護士那句尖利的呼喊,像一顆投入深潭的石子,在會議室凝固的空氣中激蕩起無聲的巨浪。
短暫的、近乎真空的寂靜后,是轟然爆發的混亂。
“醒了?!沈玉京醒了?!”
“還指名要見李向南?!”
“老天爺,他終于醒了!十幾天了,這案子終于能繼續下去了!”
驚呼、疑問、難以置信的低語瞬間填滿了空間。
魏棟梁猛地掐滅了不知何時又點燃的煙頭,煙灰簌簌落下。
藍天貴手里的搪瓷缸“哐當”一聲徹底脫手,滾燙的水潑了一地。
文先平嚴肅的臉瞬間被巨大的驚愕取代,手指下意識敲擊桌面,節奏全亂。
費一清推了推眼鏡,鏡片后的銳利目光第一次出現了明顯的波動,迅速翻動報告似乎想確認什么。
醫生三人組更是反應各異——盧定坤彎腰去撿聽診器的動作僵住,王棟扶正眼鏡的手停在半空,劉一手嘴巴張得能塞進拳頭,那句“超級計算機”的調侃徹底噎在了喉嚨里。
宋子墨反應最快,一把拽住還在喘氣的小護士:“他真能說話了?!真的醒了?”
小護士被這陣勢嚇得更慌了,連連點頭:“在……在王醫生和他們搭建的隔離病房!郝醫生在守著!沈……沈同志確實醒了,雖然很虛弱,但……但意識清楚,他似乎聽到了我們在談論李醫生,好像不敢相信是李醫生救的他,所以他想見…………!”
所有的目光,再次齊刷刷地、帶著更加強烈的探究和迫切,聚焦到李向南身上。
李向南臉上那絲因疲憊和沈玉京蘇醒消息帶來的短暫怔忪已經消失,恢復了慣常的沉靜。
他沒有看任何人,只是對著小護士微微頷首:“知道了,我這就過去。”
聲音平穩,聽不出絲毫波瀾,仿佛剛才那個石破天驚的消息只是通知他去查個房。
他沒有理會身后瞬間響起的“一起去看看”、“李顧問等等我們”的嘈雜提議,甚至沒有回應宋子墨和王德發關切的眼神,只是邁開步子,徑直穿過人群自動分開的通道,走向門口。
陽光在他身后拉出的那道筆直影子,此刻顯得格外堅定而孤獨。
監獄醫務室的重癥監護隔離病房,彌漫著消毒水和藥物的冰冷氣息。
厚重的窗簾隔絕了外面刺眼的陽光,只有監護儀屏幕幽綠的光芒和床頭一盞小燈,勉強照亮一方空間。
沈玉京躺在病床上,臉色是一種病態的蠟黃,眼窩深陷,嘴唇干裂起皮,插著鼻氧管,手背上扎著輸液針。
他整個人像一具剛從古墓里挖出來的、勉強維持著生機的軀殼。
然而,那雙剛剛睜開的眼睛,卻異常地亮,亮得驚人,像兩簇在灰燼中頑強燃燒的幽藍火焰,里面翻涌著劫后余生的茫然、深入骨髓的虛弱,以及一種被強行壓抑的、近乎本能的警惕。
郝醫生守在床邊,看到李向南推門進來,明顯松了口氣,壓低聲音快速匯報:“李醫生,生命體征暫時穩定下來了,喉頭水腫消了很多,但聲帶受損嚴重,說話非常費力,也很沙啞。意識是清醒的,但記憶似乎有片段缺失,對中毒前后的具體細節很模糊。一醒來就問……問是不是有人要害他,然后聽到是你救了他,嚷嚷著想見你。”
李向南點點頭,目光落在沈玉京臉上。
兩人的視線在空中交匯。
一瞬間,沈玉京眼中那簇幽藍的火焰猛地竄高,燃燒起極其復雜的光芒——震驚、難以置信、深刻的憎惡、一絲不易察覺的恐懼,以及一種被命運嘲弄的荒謬感。
他認得這張臉!
這張他無數次在心底詛咒、恨不得撕碎的臉!
李向南!
那個他視為眼中釘、肉中刺,動用一切關系想將其排擠出燕京、甚至不惜通過無數手段打壓的李向南!
那個他愛的林楚喬,始終鐘愛的李向南!
怎么會是他?!
怎么真是他?!
守在床邊,穿著白大褂的醫生,怎么會是他?!
那個在他意識沉淪前,仿佛在無邊黑暗和窒息痛苦中唯一抓住的、帶著清冷藥味和不容置疑力量的身影…………難道…………難道真是他?!
沈玉京的喉嚨里發出“嗬……嗬……”的破風箱般的聲音,干裂的嘴唇劇烈地翕動著,似乎想說什么,卻因為虛弱和聲帶損傷,只能擠出不成調的氣音。
他掙扎著想抬手,卻牽動了輸液管,引得監護儀發出輕微的警報。
“別動!”郝醫生連忙上前按住他。
李向南已經走到了床邊,動作自然地拿起床頭的記錄板,快速掃了一眼最新的體征數據,然后俯身,湊近沈玉京,聲音低沉而清晰,帶著醫生特有的、安撫中帶著不容置疑的指令性:
“沈玉京,我是李向南。你剛脫離危險,非常虛弱,不要試圖用力說話或動作。聽我說,點頭或搖頭就行。”
他的臉離得很近,近到沈玉京能看清他眼底的平靜和專注,沒有絲毫幸災樂禍,也沒有他預想中的得意或嘲諷,只有一種純粹的、職業性的審視和關切。
這份平靜,像一盆冰水,澆在沈玉京心頭翻騰的恨意上,反而激起了更強烈的、被侮辱的憤怒。
“你……”
沈玉京拼盡全力,終于從撕裂般的喉嚨里擠出一個沙啞到幾乎失真的音節,帶著濃重的血腥氣,“……為……什么……是……你?”
每一個字都像是用砂紙磨出來,充滿了痛苦和極致的恨意。
他的眼睛死死盯著李向南,仿佛要將他生吞活剝。
李向南仿佛沒聽到那濃烈的恨意,或者聽到了也毫不在意。
他直起身,拿起旁邊的棉簽,沾了點溫水,極其自然地、輕柔地擦拭沈玉京干裂滲血的嘴唇。
這個動作專業而疏離,卻讓沈玉京渾身猛地一僵,像是被毒蛇的信子舔過。
“我是這里的醫生,”李向南的聲音依舊平靜無波,“你中了劇毒磷化鋅,引發重度呼吸衰竭和多器官損傷,命懸一線。救你,是我的職責。”
他放下棉簽,目光落在沈玉京因激動而急促起伏的胸口,“你的問題,等你有力氣說話了,再問。現在,你需要保存體力。”
“職……責?”
沈玉京像是聽到了天大的笑話,喉嚨里發出嗬嗬的怪響,蠟黃的臉上因為激動泛起病態的紅暈,“李……向南……你……少……假……惺惺!你……恨……我……巴……不……得……我……死!”
這句話耗盡了他剛積攢的一點力氣,他劇烈地咳嗽起來,身體痛苦地蜷縮。
郝醫生連忙調整氧氣流量,緊張地看著李向南。
李向南朝郝醫生擺擺手,逼近沈玉京,平靜的好像沈玉京只是一個工具。
“為什么?為什么我巴不得你死?”
沈玉京艱難的昂起腦袋,根本沒避諱郝醫生,晦澀、僵滯又帶著恨意。
“因為你一定知道……是我在排擠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