轉眼間,一個月過去了。
市委書記辦公室的晨光透過百葉窗,在堆積如山的文件上切割出明暗相間的條紋。
沈青云捏著紅筆的手指在《濱州市第二季度經濟分析報告》上停頓,筆尖懸在“固定資產投資增速放緩”幾個字上方,眉頭微微蹙起。
窗臺上的綠蘿被昨夜的雨水洗得發亮,葉片上的水珠順著藤蔓滾落,在青瓷盆里濺起細碎的水花。
“沈書記。”
張耀祖的聲音在門口響起,帶著恰到好處的輕緩,對沈青云小心翼翼的說道:“熊書記來了,說有緊急情況匯報。”
沈青云抬眼時,目光正撞上推門而入的熊楊。
這位市紀委書記的藏青色西裝沾著些微雨痕,公文包的金屬搭扣在日光燈下泛著冷光,手里攥著的文件夾邊角被捏得發白。
“坐吧。”
沈青云放下紅筆,指節在桌面上輕輕敲擊,嚴肅的問道:“是王天祥案有新進展?”
熊楊沒坐下,反而將文件夾重重拍在桌面上,紙張碰撞的脆響驚得綠蘿又抖落一片葉子。
“比那更嚴重。”
他拉開文件夾的動作帶著不易察覺的顫抖,露出里面密密麻麻的名單,對沈青云說道:“經過一個月的專項核查,全市縣處級干部里,有三十七人存在違規違紀問題。”
沈青云的手指猛地收緊,紅筆在報告上洇出個深色的圓點。
“三十七人?”
他的聲音陡然壓低,目光像探照燈掃過名單上的名字:“具體涉及哪些問題?”
“虛報冒領惠民資金的有十二人,違規插手工程招標的九人,與商人存在利益輸送的八人……”
熊楊的聲音越來越沉,指尖在涉嫌受賄犯罪一欄重重劃過:“還有五人牽扯到黑惡勢力保護傘,其中就包括開發區管委會副主任趙峰偉,就是上個月在黨風廉政會議上做表態發言的那個。”
沈青云的手掌重重拍在桌面上,紅筆從指間滑落,在報告上拖出道刺眼的紅痕。
“上個月的干部考核報告里,這些人全是優秀!”
他抓起彭東南上周送來的考核匯總表,紙張在他手里抖得像風中的殘葉:“彭東南是怎么審的?難道組織部的考察就是走個過場?”
熊楊的喉結滾了滾,從文件夾里抽出一疊證據照片:“這是趙峰偉在澳門賭場的消費記錄,還有他給開發商批地時的通話錄音。”
他頓了頓,補充道:“我們查了考核組的工作記錄,發現有三個工作組根本沒有進行實地考察,就在縣城賓館里編數據。”
沈青云的目光落在照片里趙峰偉摟著陌生女人的畫面上,那女人手腕上的翡翠手鐲,與開發區某樓盤老板妻子的首飾一模一樣。
“這群蛀蟲!”
他猛地起身,百葉窗的陰影在他臉上明明滅滅,咬著牙說道:“老百姓的血汗錢,就這樣被他們塞進自己口袋。”
“要不要先控制涉案人員?”
熊楊的聲音帶著急切,對沈青云說道:“趙峰偉昨天還在跟蘇江省的開發商談合作,如果不采取措施,萬一這家伙知道消息,恐怕要跑。”
“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廟。”
沈青云的手指在名單上重重一點,嚴肅的說道:“立刻成立專案組,你親自帶隊!涉及違紀的先停職,涉嫌犯罪的直接移交司法!”
他走到窗邊,望著遠處的開發區,塔吊的影子在晨霧里若隱若現:“我不管他們背后有誰撐腰,一律嚴查到底。”
熊楊剛要應聲,就被沈青云叫住。
“等等。”
市委書記的聲音緩和了些,目光里帶著疲憊,緩緩說道:“動作要穩,先固定證據,別打草驚蛇。尤其是牽扯到黑惡勢力的,讓孫健派特警配合,防止狗急跳墻。”
“明白!”
熊楊合上文件夾的動作格外用力,金屬搭扣發出清脆的響,對沈青云說道:“我這就去部署,今晚就動手。”
他走到門口時,聽見沈青云在身后說:“把趙峰偉的案子作為典型,查清楚后全市通報。”
“好。”
熊楊點點頭,沒有再說什么。
辦公室里只剩下沈青云一人時,晨光已經爬滿了整面墻。
他重新坐下,指尖在彭東南的名字上反復摩挲,心里像壓著塊石頭。
從王天祥案到這次的三十七人違紀,組織部的把關形同虛設,這個組織部長顯然已經不適合留在原位。
可換誰來?
市委班子里的人各有分工,空降又怕不服水土……
窗外的雨不知何時停了,陽光穿透云層,在地面投下斑駁的光影。
沈青云拿起電話,猶豫片刻又放下。
或許自己應該把這個難題交給省委,畢竟人事調整不是小事,尤其是在自己剛晉升副部級的敏感時期。
他翻開日程表,明天的省政府黨組會議被紅筆圈了出來。
差點忘了,自己現在還是副省長。
想到這里的沈青云,露出一抹意味深長的笑容來。
第二天早上。
省政府會議室的紅木長桌能坐下二十人,今天卻只坐了一半。
沈青云走進來時,常務副省長林向陽正低頭批閱文件,金絲眼鏡滑到鼻尖,筆尖在《全省安全生產專項整治方案》上劃出重重的線。
“青云同志來了。”
他抬頭的時候,鏡片后的目光帶著笑意:“剛想給你打電話,怕你忘了今天的會。”
“怎么會忘。”
沈青云在自己的位置坐下,面前的白瓷杯里已經沏好了茶,碧螺春的香氣混著會議室里的雪松味:“昨晚特意看了日程表。”
說著話,他的目光掃過在座的人,省長李躍進的座位還空著,旁邊的副省長們正低聲交談,話題似乎離不開上周的省委常委會。
八點半整,李躍進推門而入,深灰色西裝的領口系著規整的領帶。
“人齊了?”
他在主位坐下,將公文包往桌下一塞,淡淡地說道:“開始吧,向陽同志先通報情況。”
林向陽推了推眼鏡,翻開筆記本:“上半年全省經濟增速百分之五,低于預期兩個百分點。主要問題在固定資產投資,尤其是民間投資增速下滑明顯……”
他的聲音平穩得像流水,偶爾抬眼掃過眾人,緩緩說道:“各市情況不一,濱州的表現還算亮眼,第二季度增速百分之七點二,高于全省平均水平。”
沈青云的手指在桌面上輕輕敲擊,心里卻在盤算著組織部長的人選。
林向陽提到濱州時,李躍進的目光在他臉上停頓了兩秒,那眼神里有審視,也有說不清的意味。
接下來的兩個小時,分管副省長們依次匯報。
分管農業的副省長提到抗旱資金缺口,聲音里帶著焦慮。分管交通的副省長抱怨高速公路項目征地難,手指把文件翻得嘩嘩響。
沈青云偶爾插言,提到濱州在農田水利和征地補償上的做法,李躍進聽得格外認真,還讓秘書做了記錄。
“青云同志。”
李躍進在最后看向他,指尖在桌面上輕輕敲擊:“濱州作為省域中心城市,下半年有什么打算?尤其是在拉動民間投資方面。”
會議室里瞬間安靜下來,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沈青云身上。
他放下茶杯,杯底與桌面碰撞的聲響格外清晰:“我們計劃從兩方面發力。一是優化營商環境,上個月查處了一批吃拿卡要的干部,接下來要建立企業投訴快速響應機制。二是盤活存量資產,把開發區的閑置廠房改造成標準化產業園,吸引中小微企業入駐。”
“哦?”
李躍進的眉毛挑了挑,驚訝的說道:“聽說你們最近查處了不少違紀干部?”
他的目光掃過沈青云,帶著探究:“力度不小啊。”
“是的。”
沈青云迎著他的目光,語氣不卑不亢:“不是力度大,是必須要查。”
他頓了頓,對李躍進補充道:“省委省政府一直強調全面從嚴治黨,濱州只是落實得更徹底些。”
他刻意提到省委省政府,既表明態度,又沒直接牽扯到顧青山和李躍進的矛盾。
林向陽適時插話:“濱州的做法值得借鑒。省紀委最近也收到不少反映,說是基層微腐敗影響營商環境,看來確實要加大查處力度。”
他看向李躍進,認真的說道:“省長,是不是可以在全省推廣濱州的專項核查經驗?”
李躍進沒立刻回答,反而端起茶杯抿了口。
會議室里的空氣仿佛凝固了,只有墻上的石英鐘在滴答作響。
沈青云的心里掠過一絲警惕,這看似平常的討論,或許藏著更深的政治考量。
“可以考慮。”
李躍進放下茶杯,終于表態道:“但要穩妥,不能搞運動式反腐,影響干部積極性。”
他看向沈青云,嚴肅的說道:“青云同志,你兼任著濱州市委書記,要把握好分寸,既要懲治腐敗,也要保護干部干事創業的熱情。”
“是。”
沈青云點頭,心里卻明鏡似的。
李躍進這是在提醒他,別借反腐之名排除異己。
畢竟這種事情在官場當中不是什么新聞。
會議很快便結束了,他站起身的時候,陽光正好透過高窗照進來,在紅木長桌上投下明亮的光斑。
“省長。”
沈青云笑著說道:“如果沒別的事,我先回去了了,市委那邊的專項核查到了關鍵階段。”
“沒問題。”
李躍進揮了揮手:“有什么需要省里協調的,直接找向陽同志。”
沈青云沒有廢話,轉身便離開了會議室。
走出省政府大樓的時候,沈青云才發現外面又下起了小雨。
張耀祖撐著傘跑過來,公文包頂在頭上擋雨:“沈書記,車在那邊。”
他注意到老板的眉頭一直沒松開,這才小心翼翼的問道:“是不是會議不順利?”
“沒什么。”
沈青云鉆進車里,雨水在車窗上劃出蜿蜒的痕跡,想了想說道:“給省委組織部高部長辦公室打個電話,說我明天上午想去匯報工作。”
張耀祖愣了愣,隨即點點頭:“好的好的,要是問起來匯報內容……”
“干部人事方面的。”
沈青云望著窗外掠過的街景,雨幕中的省政府大樓越來越遠。
“有些事,還是讓上面定奪更穩妥。”
他想起父親的話,在復雜的局面里,保持定力比貿然出手更重要。
車子快到市委大院的時候,沈青云的手機響了,是熊楊打來的。
“沈書記,趙峰偉已經控制住了,在他辦公室搜出了三本受賄賬本。”
電話那頭的聲音帶著興奮:“另外,我們發現彭東南同志的侄子在開發區開了家建筑公司,承接了好幾個政府項目。”
沈青云的手指猛地攥緊了手機,指節泛白。
“知道了。”
他的聲音平靜得像結了冰,一字一句的說道:“繼續查,別放過任何線索。”
掛了電話,他望著江水在雨幕中奔騰,突然覺得,濱州的這場反腐風暴,才剛剛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