湘南省委組織部的紅頭文件擺在沈青云辦公桌上時，窗臺上的文竹又抽出了新葉，嫩黃的芽尖頂著晨露，在空調風里輕輕顫動。
文件右上角的機密二字蓋著朱紅印章，正文里“免去沈青云同志中共華陽市委書記職務，另有任用”的黑色宋體字，被斜射進來的陽光照得有些刺眼。
他指尖撫過落款日期，露出一抹笑容來。
距離自己和田富國在省委辦公室談話剛好一個月，父親沈振山的安排果然分毫不差。
“書記，市委的同志們都在樓下大廳等著，說要送您到機場。”
王凱的聲音在門口響起，他手里拎著個牛皮紙箱，膠帶在角落纏了三圈，里面裝著沈青云兩年來積累的十七本工作筆記，每本的扉頁都寫著“求真務實”四個字。
沈青云合上文件，指腹在封面的燙金國徽上蹭了蹭，最后看了眼這間辦公室。
西墻的華陽地圖被紅筆圈滿了標記，青云糧庫的位置畫著五角星，新能源產業園標著箭頭，老舊小區改造的片區用熒光筆涂成黃色，每個紅點都像一塊烙鐵，燙在他心里。
桌角的青瓷筆筒是去年春節胡國忠送的，天青色釉面下藏著冰裂紋，底部用篆字刻著“清風”二字，他拿起筆筒晃了晃，里面還插著三支沒寫完的簽字筆。
“告訴大家不用送了。”
沈青云把筆筒塞進公文包，拉鏈拉到一半又停下：“讓吳秘書長牽頭，把我桌上的文件整理歸檔，特別是鄉村振興那部分調研材料，留給新來的同志做參考。”
王凱點頭時，喉結明顯動了動：“沈書記，我，我幫您把箱子搬到車上吧。”
“不用。”
沈青云按住他的手，這雙總是拎著文件袋的手，指關節處有塊常年握筆磨出的繭：“你留著處理后續，下午記得去組織部把我的黨組織關系轉出來。”
下樓時，走廊里的聲控燈隨著腳步聲次第亮起。
邱健華和田野正站在樓梯口，邱健華手里捏著個牛皮檔案袋，邊角被手指捻得起了毛，田野的警服第二顆紐扣松了線，顯然是匆忙間穿好的。
田野往前邁了半步，手里捧著本藍皮冊子，封面上“華陽市公安民警聯系冊”幾個字燙了金：“沈書記，這是全市民警的聯系方式，按派出所分了類。您到了濱州要是需要幫忙，哪怕是查個人，隨時打我電話。”
他忽然立正敬禮，警帽的檐角在燈光下劃出銳角：“掃黑除惡的成果，我們會守住。”
沈青云翻開聯系冊，第一頁就是田野的號碼，旁邊用鉛筆寫著“二十四小時開機”。
他合上冊子塞進包里，拍了拍兩人的肩膀：“邱書記，田野同志，華陽的班子是過硬的。我走之后，糧食系統的整改和掃黑除惡的收尾，還得靠你們多費心。”
他沒回頭，怕看見他們眼里的不舍，這兩年并肩啃下的硬骨頭，早已讓他們從上下級變成了可以托付后背的戰友。
司機秦海川把車停在辦公樓前的香樟樹下，引擎蓋還帶著日曬的余溫。
沈青云坐進后座時，發現腳墊換成了新的，米色亞麻材質，和他辦公室的窗簾一個顏色。
“王秘書昨天特意交代換的，說您喜歡素凈的。”
秦海川遞過來瓶礦泉水，瓶身凝著水珠：“機場高速今天修路，咱們得繞段路。”
這是最后一次送沈青云離開，他很珍惜這個機會。
車子駛過湘江大橋的時候，沈青云望著窗外的華陽港，吊臂正在裝卸集裝箱，岸邊堆著的糧食麻袋印著“華陽”字樣。
他忽然想起剛來時，這里的碼頭還堆著陳化糧，如今已是全省重要的糧食轉運樞紐。
手機在這個時候傳來震動，女兒沈靜的視頻請求跳了出來。
屏幕里的小姑娘扎著羊角辮，背景是燕京家里的客廳，沙發上堆著她的毛絨玩具。
“爸爸，你看我畫的迪士尼城堡。”
沈靜舉著張蠟筆畫，蠟筆的筆觸粗糲，城堡的尖頂歪歪扭扭，卻涂滿了金燦燦的顏色。
“畫得真好。”
沈青云笑著揉了揉屏幕上的小臉，眼角的細紋在笑意里舒展開來““靜靜想要什么禮物，爸爸給你帶。”
“我要米奇發箍！”
小姑娘把臉湊近鏡頭，鼻尖快貼上屏幕：“媽媽說你今天回來，我把你的拖鞋擺在門口了，是藍色的那雙。”
周雪的聲音從鏡頭外傳來，帶著抽油煙機的嗡鳴：“別纏著爸爸了，他還在路上。”
她接過手機時，圍裙上沾著面粉：“媽燉了排骨，用的是你上次說的那個砂鍋。對了，盛海的酒店訂在迪士尼旁邊，帶陽臺的房間，下周三出發。”
“聽你們的。”
沈青云的聲音軟下來，這兩年在華陽忙得腳不沾地，陪她們的時間加起來不到一個月。
現在空閑下來了，自然要好好陪陪家里人。
傍晚六點十分，飛機降落在燕京機場。
沈青云走出到出站口的時候，沈靜像顆小炮彈似的撲進他懷里，手里舉著個藍色發箍：“爸爸你看，我提前戴上了！”
小姑娘的頭發蹭著他的下巴，帶著淡淡的草莓洗發水香味。
母親柳云竹接過他的行李箱，輪子在地面劃出咕嚕聲，她掀起行李箱的衣角看了看：“沒帶多少東西，我給你織的毛衣放哪了？”
“媽，您織的毛衣太厚，華陽用不上。”
沈青云幫她理了理被風吹亂的銀發，母親的鬢角又添了些白霜：“您最近膝蓋還疼嗎？我記得濱州的醫院有個老中醫，專治關節炎。”
“早不疼了。”
柳云竹拍開他的手，眼里卻帶著笑意說道：“你爸昨天還念叨，說你在華陽瘦了，讓我多給你做點紅燒肉。”
晚餐時，周雪把燉得酥爛的排骨盛進青花瓷碗，湯汁濃稠，浮著層淺黃的油花。
“濱州比華陽冷，我給你收拾了兩件羽絨服，一件長款的出差穿，一件短款的在市里用。”
她往沈靜碗里夾了塊玉米，對沈青云說的：“爸和咱媽的意思，讓靜靜回濱州讀書，跟你去濱州。”
沈青云握著筷子的手頓了頓：“不急，我先去熟悉情況。你們娘倆等我把住處安頓好，小區得離學校近，周邊要有菜市場。”
他看向母親，開口說道：“媽，您跟我們去濱州住吧，那邊的老干部活動中心不錯，有書法班和合唱團。”
柳云竹往嘴里送了口米飯，筷子在碗里輕輕撥弄：“我在燕京住慣了，回不回去都行。”
她給沈靜擦了擦嘴角的醬汁，隨即說道：“等你站穩腳跟，我再去給你做飯，現在去了凈添亂。”
接下來的十天，沈青云徹底把工作拋在腦后，全心全意的陪著家里人。
陪沈靜去燕京動物園的時候，小姑娘非要喂長頸鹿，舉著樹葉的胳膊夠不著，急得直跺腳。沈青云把她架在肩頭，她咯咯笑著把樹葉遞出去，長頸鹿的舌頭卷過她的手心，留下濕漉漉的觸感。
“爸爸，它的舌頭比媽媽的圍巾還長。”
沈靜回頭的時候，睫毛上沾著陽光，沈青云忽然想起上次陪她來，還是兩年前她讀幼兒園。
去迪士尼那天，沈靜非要坐七個小矮人礦山車。
排隊的時候，前面的小男孩在哭，他媽媽哄著：“別怕，跟過山車比這慢多了。”
周雪在旁邊拍視頻，鏡頭對著沈青云道：“大家快看，這位恐高的同志，上次坐纜車都閉著眼，今天要挑戰礦山車了。”
沈靜摟著他的脖子喊：“爸爸不怕，我保護你！”
過山車俯沖時，沈青云聽見自己的尖叫混在女兒的笑聲里，兩年來積壓的緊繃忽然就松了。他睜開眼，看見陽光穿過車廂的縫隙，在周雪臉上投下跳躍的光斑，她正對著他笑，眼里的溫柔像江南的春水。
晚上在城堡前看煙花，沈靜趴在他肩頭睡著了，小臉紅撲撲的，呼吸均勻。
周雪靠過來，肩膀貼著他的胳膊：“靜靜這些天笑的次數，比之前一年都多。”
她從包里掏出塊巧克力，剝了紙遞給他：“濱州的工作肯定忙，但也得記得吃飯。”
“是該多陪陪你們。”
沈青云望著漫天炸開的煙花，紅的、黃的、紫的，在黑夜里織成錦緞。
心里卻掠過一絲愧疚，濱州是省會，情況比華陽復雜得多，這樣的日子恐怕又要等很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