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來的時間里,沈青云陪著父母在濱州轉了幾天,四處走走。
又陪著父親見了一些在江北省的老朋友、老領導,還有一些老下屬,畢竟沈振山如今的地位不一樣了,他既然回來,肯定有不少人想要跟他敘舊。
而江北省委這邊,省委書記顧青山和省長李躍進也都親自登門看望。
畢竟級別擺在那里,沈振山三個字就足以讓他們客客氣氣的。
五一假期之后,沈振山和柳云竹離開濱州,返回了燕京,而沈青云這邊也終于恢復了日常工作。
濱州市委大院,會議室的空調溫度調得格外適宜,二十六度的涼風拂過紅木長桌,十一只白瓷茶杯里的六安瓜片舒展成翡翠色的葉片。
沈青云走進來時,袖口的褶皺還帶著晨露的潮氣,早上送父母去機場時,柳云竹執意要給他整理襯衫,指尖的溫度透過布料滲進來,此刻還留著淡淡的暖意。
“開始吧。”
他將黑色筆記本在桌面上推了推,目光掃過在座的十張面孔。
窗外的法桐葉在五月的陽光下綠得發亮,樹影在大家的鎏金銘牌上緩緩移動,像在為這場會議計時。
常務副市長肖如水先匯報經濟工作,他的手指在圖表上點出上個月的經濟生產值曲線:“四月份,固定資產投資同比增長百分之八,主要靠開發區的汽車零部件項目拉動。但消費數據有點疲軟,社零總額增速比一季度回落零點三個百分點。”
他的鋼筆在短板二字下劃了道粗線,直接說道:“主要是餐飲業和零售業還沒恢復元氣。”
“還不錯。”
沈青云的指尖在茶杯沿輕輕摩挲,水汽在杯壁凝成細密的水珠:“南關區的夜市整改后,商戶的營業額怎么樣?”
他想起之前暗訪的時候,幸福里社區的烤冷面攤日均收入比以前多了三十塊,那老漢數錢時顫抖的手讓他記憶猶新。
“回升了不少。”
市長劉彥昌接過話頭,面前的報表上貼著夜市攤位分布圖:“南關區新規范的三個疏導點,日均客流量超過兩千人,比以前散攤時翻了一番。”
他頓了頓,補充道:“我們打算在全市推廣這種疏堵結合的模式。”
沈青云微微點頭,目光轉向政法委書記趙茹。
她面前的文件夾上別著枚銀色書簽,上面刻著法治二字,那是沈振山上次來濱州時送的。
“掃黑除惡專項行動上個月打掉兩個團伙,抓獲犯罪嫌疑人四十七名。”
趙茹的聲音帶著金屬般的質感,緩緩說道:“特別是老鬼那個拐賣團伙,已經查實涉及四省十七市,公安部準備作為典型案例推廣。”
“被解救的婦女安置得怎么樣?”
沈青云突然問道,眼前閃過楊慧珍父母送的錦旗,上面為民做主四個金字在辦公室的陽光下總晃眼。
“有十一名已經返回原籍,三名留在濱州就業,還有兩名正在接受心理治療。”
趙茹翻開安置名冊,緩緩說道:“婦聯牽頭搞了個技能培訓班,教她們做家政、刺繡,然后在網絡上售出。上周有個西川姑娘已經接到第一筆訂單了。”
會議室里的氣氛漸漸輕松起來,直到組織部長彭東南拿起那份厚厚的干部調整名單。
牛皮紙封面的文件夾在長桌上推過時,發出沙沙的聲響,像只不安分的蟲子。
“書記,這是第一季度縣處級干部考核及調整建議。”
彭東南的表情很平靜,手指在筆記本上面反復按壓,緩緩說道:“經過五個工作組實地考察,全市兩百八十七名縣處級干部中,一百九十三名考核結果為優秀,其他的是良好,沒有不合格的。”
沈青云拿起名單的手指猛地一頓,紙張邊緣的毛刺扎進指腹。
他快速翻閱著,目光像探照燈掃過密密麻麻的名字。
“彭東南同志。”
許久之后,沈青云的聲音突然沉了下來,茶杯與桌面碰撞發出悶響:“這份考核,是按標準來的?”
彭東南的額角瞬間沁出細汗,他慌忙掏出帕子擦了擦,帕子上的牡丹圖案被汗漬暈開:“是嚴格按照《干部考核條例》來的。每個工作組都有紀委同志參與,全程錄像存檔。”
他的目光掃過紀委書記熊楊,對方卻望著窗外的法桐樹,仿佛沒聽見。
“是嗎?”
沈青云將名單推到桌中央,紙張在氣流中微微顫動:“那為什么香房區民政局局長的考核表里,沒提他挪用低保金的事?”
他的指尖在李平國三個字上重重一戳:“還是說,調查組沒有深入了解情況?”
彭東南的臉唰地白了,鋼筆從指間滑落,在面前的筆記本上劃出道歪斜的墨痕:“書記,這可能是工作組疏漏了,我回去馬上核實……”
“疏漏?”
沈青云的聲音陡然拔高,長桌兩端的茶杯都跟著輕輕震顫:“一個有問題的干部都沒有,所有人的工作都很優秀,你告訴我,你信么?”
他想起父親說過的好人主義害死人,眼前這份名單就像張涂滿脂粉的臉,底下全是遮不住的瘡疤。
市委副書記朱曉元輕輕咳嗽了一聲,翻開自己的筆記本:“沈書記說得對,干部考核確實存在老好人現象。”
他往彭東南那邊遞了個眼色,隨即說道:“我看是不是讓組織部重新梳理一下,重點核查群眾信訪集中的單位?”
彭東南像抓住救命稻草,連忙點頭:“是是是!我們馬上組織回頭看,特別是民政、住建這些窗口單位,一定查深查透。”
他的手指在名單上胡亂圈著,墨點濺到了考核組簽字一欄。
這種時候他自然知道應該說什么,沈青云已經發飆了,自己還敢狡辯,那純粹就是等著被收拾。
如今這位雖然不是省委常委,可怎么說也是副省長,他要是真的想要拿自己開刀,省里未必會保護自己。
沈青云的目光掠過其他常委,發現有人在低頭轉筆,有人假裝整理文件。
他突然明白,太直白的批評反而會讓大家覺得他在針對彭東南,畢竟干部考核牽扯著每個人分管的領域。
說不定這個考核結果,是所有人默認出來的。
“這份名單先放一放。”
沈青云合上筆記本,金屬搭扣的響聲像道休止符:“彭東南同志,會后你把各工作組的原始記錄送到我辦公室。”
他頓了頓,語氣放緩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力量:“組織部是管干部的部門,首先要對干部負責,更要對老百姓負責。如果考核成了走過場,那就是對組織不忠誠。”
彭東南的肩膀垮了下來,領帶歪在胸前像條打蔫的蛇:“我,我明白您的意思了。”
散會的時候,常委們魚貫而出,皮鞋跟在水磨石地面上敲出雜亂的聲響。
彭東南走在最后,很快來到了沈青云的辦公室。
“書記,這是工作組的報告。”
他把幾份報告遞給沈青云。
“彭東南同志。”
沈青云沒有看那些報告,而是淡淡地說道:“你當組織部長這幾年,提拔的干部里,有多少是靠實績,多少是靠關系?”
他的目光像手術刀,剖開對方強裝鎮定的面具:“下周之前,我要看到一份沒有水分的考核報告。”
彭東南的手指在地上的名單上痙攣著,汗水滴褲子上,暈開一片模糊的水漬:“是。”
他明白,這是沈青云給自己的最后通牒。
沈青云沒再看他,直接端茶送客。
走廊里的陽光透過高窗,在地面投下明亮的光斑,像一塊塊未被污染的凈土。
他想起父親臨走時說的“干部是黨的肌體,考核就是體檢”,如果體檢報告都是假的,那肌體遲早要爛掉。
辦公室的綠蘿在窗臺上舒展著新葉,沈青云拿起電話給市紀委書記熊楊撥了過去:“派兩個信得過的同志,配合組織部的回頭看。”
說著話,他望著窗外盤旋的白鴿,淡淡地說道:“重點查那些考核優秀但信訪不斷的干部,發現問題直接報告。”
“好的,書記。”
熊楊馬上答應下來。
沈青云掛了電話,重新拿起那份考核名單,在優秀二字上畫了個大大的問號。
筆尖穿透紙頁的瞬間,他仿佛聽見無數雙眼睛在背后注視。
那些在夜市擺攤的商戶,那些等著低保金買藥的老人,那些盼著能干的干部來解決問題的老百姓。
“不能讓他們失望。”
沈青云對著空氣輕聲說道,隨后將名單鎖進抽屜最底層。
陽光穿過百葉窗,在桌面上切割出明暗交錯的條紋,像一張正在重新繪制的藍圖。
他知道,整治干部考核的積弊不會一蹴而就,但只要從今天開始較真,總有一天,那份名單上的優秀會配得上老百姓心里的秤。
窗外的法桐葉沙沙作響,像是在應和他的決心。
沈青云端起早已涼透的茶杯,一飲而盡。
茶的苦澀漫過舌尖時,他突然覺得,這味道比那些摻了水分的優秀要真實得多。
雖然明年很可能會被調走,但沈青云還是希望能夠為濱州的發展留下一些種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