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鎢絲燈管在審訊室天花板嗡嗡作響,把胡七一慘白的臉照得沒有一絲血色。
他像一尊被抽空了靈魂的泥塑,癱在冰冷的鐵椅里,只有眼珠偶爾神經質地顫動一下,泄露著內里山崩地裂的轟鳴。
李向南拋出的最后那些話,像燒紅的烙鐵,燙穿了他所有賴以支撐的瘋狂信念。
李向南沒有坐在主審位。
他去了隔壁十分鐘回來,審訊室里仍舊只有他和郭乾。
他靠在門邊的陰影里,像一柄收入鞘中的劍,沉默,卻帶著洞穿一切的力量。
他手里捏著一個小小的證物袋,里面是那張劃碎過臉的、邊緣蜷曲發黑的舊照片。
照片上,是一家三口。
依稀只能瞧見一個年輕女子溫柔的摟著自己的兒子——那是趙翠芬和她唯一的兒子胡七一。
只是她的臉,被劃的千瘡百孔,只剩下焦黑的鋸齒邊緣,無聲訴說著多年前那個被仇恨點燃的夜晚。
“胡七一!”李向南的聲音不高,卻像冰錐一樣清晰,穿透了審訊室凝滯的空氣,“你口中那個‘能給你媽真正公道’的人,麻煩你告訴我,他現在在哪里?”
他向前走了兩步,將那張焦黑的半張照片輕輕放在鐵桌上,正對著胡七一空洞的視線。
“他只不過是利用你母親的事情,勾起你心中的仇恨。現在,他又想用你的手,用沈玉京的命,保住他現在的烏紗帽。胡七一,你燒掉了刻著何彩麗名字的桌子,可你敢燒得掉這半張照片嗎?你燒得掉你媽看你的眼神嗎?”
胡七一的視線死死釘在那半張照片上。
照片里母親清澈帶笑的眼睛,早就消失不見了,但他仍能從記憶里看到只屬于母親的溫柔,隔著焦黑的邊緣,穿透二十年的時光,靜靜地望著他。
那雙眼睛曾經是他童年唯一的暖色,后來變成了他不敢觸碰的痛,再后來,成了他瘋狂復仇的旗幟。
可現在,這雙眼睛只是靜靜地望著他,里面沒有怨恨,沒有責備,只有一種近乎悲憫的平靜。
這平靜,比任何控訴都更鋒利。
“啊——!!!”
一聲不似人聲的嘶嚎猛地從胡七一喉嚨深處炸開!
他像一頭被長矛刺穿的野獸,身體劇烈地痙攣,額頭狠狠撞向冰冷的鐵桌邊緣!
“砰!砰!砰!”
沉悶的撞擊聲在審訊室里回蕩,伴隨著他喉嚨里嗬嗬的、破風箱般的喘息。
鮮血迅速從他撞破的額角蜿蜒而下,流過慘白的臉頰,滴落在鐵桌上,洇開一小片刺目的暗紅,有幾滴,濺在了那半張焦黑的照片上。
“攔住他!”李向南喝道。
郭乾和沖進來的魏京飛立刻上前死死按住胡七一瘋狂扭動的肩膀。
胡七一被按在椅子上,頭無力地垂著,鮮血混著眼淚鼻涕糊了滿臉。
他不再嘶吼,只是肩膀劇烈地聳動,發出壓抑到極致的、瀕死小獸般的嗚咽。
那堵用仇恨和瘋狂筑起的高墻,在得知自己竟成了別人手中最鋒利、也最愚蠢的那把刀時,徹底土崩瓦解。
他所有的偏執,所有的報復,所有的自以為是、替天行道,都變成了一個天大的、荒誕而惡毒的笑話。
他不僅沒能在漫長的歲月里替母親討回一絲公道,反而成了別人清除障礙、鞏固權力的棋子,用另一條無辜的性命,給母親的冤魂又添了一道沉重的枷鎖。
更諷刺的是,他差點親手將自己的父親推進深淵頂罪。
“你父親胡二六,”李向南的聲音再次響起,平靜得像在陳述一個與己無關的事實,“在隔壁的留置室里。他知道了所有真相,包括你給他灌酒,包括你如何處心積慮利用他、栽贓他。他什么都沒說,只是反復問我們一句話:‘我兒…七一…他還能活嗎?’你父親問我,他要是能替你頂罪,能不能放過你。”
胡七一的嗚咽聲戛然而止。
他猛地抬起頭,沾滿血污的臉扭曲著,布滿紅血絲的眼睛死死盯著李向南,里面翻涌著難以置信的、巨大的痛苦和某種更深沉的東西。
“你恨他懦弱,恨他對你母親動過手。”
李向南走近一步,目光如炬,仿佛要燒穿胡七一靈魂里最后一點偽裝。
“可就是這個你恨之入骨的‘懦夫’,在你母親死后,自責自己的沖動,而后頂著全世界的唾罵,像條老狗一樣護著你,哪怕你變成一個人人避之不及的怪物!
他拖著那條爛腿,低聲下氣求學校別開除你,求監獄給你個頂崗的機會,只是想把你拴在身邊,怕你這條瘋狗出去咬死人!
他替你頂罪,不是因為他蠢,是因為他還把你當成當年那個在槐樹下玩螞蟻、會因為他帶回來一塊糖就笑的孩子!
他是在用他的命,換你最后一點活下去的可能!哪怕這可能是他這輩子做的最蠢、最不值得的一件事!”
李向南的聲音并不高亢,卻字字如重錘,砸在胡七一早已破碎不堪的心上。
那些被他刻意遺忘、刻意扭曲的畫面,不受控制地涌了上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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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親在老師面前佝僂著背賠笑的臉;父親在雨夜關節炎發作時疼得齜牙咧嘴,卻還是把唯一的雨衣披在他身上的動作;父親看到他塞給女老師抽屜里那些骯臟東西時,瞬間灰敗絕望的眼神……
還有在家里,他遞過那杯下了藥的酒時,父親眼中毫無防備的、甚至帶著點依賴的渾濁目光……
“啊……啊……”
胡七一的喉嚨里發出意義不明的嗬嗬聲,眼淚混著血水決堤般涌出。
這一次,不再是憤怒和崩潰的嘶吼,而是某種更深沉、更徹底的絕望和悔恨。
他像個迷路多年、終于看清自己站在懸崖邊的孩子,巨大的恐懼和茫然瞬間吞噬了他。
他污蔑父親,把父親當成墊腳石和替罪羊,以為這是對父親“懦弱”和“害死母親”的終極報復。
可到頭來,他才是那個被仇恨蒙蔽雙眼、親手把唯一還試圖抓住他的人推向深淵的惡魔。
栽贓?
那拙劣的仿制紐扣,那刻意留下的所謂“證據”,在李向南抽絲剝繭的洞察和如山鐵證面前,簡直像個蹩腳小丑自導自演的鬧劇。
他感覺自己像一個精心搭建了許久沙堡的孩童,正得意于自己的杰作,卻被李向南用最平靜、也最無情的手指,輕輕一戳,整個轟然垮塌,露出下面一片狼藉的、真實的、丑陋的泥濘。
李向南不再看他,轉身走到窗邊,“刷啦”一聲拉開了厚重的窗簾。
外面,天色已經蒙蒙發亮,灰藍色的天幕邊緣透出一抹淡淡的、帶著希望的魚肚白。
清冷的晨風帶著濕潤的氣息涌了進來,吹散了審訊室里渾濁的血腥味和絕望。
“天亮了,胡七一。”
李向南背對著他,聲音清晰地傳來,聽不出情緒,“你的黑夜結束了。可有些人,因為你,永遠留在了那個雨夜里。”
李向南拿起桌上那份早已準備好的、寫滿了冰冷事實的認罪書和鋼筆,走回鐵桌前,放在胡七一面前染血的桌面上。
那半張燒焦的家庭合照,靜靜地躺在旁邊。
“簽了吧。為你做過的事,也為你沒來得及做、卻可能永遠沒機會再做的事。給你父親,也給你自己,一個……了斷。”
李向南的聲音里,第一次帶上了一絲難以察覺的、近乎嘆息的復雜情緒。
那不是一個勝利者對失敗者的嘲諷,更像是一個醫者,看著一個病入膏肓、回天乏術的病人,所發出的職業性的、沉重的宣告。
胡七一的視線模糊了。
他顫抖著,伸出那只沾滿自己鮮血和淚水的、曾經靈活地配制毒藥、書寫栽贓字跡的手,艱難地握住了那支冰涼的鋼筆。
筆尖懸在認罪書簽名欄的上方,抖得像秋風中的落葉。
他抬起沉重的眼皮,最后看了一眼那半張照片。
照片上,母親溫柔的眼睛好像長出來了,似乎穿過血污和淚光,依舊那么平靜地望著他。
鋼筆尖終于落下。
簽完名之后。
筆尖猝然又動,失控地在紙上劃出一道長長的、顫抖的、丑陋的墨痕,像一個絕望靈魂最后的掙扎軌跡。
他喉嚨里發出一聲壓抑到極致的嗚咽,身體猛地向前一傾,額頭再次重重磕在鐵桌上,發出沉悶的聲響。
這一次,他沒有再抬起頭。
鋼筆從他無力的手中滑落,“嗒”的一聲掉在地上,滾到了墻角。
“想死?”郭乾眼疾手快的拽住他的后脖頸。
李向南上前探了探鼻息,松了口氣:“昏迷了!”
郭魏兩人上前,將癱軟如泥、徹底失去了所有心氣的胡七一架了起來,帶去了醫務室。
他的頭無力地垂著,鮮血順著下巴滴落,在冰冷的水泥地上留下幾滴暗紅的印記,像一行遲來的、通往深淵的省略號。
李向南彎腰,撿起地上那支滾落的鋼筆,又小心地拿起桌上那半張沾了血漬的焦黑照片,用干凈的證物袋重新裝好。
他走到窗邊,看著胡七一被架出審訊室,那佝僂的、了無生氣的背影,在走廊昏暗的光線下,被拖曳出長長的、扭曲的影子,最終消失在拐角。
窗外,第一縷金色的陽光終于掙脫了地平線的束縛,刺破了灰藍色的云層,明晃晃地照射進來,瞬間充滿了整個審訊室,將昨夜殘留的陰冷和絕望驅散得干干凈凈。
陽光照亮了鐵桌上那灘刺目的血跡,也照亮了那份認罪書上,那道長長的、絕望的墨痕。
李向南站在光與暗的交界處,影子被拉得很長。
他低頭,看著手中證物袋里那半張沐浴在晨光中的舊照片。
他好像也看到了照片上的女子,笑容溫婉依舊。
案子破了,證據鏈完美閉合,兇手伏法。
可空氣里,只剩下劫后余生般的沉重死寂,和陽光也無法徹底驅散的、深入骨髓的寒意。
這場勝利,沒有歡呼,只有一聲無聲的嘆息,沉甸甸地壓在每一個人的心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