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的暴雨像扯斷的棉線,斜斜地砸在濱州市郊的柏油路上。
市紀委專案組的兩輛黑色轎車藏在老槐樹的濃蔭里,雨刷器有節奏地掃著玻璃上的水幕,將三百米外那座灰瓦土墻的老宅子框成模糊的剪影。
“組長,他們進去二十分鐘了。”
年輕的紀檢監察員小王攥著望遠鏡,指節被雨水泡得發白。
望遠鏡里,彭東南的老婆劉梅正彎腰擦拭門楣上的“耕讀傳家”木匾,她的弟弟劉軍蹲在墻角,手里的鐵鍬在泥地里劃出奇怪的弧線。
“再等等。”
組長趙志剛舔了舔干裂的嘴唇,喉結在雨衣領口滾動:“熊書記說了,抓現行比什么都管用。”他的目光落在老宅子東廂房的窗欞上。
那扇窗的玻璃比別處亮,顯然最近常被擦拭,與“久無人居”的說法格格不入。
雨勢稍歇時,劉軍突然直起身,從墻角拖出塊青石板。
趙志剛猛地拍了下方向盤:“動手!”
兩輛轎車像離弦的箭沖出去,泥水濺在玉米地里,驚起一群白鷺。
“你們干什么!”
當紀委的人沖進去的時候,劉梅尖叫著撲過來,被紀檢人員攔住的時候,指甲在對方胳膊上掐出紅痕。
劉軍抱著青石板往后退,腳下一滑摔在泥里,石板翻開的瞬間,趙志剛倒吸一口冷氣。
下面不是泥土,是碼得整整齊齊的紙箱,打開的一只里露出扎著紅繩的現金,百元大鈔的金線在陰雨天里泛著冷光。
“數數。”
趙志剛的聲音在雨里發顫。
小王蹲在紙箱旁,手指劃過一沓沓鈔票,每數完十沓就用橡皮筋捆成一捆,動作快得像點鈔機。
當數到第五十三捆時,他突然停住。
最底下的紙箱里混著幾本房產證,戶主欄寫著“劉軍”,地址卻在省城最昂貴的江景小區。
“一共五千三百萬。”
許久之后,紀委的人總算數完了這些錢。
趙志剛點點頭,拿起電話給熊楊打了過去:“熊書記,人贓并獲。”
市紀委辦公樓的燈光在雨幕里暈成一團黃。
熊楊握著電話的手指關節發白,窗外的雪松被狂風抽打得彎下腰:“控制住人,現場封存所有物證,我馬上匯報沈書記。”
掛掉電話時,他發現襯衫后背已被冷汗浸透。
誰能想到,一個地級市的組織部長,能藏著這么多現金。
沈青云的辦公室亮著燈,臺燈將他的影子投在墻上,像尊沉默的雕像。
接到熊楊電話的時候,他正對著濱州市地圖出神,手指在南關區的位置畫著圈。
“五千三百萬?”
他重復了一遍,指尖在桌面上輕輕敲擊:“這個錢可不少,夠發兩個月工資了。”
“還有七本房產證,都在劉軍名下。”
熊楊的聲音帶著喘息,對沈青云說道:“趙志剛說,青石板下面有暗格,看樣子藏了不少年。”
沈青云拉開抽屜,拿出支煙又放回去,母親柳云竹讓自己戒煙的話總在這種時候冒出來。
“第一,立刻對彭東南實施全天候監視,不準他接觸任何人,包括他的秘書。”
他的聲音平靜得像結了冰,直接說道:“第二,把所有證據復印三份,一份報省紀委,一份你們存檔,一份送我辦公室。”
窗外的雷聲滾過,熊楊突然想起上周彭東南在常委會上拍著胸脯保證“組織部絕無問題”的樣子,喉結滾了滾:“沈書記,要不要現在就……”
“不。”
沈青云打斷他,目光落在桌角的臺歷上,直接說道:“你先匯報,我現在打電話,讓他來我辦公室。”
他的意思很明顯,不能因為這件事影響工作。
雨停的時候,天邊裂開道金邊。
彭東南被電話吵醒時,正夢見自己搬進省委家屬院。
高長河昨天暗示他,只要熬過這陣風波,就能調任省政協副秘書長。
“沈書記?”
他揉著眼睛坐起來,劉梅的位置是空的,被子上還留著她慣用的蘭花香味。
畢竟中午她不經常回家,倒是也很正常。
“彭部長,過來一趟,聊聊文旅局局長的人選。”
沈青云的聲音透過聽筒傳來,帶著慣有的平和:“上次你提的那個名單,我再琢磨琢磨。”
彭東南心里的石頭落了地。他對著鏡子整理領帶,發現鬢角多了根白發,用鑷子拔掉時,嘴角掛著笑意。
文旅局是肥差,安排自己人進去,以后濱州的景區開發項目就有了抓手。
“我馬上到。”
他掛了電話,便離開了家。
市委辦公樓的走廊被午后的雨水洗得發亮。
彭東南走進沈青云辦公室時,正看見對方在翻干部檔案,窗臺上的綠蘿新抽了芽,葉片上的水珠滾落在“文旅局局長候選人”的名單上面。
“書記。”
他在沙發上坐下,目光掃過茶幾上的龍井:“您找我?”
沈青云合上檔案,推過去一杯茶:“不急,先聊聊基層干部的事。”
他的手指在檔案袋上輕輕敲擊,淡淡地說道:“最近紀委查那三十七個干部,涉及征地、扶貧、工程各個領域,基本上已經查實了,你怎么看?”
彭東南端茶杯的手頓了頓,茶水在杯里晃出漣漪:“我看是小題大做。”
他放下茶杯,語氣帶著不以為然:“哪個地方沒有點問題?只要不是原則性錯誤,批評教育就行了。真要全按黨紀條規來,能剩下幾個干活的?”
“原則性錯誤?”
沈青云抬眼時,陽光剛好落在他睫毛上:“收受賄賂算不算,挪用公款算不算?”
彭東南尷尬的看著沈青云:“這確實是算,但也不是所有人都有這樣的問題啊。”
“話是這么說。”
沈青云點點頭,重新拿起文旅局局長的候選人名單:“就像這個候選人,張成濤。”
他用紅筆圈出名字:“去年他女兒結婚,收了下屬二十多萬禮金,這事組織部考察時怎么沒寫?”
走廊里傳來掃地聲,彭東南的后背滲出冷汗,襯衫黏在皮膚上像層薄膜。
“可能……考察組疏忽了。”
他的聲音發顫,目光不由自主地瞟向門口。
沈青云看了眼腕表,指針指向一點五十五分,手機震動了一下,來了一條消息。
“疏忽?”
他笑了笑,起身走到窗前,樓下的雪松在陽光下泛著綠光:“彭部長,你侄子彭亮在開發區送了五百萬,這事也是疏忽?”
彭東南猛地站起來,椅子腿在地板上劃出刺耳的響:“沈書記,你到底想干什么?”
他的領帶歪在脖子上,像條掙扎的蛇:“查我家人?你這是打擊報復!”
“坐下。”
沈青云的聲音陡然沉了,目光像探照燈落在他臉上:“我是在跟你談工作。”
彭東南張嘴還想要說些什么,可這個時候,辦公室的門被推開,省紀委常務副書記賀千風帶著兩名紀檢人員走進來,亮證的動作干脆利落。
“彭東南同志。”
賀千風的聲音在安靜的房間里格外清晰:“經省紀委常委會研究決定,對你采取雙規措施,請跟我們走一趟。”
彭東南像被抽走了骨頭,癱坐在沙發上。
他看著沈青云,眼里先是震驚,隨即燃起怒火:“沈青云,你設套害我!”
他突然撲過去想抓沈青云的衣領,卻被紀檢人員死死按住:“我要見高部長!我要見顧書記!”
沈青云站起身,整理了下被碰歪的檔案:“你老婆和小舅子在鄉下老宅子藏了五千三百萬,剛才已經被紀委控制了。”
他的目光落在彭東南發白的嘴唇上,冷冷的說道:“到了現在,還想抵賴?”
“五千三百萬……”
彭東南的聲音突然啞了,像被砂紙磨過,他癱在地上,看著天花板上的吊燈旋轉:“我怎么會……”
賀千風示意紀檢人員動手抓人。
彭東南被架起來時,突然掙扎著回頭:“沈書記,我有個舉報……”
“到了辦案點,想說什么都可以。”
沈青云打斷他,目光落在墻上的“為人民服務”五個字上:“但現在,你該走了。”
自己又不是紀委書記,他想說什么,跟紀委的人說吧。
走廊里的綠蘿在風中輕輕搖晃,彭東南的哭喊聲漸漸遠去。
沈青云走到窗前,看著那輛黑色轎車駛出市委大院,車后揚起的塵土在陽光下格外刺眼。
他拿起熊楊送來的證據袋,最底下壓著張劉梅和劉軍的合影,背景是那座老宅子,兩人站在“耕讀傳家”的木匾下,笑得格外燦爛。
“耕讀傳家。”
沈青云低聲重復著,將照片扔進碎紙機。
機器運轉的聲響里,他仿佛聽見鈔票燃燒的噼啪聲,還有那些被彭東南們辜負的老百姓的嘆息。
秘書張耀祖敲門進來時,發現沈青云正對著窗外發呆,窗臺上的綠蘿葉片上,還掛著今早的雨珠。
“書記,省紀委那邊的人已經把組織部彭東南的辦公室給查封了。”
沈青云微微點頭,隨即說道:“通知常委們,馬上來開會。”
他的聲音里帶著疲憊:“議題是清理全市的干部檔案。”
“是。”
張耀祖連忙點頭答應著,轉身離開了辦公室。
陽光穿過綠蘿的縫隙,在文件上投下細碎的光斑,像撒了把星星。
沈青云知道,彭東南的落網不是結束,濱州的黨風廉政建設,還有很長的路要走。
但至少此刻,他看著那些光斑,覺得心里亮堂了些,就像這場暴雨過后的天空,終于透出了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