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俠小說
忘川三萬里,流水日夜不停,經久不息。
那些游魚雖說每日不同,但看得太久,卻好像也會有些膩。
高大女子坐在河邊,安靜看著游魚,只是從她時不時便會指向一條大黑魚,而從那大黑魚就會轟然化作一陣黑霧的景象來看,她的心情,或許沒有那么好。
她的一雙玉足在水里攪動,驚起漣漪,一些五彩斑斕的游魚,這會兒就緩緩游動到了她腳邊,似乎知道她的心情不好,所以就用魚尾不斷觸碰她的腳背。
“快去投胎啦。”
高大女子低著頭看向那些游魚,“前面的路還很長,要好好走,不然很容易走不到最后的。”
那些游魚好像聽得明白人言,繼續在她的身前游動幾圈之后,這才緩緩朝著遠處游去。
身為忘川之主的女子看著那些游魚遠去,臉上終于浮現出了一抹笑意,要是這條忘川河里全是那些個黑魚,那她早就煩死了。
不過很快她臉上的笑意就漸漸斂去,她仰起頭,看向忘川上游,然后身形,一閃而逝。
忘川三萬里的源頭,有一個身穿大紅衣衫,宛如女子出嫁的嫁衣女子,柳葉眉櫻桃口,膚色雪白,堪稱人間絕色。
身材更是曼妙。
她此刻正蹲在那忘川源頭,伸手逗弄著一條黑色的游魚。
只是她很快就看到了水面倒影里出現了一個高大的白衣女子。
紅衣女子也不慌張,只是仰起頭,看向那個此地的主人。
兩人對視,原本還堪稱人間絕色的紅衣女子,到了這會兒,就黯然失色了。
世間女子,只論容貌,無人可以堪比那個高大的白衣女子。
只是還不等她說話,忘川之主只是一揮袖,紅衣女子的身形就轟然而碎,她身上那件宛如嫁衣的紅袍,更是瞬間碎裂,好似鮮血四濺。
那些碎衣片,飄落到忘川河面,引來不知道游魚啄食,但當那些游魚觸碰到那些碎衣片之后,那些碎衣片就又消散得無影無蹤,好像只是一場夢幻泡影。
忘川之主神色漠然,只是看向不遠處的河岸一棵樹下。
紅衣女子的身影匯聚,重新凝結。
她剛出現,就一臉委屈,“秋姐姐,不就是幾百年不見么,怎么一見面就要喊打喊殺的?”
忘川之主沒有回答她這個問題,只是漠然道:“蘇漆,真覺得我不會離開這里去殺你?他們叫你一聲圣人,你就敢在我面前如此行事?”
世上有九位圣人,在青天之下,眾生之上。
眼前這個叫做蘇漆的紅衣女子,便位列其中。
蘇漆微微欠身,“這不是要看看秋姐姐你愿不愿意我來嘛?不然哪敢這么行事。”
她剛說完這句話,身形就再次被忘川之主一揮袖轟碎。
這一次,她無法重聚。
只是從更遠處的山林里,這才走出另外一個“蘇漆”來。
那個現身的女子圣人看著這邊樹下,心疼不已,“秋姐姐,我這兩道念可不容易,你這說打散就打散了,我這十年光陰就算是白修行了。”
忘川之主不理會她,只是對方既然真身來到此處,也就沒有再出手。
蘇漆來到這邊,微笑道:“秋姐姐,我可不是故意羞辱你,咱們姐妹雖然有點微末交情,但幾百年不見,就怕姐姐已經不念舊情,要是一下子給我打死在忘川,那可真是讓妹妹都沒地方喊冤去。”
五位青天一般不會干涉世間,但世人敢進入青天道場,那么生死,沒說的,那就肯定是這位青天說了算,這個道理,不管誰來,都是這么講的。
蘇漆作為九圣人之一,也逃不過。
所以她才會先化兩道念進入忘川,想要確認忘川之主的想法。
畢竟世上的人不清楚,她可是很清楚的,這位以一棵參天大樹化作的修士,因為是獨一份的草木生靈,所以在相當長的一段時間,都沒有人的情感,后來好不容易學會了,卻學成了個喜怒無常。
一般人喜怒無常也就算了,可偏偏眼前這位,境界修為高得可怕,讓人沒有辦法。
“看起來秋姐姐修行了這么多年后,脾氣就又更好了些,不過依著我說嘛,姐姐的脾氣本來就很不錯了,沒必要一直改,姐姐也沒必要跟世上那些人講道理啊。”
蘇漆微笑著開口,聲音很柔,就像是真心實意地在為這位忘川之主說話一樣。
忘川之主對此,只吐出兩個字,“話多。”
蘇漆一臉委屈,“姐姐你這么說,就不怕傷了妹妹的心嘛?妹妹是聽說前些日子姐姐去了玄洲,跟那個只知道算命推演的家伙打了一架,還是姐姐威武,竟然親自去了對方道場,那家伙占據地利,就算是僥幸贏了姐姐,那也不算本事,只恨妹妹愚鈍,這些年修行不得寸進,要是妹妹也能踏足青天,就可以幫著姐姐一起對付那家伙了。”
聽著這些話,忘川之主沒說什么,只是在河岸邊緩行。
蘇漆趕緊跟了上去,走在忘川之主身側,但始終要落后半步,表示對這位忘川之主的尊重。
“怎么,姐姐你現在都不愿意搭理妹妹了,難不成這些年,認識了新的妹妹?好嘛,反正老話也說了,喜新厭舊,姐姐這么想,也倒是人之常情了。”
蘇漆依舊是委屈的樣子,有些可憐巴巴地盯著眼前的忘川之主。
只是依著她的身份,世上其他修士要是看到她這個樣子,只怕怎么都會驚掉下巴的。
“說得好聽,幾百年不來看我,倒是怪上我喜新厭舊了?”
忘川之主淡然開口,聲音里倒是浮現了一些淡淡的情緒。
她和蘇漆相識很早,最開始這個紅衣女子也不過只是個玉府境的小修士,誤闖這忘川三萬里,只是忘川之主并未對其痛下殺手,那個時候,她其實已經很能控制自己的脾氣了,不過比現在,肯定要差一些。忘川之主跟她聊了許多,對她的修行,也指點了一番。
此后蘇漆每隔一段時間,就會來到忘川,跟忘川之主見一面,聊一聊,有時候會小住一兩年。
忘川之主看著她從一個玉府境的修士,逐漸萬里、登天、最后踏入云霧,在勝過一個老圣人之后,位列九圣之一。
那個時候,忘川之主也是有些高興的。
不過后來蘇漆就有幾百年不來了,這讓忘川之主最開始有些難過,后來有些憤怒,再到后面,就無所謂了。
“那姐姐可冤枉妹妹了,妹妹這些年是一直在養傷啊,為了那個死鬼,我可差點都死了。”
蘇漆嘆氣道:“我幾百年沒能來看姐姐,我也想念得很。”
忘川之主譏笑道:“喜歡誰不好,非要去喜歡個劍修,你有這下場,不是自找的?”
其實當初兩人能以姐妹相稱,是有一天這個早就踏足圣人之列的紅衣女子跑來跟她說,自己喜歡上了一個劍修。
而早早就已經喜歡上某位天底下本事最大,膽子最小的劍修的忘川之主,雖然沒有跟她說這件事,但也大概因為這件事,會讓她對蘇漆更加上心,從而關系更親近。
至于蘇漆喜歡上的那個劍修,說起來跟忘川之主很有緣分。
解時。
青白觀主最得意的弟子,過去這四百年,劍修中獨一份。
哪怕是他已經死了三百年,這個世間的劍修,也沒有誰能和他比肩。
“是啊,都是自找的,不過天底下的女子,也就只有姐姐你能忍住不喜歡他了,那么意氣風發的一個人,那么璀璨的一個人,真的很難不喜歡呢。”
蘇漆眼眸里浮現出那個人的模樣,仿佛又在此刻看到了他的身影,那么隨性,那么自在,那么讓人只是看一眼,就心生歡喜。
“所以哪怕為了他,斷了自己的青天之路,也都覺得不后悔?”
忘川之主輕輕開口詢問,聲音柔和很多。
“哪能不后悔?我都后悔死了,這生死里走了一遭,居然還是讓他死了,當然后悔啦。”
蘇漆自嘲一笑,“只是我這樣對他掏心掏肺的,他也無動于衷,我也不知道,他到底是天底下的所有女子都不喜歡,還是獨獨不喜歡我?”
“他就連對那個相貌平平的師姐笑的次數都比我多,姐姐你說,我哪點比不上李青花?!”
說著話她還了挺了挺腰肢,這樣一來,原本就已經不算小的某處,這會兒就更顯得波瀾壯闊了。
忘川之主知道李青花,那個李沛的弟子,這些年不知道多少次在忘川三萬里外圍想要進來,只是每一次她真想踏步往前的時候,她就會“善意”地提醒她,別真想著進來,會死的。
當然,她對李青花的厭惡原因不算復雜。
她是李沛的徒弟,只占一小半,更多的是她不打算認李沛當師父了。
李沛那個家伙,雖然很討厭,但她卻見不得世上的所有人對不起他。
要不是她是李沛的徒弟,說不定早就被她隨手打殺了。
這樣的人,留在世上做什么?
“你還是強過她許多。”
忘川之主說了句心里話,大概也算是公道話。
畢竟兩人不論境界還是相貌,都差得遠。
“那就是嘛,可那個死鬼不知道怎么想的,就是不愿意跟我親近。”
蘇漆委屈低聲道:“難不成就是因為我喜歡他,所以就變成了他辜負我的原因?”
忘川之主來到一棵樹下坐下,搖頭道:“我不知道。”
蘇漆跟著坐在她身邊,繼續說道:“我也是沒臉沒皮的,老是喜歡熱臉貼冷屁股。”
忘川之主默不作聲。
蘇漆悄悄看了忘川之主一眼,小聲道:“姐姐……”
只是才喊了一句,就沒有下文了。
忘川之主其實早就知道她的來意了,無非是跟那個牛皮糖一樣的裴伯一樣,甚至于除去裴伯之外,李沛也好,還是其余青天也好。
可以說整個世間的大人物,都很關心一個問題的答案。
而那個問題的答案,大概所有人都覺得,唯一能知道的,就是她了。
畢竟她是忘川之主,看著忘川三萬里,所有人若有轉世,都要從她眼皮子下走一遭。
不過那些所謂的大人物,大概也不敢親自來這邊問她答案,至于這些年通過那么多法子來旁敲側擊的,不知道死了多少。
忘川之主從未告訴任何一個人,因為她擔心,自己一旦開口,那個膽小的劍修就會也知道了,他知道了,就更不會來見自己了。
所以她非要他親自走到這里來問她。
蘇漆這會兒很顯然也是想要知道那個答案。
她算是最有可能從忘川之主嘴里知道答案的人之一了。
忘川之主說道:“就算有轉世,人也不是當初那個人了,知道了,找到了,跟不知道,找不到,有什么區別呢?”
蘇漆一怔,但隨即咬牙道:“可我還是想要知道他是不是有轉世,還想再看他一眼,如果他記不起來以前的事情,說不定這次能喜歡上我呢?”
忘川之主看了她一眼,眼里有些莫名的情緒,“這么癡情呦。”
蘇漆鼓起勇氣,伸手搖動忘川之主的手臂,“姐姐,你就告訴我嘛。”
忘川之主指著河里的那些游魚,平淡道:“你看,每天這里要來這么多魚,每一條看著都差不多,我怎么能分清楚呢?這么多魚,我有時候一不小心就看漏了,我也不能一天到晚都看魚啊,所以我真的不知道。”
忘川之主有些不忍,但到底還是沒有說一句準話。
蘇漆臉色有些發白,但還是不甘道:“他那么特別,就算是死了,也肯定是特別的,姐姐,肯定很好認的!”
忘川之主不說話,只是就這么看著她。
蘇漆的那雙眸子逐漸黯淡下來,臉上有些怎么都無法遮掩的失望神色,她輕聲喃喃道:“是的,每天有那么多人死,魚這么多,姐姐怎么看得過來呢?”
忘川之主聽著這話,只是轉過頭去,不看她。
蘇漆抱住自己的膝蓋,開始小聲啜泣起來,她已經幾百年沒有哭過了,這會兒也沒有哭得太大聲。
忘川之主不說話,只是安靜地看著河面,不知道在想什么。
蘇漆哭著哭著就睡著了,在夢里,她好像又見到了那個年輕劍修。
當時第一次見面,她捂嘴輕笑,“你就是那位觀主的關門弟子解時?”
那個年輕劍修只是搖搖頭,有些隨意,“現在你這么說,算有些道理,但以后你見到李沛,你就要對他說,‘你就是大劍仙解時的師父李沛?’如此才對。”
蘇漆笑道:“你膽子真大,我沒見過你這么膽大的人。”
那個叫解時的年輕人指了指自己鼻子,說道:“現在你就見到了。”
蘇漆說不出話來,只好對他豎起大拇指,然后她就發現對面的年輕人不打算理她,就要走了。
她有些好奇問他,“你不知道我是誰嗎?”
那個年輕劍修一臉無所謂,“生得這么好看,你不就是圣人蘇漆嗎?可那和我有什么關系?”
蘇漆挑眉道:“你既然知道我就是蘇漆,為什么還敢這么跟我說話?”
“哦,我對李沛也是這么說話的,咋了,你比李沛還要了不起啊?”
解時的這話,給蘇漆噎得說不出話來。
她就算是圣人之一,也沒有膽量敢說自己比李沛還要了不起啊。
不過她還真不生氣,只是覺得眼前的這個年輕人,很有意思。
大概是從那個時候開始,她就開始關注起那個年輕劍修,漸生情愫的吧。
只是讓蘇漆傷心的事情,則是那個已經踏足云霧,成為當世最年輕的九圣人之一的解時,幾乎想都沒有想,就拒絕了自己的那次表白。
“你蘇漆喜歡我,是你蘇漆的事情,我解時管不著,但我解時不喜歡你蘇漆,你也管不著。”
真是隨意又絕情的男人。
蘇漆這輩子沒見過這樣的男人,從前沒有見過,他之后,更沒有見過。
既然如此,又怎么能不念念不忘?
就在蘇漆在河邊睡著的時候,忘川之主已經起身離開了這里,她獨自走在自己的道場中,神情淡然。
天底下的癡情女子,都有一個特點,就是愿意把自己喜歡的男子某個方面不斷放大,放大到旁人無法比擬的地步。
但實際上,他遠遠沒有這么好。
只是這個道理,并不適合忘川之主而已。
她要是說自己喜歡那個男人的劍道最高,那他還真是最高,世上無人能夠比肩。
不過她喜歡李沛,的確只是源于李沛的那句口頭禪。
“你要跟我問劍,你覺得你配?還是以為,你叫李沛啊?”
這位劍道最高者,當年第一次說起來這句口頭禪的時候,其實也只是個境界不太高的劍修。
如果說如今的柳仙洲是整座西洲的寵兒,那么當年崛起于微末的李沛,就是眾多西洲劍修眼里那種一點不安生的孩子,一個不注意,就要惹出個雞飛狗跳來。
明明這家伙身后沒有背景,但行事偏偏一點都不低調,行走西洲,一言不合就是要約劍,他惹的人倒是不挑,上到當初早已經成名的劍仙,下到和他差不多的同代年輕人,反正一言不合就是打。
可咄咄怪事就是,這個半點不安分的青白觀主,遇到那些出身大劍宗的世間一流劍道種子,只要是同境而戰,沒敗過。
至于遇到那些個境界高妙的劍修,輸了,對方也有些舍不得痛下殺手,劍修一脈,從來都有個不成文的規矩,那就是前輩劍修對上后輩劍修,雙方要是沒有那種怎么都解不開的深仇大恨,幾乎都不會痛下殺手。
尤其是那些年的李沛,已經聲名鵲起,要是死在某位前輩劍修的手中,等人搞清楚緣由,只怕唾沫都要將那些個前輩劍修徹底淹沒。
這樣一來,就更讓李沛肆無忌憚,這家伙最讓人津津樂道的就是,某次這家伙對著某位西洲一流劍宗的長老級別的劍修口出狂言,惹惱了那位劍修,于是御劍追殺了李沛一年有余,兩人明明境界相差不小,但這一年多時間,他硬是沒被那位劍修追到,等那位劍修氣急敗壞之后,終于用秘法追上李沛后,遞出一劍,將李沛打落懸崖。
只是那一劍之后,那前輩就已經無比后悔了,清醒過來,他十分后悔當初居然對李沛那家伙痛下殺手,只是當他找尋李沛尸體無果返回宗門之后,就開始惴惴不安,生怕哪天某位前輩劍修得知了此事,上門來也給他遞一劍。
可就在他擔心幾個月后,那原本認為已經死了的李沛又活蹦亂跳地繼續“為禍西洲”了。
這一次,這家伙追著他門下的劍修打,也不取人性命,就是個單純的要跟人比劍,甚至創下了連勝三十六場的記錄。
一天之內,更有連勝十七場的記錄。
至于被堵著宗門挑戰的那座劍宗,門下弟子不知道有多少人憋不下那口氣,請宗門長輩出手,但那位長老雖然氣得不行,但還是沒有點頭,李沛打上門來,是丟臉,但這會兒還要以大欺小,那就別在西洲立足了。
結果李沛就在那劍道宗門前硬生生住了一個月,最后還是那位宗主出面,送了李沛好些東西,這才把事情揭過去,只是當后面李沛證道青天之后,這座劍宗倒是毫不避諱地把這樁事情寫到了宗門的發展歷程之中。
被一個籍籍無名的劍修挑釁過,那是恥辱。
但被一位青天找過茬,宗門都還在,這就是實實在在的榮光了。
甚至于當初被李沛砍出來的那些劍痕,現在都被那座宗門保護起來,有外客登門,就領著去看。
就一個說法,這些劍痕,李沛砍出來的。
這話一說出來,誰能不羨慕?
而忘川之主跟李沛的第一次見面,就是在他被那位劍修一劍打落懸崖的時候,雙方那個時候都沒能證道青天。
化形不久的忘川之主,正在游歷世間,碰到了那個衣衫襤褸渾身是傷的年輕劍修,后者明明疼得人都站不直了,還在那邊說,老匹夫劍不夠快,更沒力氣,要是換作自己來,一劍遞出,必叫李沛那狗日的去見閻王。
忘川之主就有些感興趣地問了一句,誰是李沛。
結果李沛哈哈大笑,指著自己鼻子,說不才就是在下。
有些時候,能做師徒,肯定是會有些緣分的,就像是李沛和解時,在很多時候,的確就是同樣的人。
但說完這話之后,這家伙就有些扛不住了,一屁股坐在地面,說什么也不起身了。
當時忘川之主對于情感還沒有太多感知,就是這么看著這個家伙而已。
結果那個站不起來的年輕劍修還在嘟囔,“那個誰,你出去可不能亂說,我李沛的一世英名,可不能讓你到處去傳。”
忘川之主沒說話,只是走到這家伙身旁,割開手指,滴出一滴翠綠的汁液,滴入這個年輕劍修的嘴里。
本來那年輕劍修還在罵罵咧咧,“娘的,你這是什么玩意,是不是想要毒死老子?唉……怎么回事……”
話說了一半,年輕劍修驚異地抬起頭,“怎么,你是妖修啊?”
在妖洲那邊,李沛可是聽說過有些妖修的血是能療傷的。
“不是,我是一棵樹。”
“啥?”
李沛一時間覺得自己好像聽錯了,神他娘的一棵樹,這不扯淡嗎?
可下一刻,他就愣住了。
因為他就這么眼睜睜看著對面的這個腦子看起來不太靈光的姑娘,竟然真的變成了一棵參天大樹。
就這么出現在自己面前,枝繁葉茂。
那個時候的李沛,總覺得這個世上出了怪事,因為他從來沒有聽過,樹妖這種東西。
世上的妖修都是以獸形修行成人形,草木修成人形,別說李沛是第一次見,就是這個世上,也沒有第二個人見過。
于是有些好奇的李沛就跟這漫無目的游歷世間的女子一起走了段時間。
在那段時間里,李沛隨心所欲,忘川之主則是看著李沛,在他身上學到了屬于人的那些七情六欲。
不過李沛的七情六欲,好像太過隨心所欲,所以一開始,忘川之主好像就學歪了,導致后面,她的行事,處處都有李沛的影子。
忘川之主來到某處河岸邊站定,伸手一揮,四周的片片落葉匯聚而來,漸漸在這里形成一道人影。
一個年輕劍修,立在河邊,先是看了她一眼,然后低頭去看河水,張了張口,好似在說這河里的魚真多啊。
忘川之主有些煩躁的伸手,想要將這道人影打碎,但舉起手,卻始終沒有能夠落下。
有些舍不得。
但很快那道人影還是就這么散去,不過忘川之主的眼眸里卻出現了另外一幅景象。
年輕的男女走在夕陽下。
年輕劍修叼著一根狗尾巴草,腰間懸著一柄那柄他湊了幾兩銀子在鐵匠鋪買來的鐵劍。
那會兒年輕劍修已經有些名聲了,那柄劍還沒有,甚至都沒有名字。
兩人走了一段路,路過一座小山村,夜幕降臨,村里搭了個戲臺,今晚有一幕野戲,路過的兩人被村民盛情邀請,于是兩人坐在最后,在一條長凳上,看了一幕戲。
那戲忘川之主至今都還記得,是講的一對男女歷經千辛萬苦,但最后都沒能在一起的故事。
不過結局忘川之主還算喜歡,男子病死,女子出嫁,在路過男子墳前的時候,她脫下嫁衣,一身喪服,撞死在男子墳前,于是兩人都化作了蝴蝶,朝著天上飛去。
當看到這里的時候,那些婦人都在哭泣,忘川之主不知道她們為什么哭,于是就問道:“李沛,為什么她們要哭?”
李沛認真想了想,“大概是因為這戲看完了之后,就要好久才能看下一次了,所以有些不舍得。”
忘川之主點了點頭,說道:“是有些喜歡的東西,不能天天看到,所以就哭,這就是難過是嗎?”
李沛當時的表情極為復雜,沉默了很久,才點了點頭,“大概是這樣的。”
忘川之主說道:“既然喜歡,為什么不能天天看?”
李沛翻了個白眼,“那我還想明天就變成青天呢,咋變不成?”
忘川之主說道:“要一點點修行。”
李沛見忘川之主沒辦法理解自己的話,就只好說道:“他們每日要耕種,要做農活,有那么多事情要做,不做就沒收成,就要餓死,所以只能偶爾抽出空來看看戲,他們也想天天看戲,只是沒有辦法。”
忘川之主點點頭,“原來是這樣。”
“看戲是他們的念想,就像是世上的修士,都想著要變成青天一樣,在沒有成功的時候,就靠著這個念想一路往前,有了念頭,就有走下去的動力。”
李沛微微一笑,“人很多時候,就是靠著念想才能活下來的,不然每天都是這么點破事,早就他娘的膩死了。”
那個時候,忘川之主聽不明白,但現在真明白了這話的意思。
看完了野戲,兩人隨便找了座山爬,李沛說看日出是很有意思的事情,她不知道有意思在哪里,但還是跟著李沛上了山。
兩人在山頂等著日出,可等著等著李沛就睡著了,呼嚕聲很大,但忘川之主不覺得煩,就是看著身邊的這個年輕劍修,看著這家伙睡著都一副得意的表情,也不知道為什么。
一夜天明,天邊有朝霞伴著還未散開的薄霧出現在她面前。
她伸手搖著李沛,“李沛,起床了!”
李沛迷迷糊糊地睜開眼睛,看到眼前的朝霞,雖然覺得很是無聊,但還是假裝很好看,哇了一聲,說了句,“你看看我說怎么來著,這朝霞很好看吧?”
忘川之主點點頭,“有霧有朝霞,應該叫煙霞。”
然后她扭著頭,說道:“李沛,你的劍還沒取名吧?不然就叫煙霞呢?”
“什么?這么娘們唧唧的名字,這能配得上我李沛嗎?”
李沛把頭搖得跟撥浪鼓一樣,“不行不行,不能叫這名字。”
但不知道為什么,搖頭的時候,李沛看著眼前這個姑娘眼眸里的那些失望,就忽然改了口,“我仔細想想,好像也不是不行,以后我名震世間的時候,大家肯定會想,那大劍仙李沛的劍肯定名字特別霸道,結果叫煙霞,嚇死他們!”
忘川之主聽不明白李沛的找補,只覺得他同意了自己的想法,就有些高興。
于是,那柄未來穩居劍器榜第一無數年的飛劍,就這么有了名字。
看過朝霞之后,兩人分別,李沛繼續去提劍惹是生非,而忘川之主繼續去尋找七情六欲。
分別之前,她站在朝霞里,聽到跟她一起走了一路的李沛嘖嘖道:“娘咧,走了這么久,才發現你這個小娘們生得很好看啊。”
忘川之主美的本就不似人間之人,李沛這會兒才發現,換作一般的女子,是會覺得無語的。
而且那個小娘們的稱呼,也就只有他李沛會這么喊了。
“你生的不是很好看的,李沛。”
聽了贊美的忘川之主,并沒有投桃報李。
李沛扯了扯嘴角,“你這就是沒道理了,天底下誰不知道,我李沛練劍第二,排第一的就是這張臉?!”
忘川之主哦了一聲,“原來你這種長相是最好看的?”
“那肯定了!”
李沛招招手,“算了,走了。”
忘川之主站在朝霞里,不言不語,就這么看著他遠去。
只是李沛走了幾步,忽然轉過頭來,喊道:“小娘們,還沒問你叫什么名字呢!”
“我沒有名字。”
忘川之主笑著看向李沛,“我給你的劍起了名字,你給我取個名字吧?”
李沛站在那邊,想了想,“既然你是秋天發芽的,那你就叫秋,秋天的秋!”
“可我姓什么呢?”
忘川之主默念了幾次秋這個字,有些歡喜。
“笨吶,你又不是人,為什么要有姓呢?你就叫秋!”
忘川之主點點頭,覺得李沛說得有道理,就跟著點了點頭,“那好,以后我就叫秋了。”
李沛心滿意足,轉過身低聲笑罵道:“真是個笨娘們。”
后來很多年,李沛繼續提劍惹事生非,忘川之主也漸漸有了七情六欲。
兩人偶爾見面,有時候只是擦肩而過,有時候會同行一段時間,但每一次分別,李沛都會說她一句笨娘們。
那個時候兩人的境界越來越高,忘川之主也知道這個稱呼不是好的,但她也不生氣。
再到后來,兩人都走到了云霧盡頭,成為了世上所謂的圣人。
往前一步,就要成為青天兩人,最后一次見面,在中洲的那座天宮外的某座山上,李沛啃著野果子,然后遞給了忘川之主一個。
兩人看著那座天宮,李沛笑道:“等我閉關破境之后,我就要讓那牛鼻子道士知道,到底誰才更厲害。”
忘川之主搖頭道:“他不離開這里,你來找他,一輩子都打不過他的。”
李沛皺眉道:“遲早有一天,你就會知道,我李沛在哪里打架,優勢都在我李沛這邊。”
忘川之主看著他,“從云霧去青天,很難的,不知道有多少人都算是死在了這里。”
李沛不以為意,“他們難,我可不難,我李沛肯定要成為青天的。”
忘川之主于是就不再說話,這個男人從來都這么自信且不要臉。
李沛微笑道:“倒是你,我看你這笨娘們,估摸著要死在這道門檻前的。”
忘川之主搖搖頭,“我不是人,我跟你不一樣,我隱約能感覺到,我只要往前走,就能越過去。”
“啥?”
李沛先是仰起頭,然后看著眼前這笨娘們一本正經,沒有一點騙他的意思,李沛就捂著臉倒下去,“沒天理啊,怎么有人能這么容易就青天?我李沛這樣的天縱奇才,居然還要這么辛苦,沒天理啊!”
忘川之主沒理會他說這些,只是說道:“李沛,我有事情要告訴你。”
李沛睜開眼,坐起來,一臉好奇地看著眼前這個即將青天的笨娘們。
“啥?”
李沛挑起眉頭。
“有件事,我肯定現在要告訴你了,因為我要是再不告訴你,你可能就要死了,你要是死了,就一輩子都不知道了。”
李沛無語得不行,“笨娘們,能別說這種話嗎?我他娘的,什么就要死了?天底下能殺我李沛的人,還沒出生,這賊老天也不行!”
忘川之主卻不管那個,只是笑道:“李沛,你聽清楚了,我喜歡你,你喜不喜歡我?”
李沛一怔,隨即一臉怪異,“笨娘們,你什么時候琢磨明白什么叫喜歡了?”
忘川之主平靜道:“我看過了那么多人,走過了那么多路,當然明白什么叫喜歡了。”
李沛嘁了一聲,沒有回答她。
“回答我,李沛。”
忘川之主盯著他的眼睛。
李沛撓撓頭,想了想,“下次見面再告訴你,如果還能見面的話。”
“可你要是死了怎么辦?我豈不是永遠都不知道你喜不喜歡我了?”
忘川之主很認真。
李沛譏笑一聲,“笨娘們,你都不會死,我李沛會死?!”
忘川之主微微蹙眉。
李沛招招手,就要離開。
只是依舊是走出幾步,這位大劍仙站住,好像有些無奈,“這樣吧,我要是死了,你就當我喜歡你行吧?”
忘川之主搖頭道:“李沛,不要死,來告訴我,你到底喜不喜歡我。”
李沛一邊走一邊應道:“知道了,知道了,我李沛,哪里有那么容易死啊,死不了的。”
于是忘川之主看著李沛遠去,沉默不語。
那個時候,她不知道那是他們最后一次見面。
忘川之主回過神來,看著河面,輕聲道:“李沛,你說人需要一個念想來活著,是對的。”
人人都要有念想,她的念想,就是要等李沛來見她,告訴她喜歡還是不喜歡。
“可你為什么這么膽小呢?”
忘川之主看著河水里的那些游魚,“是怕告訴我你不喜歡我,我就活不下去了嗎?”
“可我是青天啊,怎么會那么脆弱?”
忘川之主對于這件事,想了很多年,無數個春秋,到現在都想不明白。
或許早有答案,但不是他說的,那就不是答案。
忘川之主不再說話,而是重新回到熟睡的蘇漆身邊坐下,繼續看著河面的游魚。
有一樁事,忘川之主,至今不清楚。
那日分別之后,李沛在西洲最高的那座天臺山上破境青天,世間之劍,在那刻都顫鳴起來。
無數劍修,都顫巍巍的跪下,有人熱淚盈眶,有人疑惑不解,有人則是先有不甘,然后吐出一句話。
“李沛,算你厲害。”
劍修一脈,在那日,迎來了屬于他們的青天。
從那一日起,西洲的天臺山上,有了一座小觀,觀里有了一位觀主。
而不久之后,忘川盡頭的無盡淵前,那棵樹朝著天幕生長,參天大樹,看起來就要捅破青天。
中洲那邊,有一道白虹掠過,要踏入靈洲。
但在靈洲邊境,就遇到了一個青衫劍仙。
白虹化人形,是個身穿雪白道袍的中年道士,他看著眼前那個年歲比他小不少的青衫劍仙,淡漠道:“李沛,草木成精也就罷了,如今還要證道青天,于我人族來說,不是好事。”
李沛掏了掏耳朵,譏諷道:“老道士,說話別這么大義凜然的,我不知道什么人和妖,我只知道,修行一事,各行其事,你修你的,我修我的,互不干擾。”
中年道士看著李沛,“她若證道青天,以后成了我人族之禍,你擔得起這個責嗎?”
“什么屁話?以后是什么意思?也就是說現在沒有,以后有可能會,就要先殺人?你說話真是讓人聽著煩,我不愛聽,也不愿意跟你講這些屁話,要想進靈洲,先問問我的劍。”
“李沛,要為一個女子,不怕被人戳脊梁骨?”
中年道士沉聲開口。
“扯這些屁話做什么,什么男子女子,他娘的,就是條狗,今天老子也不讓你殺。”
李沛嗤之以鼻。
中年道士皺眉道:“李沛,真要如此行事?”
“老子跟你說個卵!”
李沛話音未落,便已經拔劍出鞘。
一條璀璨劍光,瞬間撕開天幕。
遞出這一劍的李沛很是得意,“嘖嘖,看看,這就是世間劍道第一人啊。”
只是這場大戰只是打到一半,就有另外一人趕赴這邊。
元益。
那位算術一道的祖師爺。
中年道士收手,懸停天邊,“李沛,你自己再好好想想,非要為了這么個樹妖,搭上自己的命?”
“去你娘的,你們兩個老王八聯手,不在各自道場,就覺得能贏我李沛?你們配嗎?”
李沛不但不收手,更是主動將元益拉入戰場,一人戰兩位青天,不讓這兩個家伙踏入靈洲一步。
這場大戰,打得昏天黑地。
最后在靈洲那邊異變生出,一場秋風席卷人間的時候,中年道士和元益這才對視一眼,沉默退走。
那位忘川之主,已經破境青天,速度比他們想得要快得多。
事已至此,再打下去,也沒了意義。
受傷不輕的李沛擦了擦嘴角的鮮血,大罵道:“狗日的牛鼻子,老王八,再來啊,跑個什么勁!”
罵過之后,李沛掠入靈洲。
在忘川河畔,悄悄看著那個緩慢從一棵參天大樹緩緩化作高大白衣女子的姑娘,李沛低聲笑罵道:“笨娘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