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上午。
市紀委書記蕭朝貴就接到了市政府秘書長周啟明的電話，表示市長邀請他改天一起到基層調研。
蕭朝貴倒是沒有拒絕，很快便答應下來。
不到一個星期之后，蕭朝貴主動給沈青云打了個電話。
第二天上午，兩個人便各自帶著幾個隨員出發了。
十月初的寒風裹著砂礫，在常山市通往華民縣的公路上橫沖直撞。
沈青云坐在中巴車里面，搓了搓凍得發紅的手指，呵出的白霧在車窗上凝成霜花，模糊了擋風玻璃外“歡迎來到華民縣”那褪了色的廣告牌。
車載暖氣發出斷斷續續的嗡鳴，混著市委秘書長周啟明翻動資料的沙沙聲，在密閉車廂里回蕩。
“根據匿名舉報信，華民縣扶貧專項資金缺口高達三千萬。”
蕭朝貴的聲音從后排傳來，黑色公文包重重砸在真皮座椅上，驚起一陣悶響：“但縣財政局上個月提交的審計報告顯示，所有款項均已落實到位。”
沈青云轉動著被體溫焐熱的鋼筆，金屬筆帽在昏暗車廂里劃出冷光：“蕭書記，你怎么看？”
“耳聽為虛，眼見為實。”
蕭朝貴扯松領帶，解開領口的襯衫紐扣，對沈青云說道：“咱們這次不打招呼直接去石泉鄉，就說我們是市農業局的考察組。”
他們紀委對這方面很有經驗，幾個人這次出來，當然是以他為主。
中巴車碾過結冰的路面，發出咯吱咯吱的聲響。
當遠處出現連片白墻黑瓦的村落時，司機突然急剎車：“前面修路，得繞道。”
沈青云瞇起眼睛，透過車窗看到嶄新的柏油路上豎著“道路施工，禁止通行”的警示牌，積雪在路牌邊緣結成冰棱，而路邊雜草叢生的老路明顯許久未有人維護，僅有的車轍也被新雪覆蓋。
“有意思。”
沈青云輕笑一聲，推開車門，刺骨的寒風瞬間灌進車廂：“下車走走。”
十個人踩著厚厚的積雪徒步進村，腳下的雪地發出咔嚓咔嚓的脆響。
村口老槐樹下，幾個老人裹著褪色的棉襖，縮在墻根曬著微弱的冬陽。
周啟明上前遞煙，操著本地口音問：“大爺，這新路咋還封著？”
“說是修管道，都半年了。”
拄著拐杖的老漢咳了兩聲，吐出的痰落地瞬間凝成冰碴：“可錢都讓當官的吞了，路還是爛的。”
蕭朝貴的手指在羊毛手套里攥成拳頭，作為紀委書記，老爺子這么說，簡直讓他無地自容。
沈青云蹲下身，幫老人撿起掉在雪地上的煙斗：“您說的當官的，是指誰？”
“還有誰？王副縣長唄。”
老人壓低聲音，呼出的白氣在冷空氣中凝成霧團：“上個月他家兒子結婚，擺了一百八十桌。這大冷天，席面上全是稀罕的海鮮。”
眾人對視一眼，繼續往村里走。
經過一片麥田時，沈青云突然停住腳步。
本該蓋上厚厚雪被的麥苗，卻在寒風中瑟縮，枯黃的葉片上結著冰渣。
“這是典型的缺肥癥狀。”
沈青云捏碎一片枯葉，掌心沾滿灰白色粉末：“但縣農業局的報告里，明明寫著這個季度每畝補貼了兩百斤復合肥。”
蕭朝貴蹲下來仔細查看土壤，手套蹭過田埂邊堆放的編織袋，上面印著的化肥廠商標，正是三個月前被市工商局查封的那家。
“有人在肥料上動手腳了。”
他掏出手機拍照，鏡頭掃過被積雪半掩的化肥袋，呵出的白氣在手機屏幕上結了層薄霜。
很顯然。
這個地方有些秘密，他們并不知道。
中午的時候，他們來到石泉鄉中心小學，斑駁的磚墻上“全面落實營養餐計劃”的標語被風雪剝蝕得只剩下模糊的色塊。
食堂里，幾個孩子捧著冰冷的搪瓷碗，碗里只有清湯寡水的白菜幫子。
“小朋友，今天的午飯是什么呀？”
沈青云蹲下身子，羽絨服蹭著地上的積雪，輕聲問縮在角落的女孩。
“就、就這個……”
女孩聲音小得像蚊子，對沈青云說道：“老師說營養餐的錢還沒到。”
蕭朝貴的太陽穴突突直跳，對沈青云說道：“上個月我們市紀委專項檢查，華民縣教委明明說營養餐資金專款專用。”
“很好。”
沈青云掏出自己的錢包，對馬致遠說道：“去給孩子們買點面包什么的。”
“是。”
馬致遠點點頭，帶著兩個人就出去了。
片刻之后，拿著一大堆吃得回到了這里。
親手把這些吃的分給孩子們，沈青云這才站起身，淡淡地說道：“走，咱們去鄉財政所。”
他要查看這里的賬本！
當一行人突然出現在財政所時，所長方建國正蜷在電暖氣前打盹。
看到沈青云胸前若隱若現的黨徽，他臉色瞬間煞白，磕磕巴巴道：“您、您是……”
“這是市政府沈市長和市紀委蕭書記。”
周啟明在旁邊說道。
臥槽！
方建國直接人都傻了。
“賬本。”
蕭朝貴簡短有力的說道。
方建國手忙腳亂地翻找，卻只拿出幾本空白賬本，不好意思的說道：“這個，最近系統升級，紙質賬都歸檔了……”
“是嗎？”
沈青云打開手機，調出剛才拍攝的照片，屏幕在冷空氣中有些卡頓：“那解釋一下，為什么石泉村的化肥補貼，會用查封廠家的產品？為什么小學營養餐資金顯示全額撥付，孩子們卻在喝白菜湯？”
“領導饒命！”
方建國撲通一聲跪下，膝蓋砸在冰涼的瓷磚上：“都是張書記和李鄉長的意思，他們這是縣里的意思。”
“夠了！”
蕭朝貴掏出錄音筆，金屬外殼在冷空氣中泛著寒光：“現在，你跟我們回市里，如實交代所有問題。”
方建國不敢反對，只好老老實實的跟著他們上了客車。
回去的時候，暖氣早已沒了溫度。
沈青云望著窗外漸漸暗下去的雪原，突然開口：“蕭書記，問題恐怕不止我們看到的這些。”
“是啊。”
蕭朝貴摘下起霧的眼鏡擦拭，鏡片后的目光冷如刀鋒：“扶貧資金、教育經費、基礎設施建設……這分明是系統性腐敗。”
周啟明翻看手中的筆記本，紙張在低溫下變得脆硬：“根據初步調查，華民縣至少三任縣委書記、五任縣長涉及利益輸送。更關鍵的是，他們背后似乎有張更大的關系網。”
蕭朝貴點點頭，目光望向夜幕籠罩的華民縣，遠處零星的燈火在風雪中忽明忽暗：“放心，紀委這邊會連夜成立專案組。不過……”
他頓了頓，看向沈青云道：“市長，這次恐怕要動真格了。”
“不動真格，對不起那些喝白菜湯的孩子。”
沈青云冷冷的說道。
車子駛入市區時，天空開始飄起鵝毛大雪。
雪片撲簌簌砸在擋風玻璃上，雨刷器來回擺動，卻始終刮不凈這刺骨寒冬里的重重迷霧。
沈青云知道，這場滌蕩腐敗的風暴，才剛剛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