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上午，市委書記辦公室的晨光斜斜地淌過紅木辦公桌，在攤開的《濱州城市發展規劃圖》上投下一道金邊。
沈青云捏著紅藍鉛筆的手指懸在開發區三個字上方，筆尖的影子隨著窗外掠過的鴿群輕輕晃動。
辦公桌上的青瓷筆筒里插著幾支毛筆，筆鋒沾著未干的墨，旁邊堆著半尺高的文件，最上面那本《國企改制案例匯編》的書脊已經被磨得發亮。
“沈書記，您的茶。”
張耀祖輕手輕腳地把保溫杯放在桌角，不銹鋼杯身映出他拘謹的側臉：“肖副市長已經在外面等了十分鐘，說有重要的事匯報。”
沈青云放下鉛筆，指腹在眉心揉了揉，昨晚陪沈靜看花燈到深夜，現在太陽穴還隱隱作痛。“讓他進來吧。”
他端起保溫杯抿了口，枸杞和黃芪的味道混著熱氣漫上來，驅散了些許倦意。
肖如水推門進來時，藏青色西裝的袖口沾著點灰塵，顯然是從工地上直接過來的。
他快步走到辦公桌前，雙手在褲縫上蹭了蹭，臉上堆著抑制不住的笑意：“書記，給您帶個好消息。”
“先坐。”
沈青云指了指對面的真皮沙發，淡淡地問道：“看你這氣色，是有大喜事？”
官場當中都說喜怒不形于色，能讓常務副市長這么高興的事情，肯定是有原因的。
肖如水剛坐下又彈起來，從公文包里掏出個燙金文件夾：“沈書記您看，粵東恒達房地產集團，就是那個在全國蓋了三十多座地標建筑的企業，要來咱們濱州投資了。”
他把文件夾往桌上一推，金屬搭扣撞在桌面上發出清脆的響：“初步意向是五十億，建造亞洲第一高樓，高度要超過迪拜塔！”
他說這句話的時候，相當的興奮。
沈青云拿起文件夾的手指頓了頓，晨光剛好照在恒達集團四個字上，燙金的光澤刺得他眼睛發疼。
上輩子的記憶突然翻涌上來，這個恒達集團后來因為高杠桿擴張，資金鏈斷裂，欠了銀行上萬億，老板卷款跑路被抓，留下一堆爛尾樓。
好像就是最近幾年的事情！
“五十億？”
沈青云的聲音平靜，指尖卻在文件夾邊緣劃出淺淺的痕：“亞洲第一高樓？”
“是啊。”
肖如水興奮地往前湊了湊，西裝領口的紅領帶歪到一邊：“招商局的同志在粵東盯了半個月，昨天終于和恒達的副總簽了意向書。對方說了，看中咱們濱州的區位優勢，要把這里打造成東北地區的金融中心。”
沈青云翻開文件夾，里面的效果圖上，玻璃幕墻的摩天大樓直插云霄，底部的商業區畫著密密麻麻的奢侈品店標志。
他的目光落在資金來源一欄，上面寫著企業自籌百分之四十，銀行貸款百分之六十，筆尖在這行字上反復點了點。
“確定是恒達集團？”
沈青云抬起頭，鏡片后的目光帶著審視，看著肖如水說道：“不是什么皮包公司冒用名號？”
“絕對是真的。”
肖如水拍著胸脯，西裝口袋里的打火機硌得他肋骨生疼：“招商局的王海生去他們總部考察過，三十幾層的辦公樓，氣派得很。我昨天還跟他們總經理通了電話，人家說了，只要咱們這邊土地落實，下個月就能派團隊過來做地質勘察。”
沈青云的手指在桌面上輕輕敲擊，節奏越來越快。
五十億，對于財政緊張的濱州來說，確實是筆天文數字。
但他太清楚恒達的套路了，先拿地，再用土地抵押貸款，最后把風險轉嫁給地方政府。
上輩子多少城市被這種所謂的第一高樓拖垮，爛尾樓成了城市的傷疤。
“他們為什么選擇濱州？”
沈青云突然問道，目光掃過窗外開發區的方向，那里的廠房還在建設中，塔吊的影子在地上緩緩移動：“論經濟基礎，我們不如遼東。論區位優勢，那邊更好一點吧？”
“這正是咱們的機會。”
肖如水的聲音提高了半分，對沈青云解釋道：“恒達的總經理說了，就是看中咱們濱州的后發優勢。他們要在這里建總部大廈，帶動上下游產業，預計能創造八千個就業崗位。”
他從文件夾里抽出份土地規劃圖：“我初步選了三塊地，都在市中心核心區，靠近地鐵規劃線……”
沈青云沒看規劃圖，指尖在亞洲第一高樓幾個字上重重一戳：“如水同志，你有沒有想過，以恒達現在的資金狀況，他們拿得出五十億嗎？”
肖如水臉上的笑容僵住了：“沈書記，您這話是什么意思？”
“我在湘南工作的時候，去粵東考察過房企。”
沈青云的聲音放緩，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力量：“恒達集團的負債率超過百分之九十，旗下有大量項目因為資金問題停工。這種時候他們突然拿出五十億來蓋樓，你不覺得奇怪？”
肖如水的喉結滾了滾，額角的汗順著鬢角往下淌：“可王海生說他們總部運轉正常，銀行那邊也說愿意給貸款……”
“銀行愿意貸款，是因為他們知道最后有地方政府兜底。”
沈青云合上文件夾，金屬搭扣的響聲在寂靜的辦公室里格外刺耳：“一旦項目爛尾，這五十億的窟窿就得咱們濱州來填。到時候別說建高樓，恐怕連下崗職工的補償款都得被挪用。”
肖如水的肩膀垮了下去，雙手撐在膝蓋上，指節泛白。
窗外的鴿子突然驚飛起來，翅膀拍打空氣的聲音攪得人心煩意亂。
“那我讓招商局再核實一下？”
他的聲音帶著不確定，像是突然被戳破的氣球。
“不光要核實。”
沈青云站起身，走到窗前望著遠處的造紙廠舊址，那里的塔吊正在拆除舊廠房：“告訴恒達集團，濱州歡迎投資，但不歡迎噱頭。要建樓可以，先把二十億資金打到政府監管賬戶，專款專用。另外，亞洲第一高樓就別想了，咱們濱州不需要靠樓高撐門面，把民生工程做好，比什么都強。”
肖如水用力點頭，拿起文件夾的手還在微微發抖：“我這就去安排。幸好您提醒，不然真可能出大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