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點半。
清晨的陽光透過百葉窗,在沈青云的辦公桌上投下斑駁的光影,像一塊塊被打碎的鏡子。
桌面上的青瓷碗里,小米粥還冒著熱氣,旁邊擺著兩個白面饅頭和一小碟咸菜。
這是他多年來雷打不動的早餐。
他剛用筷子夾起一塊咸菜,辦公室的門就被猛地推開,田野帶著一身寒氣闖了進來,警服的領口還沾著晶瑩的露水,顯然是剛從現場趕回來。
“書記,查到了。”
田野的聲音帶著抑制不住的激動,手里的黑色文件夾被他放在辦公桌上,震得青瓷碗里的粥泛起漣漪。
他的眼睛里布滿血絲,下巴上冒出青色的胡茬,顯然一夜沒合眼。
“消防和公安聯合勘查,確定是糧庫主任李長福破壞了消防通道,三個縱火點的殘留物里都提取到了他的指紋。還有這個……”
說著話,田野從文件夾里抽出一張照片,對沈青云認真的介紹道:“這是糧庫后門的監控截圖,雖然模糊,但能看清是李長福在凌晨零點十分左右,背著一個黑色雙肩包離開,包的形狀和我們在縱火點發現的助燃劑容器完全吻合。”
沈青云握著筷子的手頓了頓,目光銳利地掃過照片上那個模糊的身影,指尖在桌面上輕輕點了點:“人呢?”
“跑了。”
田野的興奮瞬間被沮喪取代,他拉開椅子重重坐下,椅腿在地板上劃出刺耳的聲響。
他抓起沈青云桌上的搪瓷杯,沒顧上看里面是什么,猛灌了一大口,發現是涼透的茶水,眉頭不由得皺了皺。
“我們查了他的通訊記錄和銀行卡,昨晚十點從糧庫后門離開后,就像人間蒸發了。他老婆王秀蓮說,昨晚七點多李長福給她打了個電話,說單位有急事加班,之后就再也聯系不上,手機也關機了。”
沈青云放下筷子,指尖在桌面上輕輕敲擊著,發出規律的嗒嗒聲,像是在給案件的線索排序。陽光照在他的眼鏡片上,反射出冷冽的光:“李長福在糧庫干了多少年?”
“十五年,從保管員一步步做到主任,算是青云糧庫的老人了。”
田野翻開文件夾,抽出一份泛黃的檔案,遞給沈青云說道:“這是他的履歷,從部隊退伍后分配到糧庫,一開始只是個扛麻袋的臨時工,后來托關系轉了正,前年才坐上主任的位置。有意思的是,他去年還被評為全市優秀黨員,檔案里干干凈凈,連個遲到早退的記錄都沒有。”
“越干凈的檔案,往往藏著越臟的秘密。”
沈青云冷笑一聲,起身走到窗前。
窗外的玉蘭花已經開了,潔白的花瓣上沾著晨露,在陽光下像堆雪。
他望著遠處籠罩在薄霧中的青云糧庫方向,眼神深邃:“通知全市公安機關,發布協查通報,封鎖所有車站、碼頭、高速路口,特別是通往鄰省的小路。李長福一個糧庫主任,平時沒什么大能量,突然潛逃肯定準備不足,就算挖地三尺,也要把他找出來!”
“是。”
田野“嚯”地站起身,連忙點頭答應著。
他走到門口又停住,回頭看向沈青云,語氣帶著一絲猶豫:“沈書記,要不要申請省廳協助?現在全省通緝的話,他插翅難飛。”
“暫時不用。”
沈青云搖頭,指尖在窗玻璃上劃出一道痕跡,開口說道:“先把市內的網收緊。他在華陽經營了十五年,肯定有不少關系,但也意味著有很多軟肋。派人盯著他老婆王秀蓮和他那在省城讀大學的兒子,他要想逃,大概率會聯系家人。記住,活要見人,死要見尸。”
田野離開后,沈青云看著桌上幾乎沒動的早餐,突然沒了胃口。
他拿起電話,撥通了邱健華的號碼,聽筒里傳來一陣嘈雜的背景音,像是有人在翻文件:“健華同志,到我辦公室來一趟,關于青云糧庫的事,帶上所有查到的材料。”
二十分鐘之后,邱健華推門而入,手里提著一個鼓鼓囊囊的黑皮包,包帶因為常年負重已經磨出了毛邊。
他的眼眶深陷,眼底有濃重的黑眼圈,下巴上的胡茬比田野的還要密集,顯然是熬了通宵。“沈書記,這是紀委連夜核查的結果。”
他把皮包往桌上一放,拉鏈“刺啦”一聲拉開,露出里面一疊疊用回形針別好的材料,最上面是李長福的個人簡歷,照片上的男人穿著中山裝,笑容憨厚,眼神卻有些閃躲。
“說說具體情況。”
沈青云拉過一把椅子坐下,手指在材料上輕輕點了點。
邱健華揉了揉酸澀的眼睛,拿起最上面的一份審計報告:“李長福存在嚴重的貪腐問題,近三年來,通過虛報損耗、以次充好、倒賣儲備糧等方式,中飽私囊至少五百萬。我們查了糧庫的出入庫記錄,發現一個規律:每年秋收后和春節前,他都會調整庫存數據,每次調整都會多出上千噸的損耗。”
所謂損耗,自然就是貪腐的糧食,這一點沈青云和邱健華都很清楚。
沈青云拿起一份泛黃的出入庫記錄本,紙頁邊緣已經磨損,上面的數字被人用紅筆圈出了多處篡改的痕跡,墨跡深淺不一,顯然是不同時間修改的。
“具體怎么操作的?”
沈青云對邱健華問道。
“他和三個糧食經銷商勾結,最主要的是宏達糧貿的張廣生。”
邱健華抽出一張銀行流水單,上面的交易記錄密密麻麻,對沈青云說道:“國家儲備的一等小麥,他讓人換成三等麥,每噸差價就有三百多塊,這些差價全進了他的口袋。我們算了一下,光是去年冬天那批儲備糧,他就賺了至少八十萬。”
他頓了頓,又拿起一份《糧庫損耗報告》,上面“蟲災”“霉變”等字樣被反復提及:“每年虛報的蟲災損耗高達上千噸,這些糧食根本沒被銷毀,而是通過糧庫后門偷偷運到了宏達糧貿的倉庫。有個老保管員偷偷告訴我們,去年臘月二十八,他還看到李長福指揮卡車運糧,當時李長福說調運到另一個糧庫,現在想來,根本就是倒賣。”
沈青云的手指在“宏達糧貿”四個字上重重一點,指節因為用力而泛白:“這家公司的背景查了嗎?”
“查了,法人代表是個叫王老五的農民,大字不識幾個,說白了就是個傀儡。”
邱健華壓低聲音,對沈青云解釋道:“實際控制人是糧食局副局長張濤的小舅子,叫劉鵬。我們查了劉鵬的賬戶,每個月都有一筆錢轉到王秀蓮的銀行卡里,時間正好和糧庫調整庫存的時間吻合。”
“張濤?”
沈青云的眉頭皺得更緊了。
他想起上個月全市糧食工作會議上,張濤作為副局長作典型發言,穿著熨貼的西裝,戴著金絲眼鏡,大談“廉潔自律是糧食人的生命線”,當時臺下掌聲雷動。
“張濤和李長福的關系怎么樣?”
沈青云又問道。
“表面上是上下級,私下里來往密切。”
邱健華翻出一張照片,是去年糧庫年會拍的,李長福給張濤敬酒,兩人笑得滿臉通紅,手臂緊緊摟著對方的肩膀。
“我們還發現,李長福每個季度都會給糧食局的局長趙立冬同志送慰問品,名義上是土特產,實際里面夾著銀行卡。有一次,他讓老婆王秀蓮送了一筐蘋果,蘋果下面藏著一張二十萬的卡。”
邱健華說道:“這個事情,是我們審問了王秀蓮之后知道的。”
沈青云猛地合上文件夾,發出沉悶的響聲,嚇得邱健華手一抖,手里的筆差點掉在地上。
“立刻成立專案組,徹查整個華陽市的糧食系統!”
沈青云的聲音帶著壓抑的怒火,咬著牙說道:“從青云糧庫開始,全市所有糧庫的賬目、庫存、出入庫記錄,全部重新核查,一個都不能放過!特別是張濤和趙立東,查他們的銀行流水、房產、子女留學情況,我就不信他們干凈。”
邱健華愣住了,推了推下滑的眼鏡,鏡片后的眼睛里滿是疑惑:“沈書記,李長福的問題已經很清楚了,他縱火潛逃,就是為了掩蓋貪腐罪證。我們只要抓住他,順藤摸瓜查張濤和趙立東就行了,有必要興師動眾查整個系統嗎?糧食系統盤根錯節,這么查會引起很大震動。”
“你覺得這只是李長福一個人的事?”
沈青云站起身,走到邱健華面前,目光像探照燈一樣銳利。
陽光透過百葉窗,在他臉上投下明暗交錯的光影,讓他的表情顯得格外嚴肅。
“他一個糧庫主任,能撬動這么多關系?能讓副市長、副局長為他站臺?沒有整個系統的默許甚至參與,他敢這么干?”
沈青云指著窗外的青云糧庫方向,語氣凝重:“更重要的是,他為什么不直接潛逃?”
見邱健華一臉疑惑,沈青云繼續說道:“以他的貪腐金額,完全可以提前轉移資產,帶著家人遠走高飛。可他偏偏選擇縱火,燒掉十幾個倉庫,這分明是想銷毀更重要的證據,而不是單純掩蓋自己的貪腐!那些被燒掉的倉庫里,肯定藏著比他個人貪腐更可怕的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