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時此刻。
安河橋東,李向南站在一處民房的下馬樁前,瞅著河對岸自己的念薇醫院,失聲發笑。
“老爺子,沒想到您還真住這附近?我說您也夠樂的,說搬家就搬家啊!”
對于這個熟悉的老人,接觸過這么多次之后,李向南倒也還算親近,說話的語氣便也輕松不少。
“老了嘛,想去哪兒就去哪兒,隨心所欲一點,我可沒多少年可活了!接下來,讓自己開心最重要!你也可以像我一樣,用自己最喜歡的方式過完一生!”
安豐年用鑰匙打開門,笑呵呵的站在門邊做出邀請狀,語氣中忽然多了一些別有用意的提點。
“受教了!”李向南從對面的醫院收回視線,微微拱手,隨著他邁步走進院子。
說來奇怪,這院子一進門,繞開影壁之后,就是一處絕佳的小天井,像極了他家鄉的馬頭墻建筑風格,這在燕京很是少見。
一扇木門通向后院方向,但老人卻腳步微頓,走上了一條向上的木梯。
瞧著上頭還有建筑,李向南便隨著主人好奇的上樓,口中還不忘感嘆道:“大爺,這倒是挺有特色的,這種建筑結構在燕京不多見的!”
安豐年笑著把他領到二樓自己的茶室,“我也是找了好久,主要是看中了這里的風景,住的又舒適,就買下來了!”
他推開窗戶,笑道:“你稍坐,我準備準備茶水!”
說著,便開始整理碳爐、茶葉、茶具。
“你坐啊!”他還不忘先給李向南遞根煙。
“嗯,”李向南坐下后,瞧見屋內纖塵不染,瞅了一圈又沒見到人,便問道:“大爺,咱認識這么久,還不知道怎么稱呼您呢?這里……就您一個人住嗎?”
安豐年一愣,隨即笑道:“我姓康!就我一人!”
“康大爺,我記住了!”
對方開始在碳爐子上燒水煮茶,李向南便將目光重新投到窗外。
這才發現那扇小小的窗戶看出去的風景確實極佳。
河景、岸堤、行人,都處在一個極美的黃金構圖比例中。
這小院的建筑,確實花了心思的。
“康大爺,您這屋子住著,確實舒坦。”李向南由衷的贊嘆道。
“你工作忙,沒事兒可以來這里散散心嘛!”安豐年立即便笑了起來。
李向南點點頭,當做答應,手里的煙也慢慢的抽著。
“工作怎么樣最近?”
安豐年輕聲問著。
李向南輕聲答著。
很快銅壺嘴開始嗚嗚的亂叫,老人便開始一邊斟茶一邊跟他說話。
李向南淺淺的喝著香茶,一邊品味手中杯盞的香味,一邊看著窗外的風景,一邊跟對方聊天。
多日的疲憊在這一刻,仿佛被鉛華洗去,整個人的心神也忽的放松下來。
他看著窗外,忽然感覺跟面前的老人好像認識了好久一般,雖從未詢問過對方的姓名,也不知道對方家住哪里,但就是感覺很是親近,仿佛無話不談又不用刻意制造話題,便能暢所欲言。
兩個小時悄無聲息的過去。
直到窗外有汽車經過。
春末的燥熱與夏初的潮濕在空氣中膠著,老人走到窗前看了一眼,接著抬頭看了一眼天空。
他伸手在窗外探了探,空氣黏得能攥出水來,胡同里的槐樹葉子都蔫巴著打卷兒。
“小伙子,我看你得回去了,咱們下次再聊!要下暴雨了!”
李向南懂事的站起身來到窗前看了一眼天,“康大爺,您隨性灑脫,跟您聊天很投緣!”
安豐年轉身笑道:“那就以后多來,你認得門了!”
“好!”
李向南說完,說了句多謝款待,轉身下樓。
“院子水缸邊有傘,你拿著!”
樓上傳來一聲提醒,李向南仰頭笑道:“曉得了!”
他跳下最后幾步臺階,摸了大黑傘繞過影壁,出了院門,再把院門帶上,走上與河堤平行的青磚路,忽的發現一輛車停在道路下到院子的階梯門口。
汽車安安靜靜的,仿佛開它的人已經離開。
李向南瞅了一眼沒看到什么特別的,便快步離開。
風里裹著股土腥氣,混著清河的潮味,還有胡同口炸油餅的焦香齊齊向他襲來。
他抬頭看了一眼天空,烏云已經壓得極低,鉛灰色的云層像口倒扣的鐵鍋,把四九城捂得嚴嚴實實。
確實要下雨了。
嘩啦啦!
胡同口的木窗欞被風頂得“哐當”直響,好些晾曬在窗戶外頭的的確良襯衫被吹的在空中獵獵作響,像只斷了線的白鷂子。
風忽然歇了片刻,像暴怒的獅子喘了口氣。
轟隆隆!
遠山之上,忽然裂開了一條白口子,接著李向南便聽到了一身悶雷聲炸開在耳畔。
幾乎是轉眼之間,豆大的雨點就砸在了他腦袋上。
李向南趕緊把黑傘打開,下意識的轉頭去看那輛車。
密密麻麻的雨點織成了厚重的雨簾,那雨簾又很快織成了雨幕。
在一片雨幕之中,他似乎瞧見了一個熟悉的人影從車上下來。
等他想看清時,厚重的雨點已經砸的雨傘快要支撐不住了。
他收回視線,趕緊撐著傘鉆進胡同,暫時想找個屋檐躲避一下,瞧見個剃頭店,一頭鉆了進去。
“呼!下的這么大!”
安豐年剛把半山窗戶關上時,就聽到了三道腳步聲急匆匆的一邊說著話一邊從樓下上來,他留了半扇窗返身回到桌邊坐下。
“大爺!”
等到安鐸領著兩個兒子安佑雷安佑萬進了茶室,已經瞧見三杯茶擺在桌上了。
本來奉茶是客氣之意。
可安鐸一瞅見這如同祭祀般的場景,本來烏黑的臉上更添了幾分怒意。
外頭的雷聲混雜著雨聲,又在人心中添了許多愁緒。
這導致三人打了聲招呼之后,誰的心情都沉重了幾分。
安鐸喊了一聲坐下之后,咬著牙關道:“大爺,您曉得我們要來?連人數都掐好了?”
安豐年舉著手持紫砂壺平靜道:“也該是時候了!”
他喝了一口,眼神釘在安鐸臉上,沒去管一旁兩個還在不停拿手帕擦腦袋上雨水的侄孫子,問道:“我的意思,你們二大爺應該告訴過你們了,你們怎么還過來?”
安鐸默默舉了舉杯子,沒說話。
不過他的三兒子安佑萬卻又氣又怒又不好發作道:“大爺爺,先不說這事兒,剛才出去的人是李向南吧?您什么時候認識他的?怎么跟他關系這么好?”
安豐年眸光一凝,扭頭瞇著眼看他。
“怎么?我安豐年一生行事,還需要向你解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