念薇醫院大門口。
葛東旭把攤子往前支了支,拉著夏海洋跟周圍的商販們往前湊了湊。
“海洋,”他眼里閃著新奇,藏著數不盡的興致,還有從前沒有見過的興奮,連語氣都十分激動,“真有趣,哎喲,差點掉了還……你再看那個小姑娘,哎喲,那獨輪車都快趕上她小個兒了……”
夏海洋鼻腔里擠出一個嗯字,看著他們的表演,卻并沒有表現出許多興趣,只是草草的回應一下,回到了攤位后頭,整理起昨天進回來還沒來得及售賣的襪子。
沒聽到多余的回應,葛東旭回頭瞧見好友興致缺缺,心里有些奇怪,不過沒有多說什么,只當他今天沒什么心情。
見夏海洋回到攤位,他便朝前擠開人群想近點去看。
似乎是察覺到了節目效果不行,那兄妹倆早已換了節目。
小男孩沒有再表演滑稽的接皮球,他手里的木頭寶劍斷成兩截,舉起來直打晃。
而小女孩也沒再騎獨輪車,卻在腰間別著當道具用的空青霉素瓶。
他們開始去演\"藥王顯靈\"的老段子,臺詞串得像胡同口王麻子賣的糖葫蘆,但可能是同病相憐,真引得幾個挎著鋁飯盒的家屬微微駐足。
很快,路過穿藍布衫的老太太往鐵皮盒里扔了枚一分硬幣,叮當聲驚得小女孩忘詞,張著嘴直咬還沒吃早飯顯然有些低血糖的嘴唇。
小男孩的假胡子粘歪了,露出下巴上蹭破的結痂——那是昨兒在垃圾站翻空藥瓶時摔的。
一曲終了,他們數著盒里零錢,一分、二分、五分……然后再也沒了,遠處傳來護士喊“17床換藥”的催促聲,風里飄著消毒水味和丁香花香。
葛東旭看了半天,瞅見兄妹倆最后失落的樣子,忽然心也跟著揪了揪,他扭頭望去,發現大多數人,都是在這院子外頭賣貨的商販。
而投錢的卻不是他們,是那無數病人、家屬中的寥寥幾個。
大概,來來往往這里的人,是沒有心情去看一場臨時湊起來的演出的。
投幣的幾人,也都是聽到了藥王顯靈的橋段,給自己或是家人討個彩頭。
葛東旭瞥見兄妹兩走到路邊一輛人力三輪車旁,把表演用具全都收了進去,兩人也不知道在說些什么。
他回到攤旁,一屁股坐在道牙上,從兜里掏出兩毛五一包的紅梅,點燃香煙后問道:“海洋,你不愛看戲?”
“愛看!”夏海洋很認真的點了點頭。
葛東旭有些吃驚,“愛看你剛才不看?”
夏海洋抬頭看向遠處的兄妹,“他們的表演沒有他們爸媽精彩!”
“你認識他們?”葛東旭一愣。
“這里至少有一半人都見過他們!”夏海洋伸手一指,“這些熟面孔以前在天橋那邊也賣過東西……”
“你也賣過?”葛東旭見對方點頭,一時恍然。
“那他們爸媽呢?”他又問。
夏海洋指了指身后,“你剛才在跟人討價還價沒有注意,他們的母親騎著車過來,火急火燎的就了醫院,那個大哥……大概是出事兒了!”
葛東旭渾身一震,這才曉得為什么剛才夏海洋這家伙一點沒有欣賞節目的心思,原來這兩孩子……
他是病人家屬,瞬間便對這兩個兄妹感同身受起來。
他們——大概也在湊醫藥費吧?
可自己賣東西,只要東西好,是不愁賣的!
可賣手藝……
從剛才的節目效果來看,屬實是差了一些。
他沒看到那鐵盒里到底有多少錢,但想來恐怕加上路過的所有投幣的,一毛錢可能都湊不到。
賣了大半天的力氣,收入寥寥!
葛東旭抽著兩毛五一包的香煙,忽然覺得自己很是奢侈。
他看著冉冉升起的煙霧,忽然意識到一個從前從沒有關注過的事情。
他愛看馬戲,也愛看雜耍。
很小很小的時候,父親曾經帶他去天橋玩。
頂缸的、耍猴的、說相聲的,一切都很新鮮、獵奇,打開了他新世界的大門。
那個時候他只覺得有趣極了,吵著嚷著想讓父親每個周末都帶自己去天橋玩。
可父親后來工作忙,便也沒有了這樣的閑情逸致。
再后來,也便沒有了一起去的機會。
想起上一次去天橋,仿佛就在昨天。
可昨天——卻已然是十年前的時候了。
這十年,天橋發生過什么,世界又發生過什么,葛東旭還在適應。
但今天,他意識到了,在天橋人潮洶涌、繁花似錦、熱鬧非凡的場面之下,是普通老百姓討生活的艱辛。
他想起來以前跟父親去天橋,最愛看人家表演胸口碎大石,每每瞧見那重于千斤的大錘從天砸落,在男人胸前碎成齏粉,他總會手舞足蹈的跟著周圍人喝彩。
可現在回想起來,揮舞大錘的妻子眼里的心疼都快凝如實質,在旁拉著布防止石塊濺落砸到父親的孩子更是滿眼擔憂。
那些以前從沒有注意到的細節撲面而至,很多年前射出的子彈,在多年以后正中葛東旭的眉心。
“海洋,你把這些天我賣的錢數一數,都拿出來吧!”
葛東旭掐滅煙拍拍屁股站起來,語氣有著超乎尋常的堅定。
“你干啥?”夏海洋看他一眼,嘆了口氣,“東旭哥,阿姨的醫藥費還沒湊到呢……”
“問問情況吧,救急不救窮的道理我懂的!”葛東旭伸了伸手,夏海洋無法,只好從另一個兜里往外掏錢。
葛東旭接過錢也沒數,正要往正在道邊生火做飯的兄妹倆走去,忽然就被叫住了。
他回頭一瞧,立即笑著迎過去。
“宋怡姐,您來醫院啦?”
“嗯!”宋怡瞧他去的方向,又瞧他手里捏著的錢,心里已經猜了個大概,把他招到夏海洋站著的草棚底下,笑道:“咋了東旭,日子不過啦?”
知道自己的小心事被看了出來,葛東旭紅著臉把錢往褲子后頭藏了藏,靦腆道:“宋怡姐,能幫一下是一下,如果是要人命的事情,總不能讓一個家散了,在天橋討生活的人,都不容易的……”
明明自己一地雞毛,卻看不得人間疾苦。
宋怡欣慰的抿抿唇,把他和夏海洋的腦袋揉了揉。
“放心吧,你們南哥的醫院跟其他醫院是不同的!這醫院里,醫藥費收不收,是他說了算的!你們南哥讓我告訴你們,錢你們自己收著,如果有人欺負那兩個孩子,你們可以去幫一下忙!”
葛東旭和夏海洋渾身一震,扭頭看向醫院五樓辦公室的方向,心底里一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