溫度。
在門口駐足片刻,沈青云目光掃過茶幾上的兩杯涼茶,杯沿的唇印一深一淺,顯然剛才有客人來過。
“書記,您找我?”
他在對面沙發坐下,公文包放在膝蓋上,保持著隨時要走的姿態,西裝褲線挺括得像把尺子。
“坐吧。”
顧青山笑了笑,讓沈青云在自己對面坐了下來。
隨后,他也沒有兜圈子,直接把人選爭議簡單說了說,指尖在文件上敲出節奏:“濱州的情況你最清楚,你覺得誰來當組織部長合適?”
說這句話的時候,他身體微微前傾,目光像探照燈似的落在沈青云臉上,捕捉著每一個細微的表情。
沈青云的手指在公文包搭扣上輕輕摩挲,金屬扣的涼意透過指尖傳來。
他心里飛快地盤算:提名顧系的人,李躍進會記恨,以后濱州的項目審批肯定受阻。提名李系的人,顧青山不滿意,省委的政策支持會打折。
提個新人,又怕兩邊都不買賬,反而弄巧成拙。
一時之間沈青云也有點為難了。
“這是省委考慮的事。”
想了想,他避開正面回答,從包里掏出份材料,紙張在安靜的房間里發出脆響:“我今天來是匯報濱州整改情況,彭東南案涉及的二十三名干部已經全部移交司法,其中八名是處級正職……”
“先不說這個。”
顧青山打斷他,身體往前傾得更厲害,茶幾上的涼茶晃出漣漪,一字一句的說道:“你提個人選,只要合適,省委就支持。”
他頓了頓,意味深長地補充道:“政府那邊我相信李躍進同志還是顧全大局的。”
沈青云的眉頭皺了皺,他看見顧青山茶杯里的茶葉沉在杯底,像自己此刻的心思。
這位省委書記把話說得漂亮,實則是把皮球踢給了他。
一旦提名,無論選誰,都會被貼上標簽。
“顧書記,組織部長的人選……”
沈青云猶豫了一下說道:“我覺得還是應該慎重。”
“青云同志。”
顧青山突然提高聲音,手指重重敲在桌面上:“你在濱州處理彭東南案時,不是說選人用人要敢碰硬嗎?現在怎么畏首畏尾了?”
他放緩語氣,從煙盒里抽出支煙遞過去:“放心,出了問題我擔著。”
沈青云沒有接煙,指尖在膝蓋上輕輕敲擊:“不是畏首畏尾,是怕提名不當,影響省委團結。”說著話,他抬眼直視顧青山,毫不避諱的說道:“您和李省長都是為了江北省發展,只是思路不同……”
既然顧青山話都說到這個份上了,他當然是有一說一了。
“少跟我來這套。”
顧青山聞言直接笑了起來,眼角的皺紋堆成溝壑,看著沈青云說道:“我知道你不想站隊。所以才讓你提個干凈人,既不是我的人,也不是李躍進的人。”
他往椅背上靠了靠,語氣帶著不容置疑的威嚴,緩緩說道:“這種人,濱州有嗎?”
聽到這番話,沈青云的心跳漏了一拍。
原來顧青山早就想好了,這是逼他亮明態度。
要么順著臺階下,提個中立人選。
要么硬頂回去,徹底得罪這位省委書記。
果不其然,能夠坐在這個位置上的人,就沒有一個是簡單的存在。
沉思片刻,他想起張銀峰昨天匯報工作時,提到組織部檔案封存的細節,那股細致謹慎的勁頭確實難得。
“其實……”
沈青云緩緩開口,目光落在窗外的法桐上,樹葉在風中搖晃,像在點頭,淡淡地說道:“濱州市委秘書長張銀峰,倒是個合適的人選。”
顧青山的眼睛亮了亮,筆尖在筆記本上快速劃過,墨水在紙上洇開小小的團,他的手指停在文件上:“張銀峰,市委秘書長?”
“是他。這個人做事很謹慎,我覺得很適合擔任組織部長的職務。”
沈青云的語氣平穩,像是在陳述事實,對顧青山解釋道:“他在濱州工作了十五年,從鄉鎮秘書干到市委秘書長,歷任七個崗位,每個崗位的考核都是優秀。彭東南案中,他主動封存組織部檔案,還提醒我們防止證據銷毀,當時連紀委都沒想到這點。”
頓了頓,沈青云又補充道:“最重要的是,他既不是省委機關出來的,也不是省政府系統的,一直扎根基層,跟兩邊都沒牽扯。”
顧青山坐在那里久久不語。
張銀峰這個名字,他還真有印象。
“是個老實人。”
顧青山終于點頭,手指在桌面上敲了敲,對沈青云平靜的說道:“就他吧。”
他看向沈青云,嘴角露出一絲不易察覺的笑,淡淡地開口道:“不過李省長那邊,還得你去說。畢竟是你們市里的人,你開口比我方便,他總不能不給你這個剛立了功的副省長面子。”
對于整個結果,沈青云倒是并不覺得意外。
畢竟面前這位可是省委一把手,正兒八經的封疆大吏,自己那點心思在對方面前根本不夠看的。
很顯然,顧青山是滿意這個人選的。
但沈青云心里清楚,這是把球踢給了自己。
但他更明白,顧青山已經給了臺階。
張銀峰確實是最合適的人選,既不得罪任何一方,又能鎮住濱州的局面。
“我下午去趟省政府。”
他站起身,公文包的搭扣發出輕響,金屬碰撞聲在安靜的房間里格外清晰:“爭取讓李省長支持。”
“去吧。”
顧青山點點頭,沒有再說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