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俠小說
裴伯起身離開那座小院,大搖大擺走入另外一座海棠府上下都清楚的老祖宗小院。
這里種有好幾棵海棠樹,院中還有一方錦鯉池。
丁海棠從院子里迎出來,狐疑道:“師父,小師弟那邊閉關了,師父不看著?”
裴伯翻了個白眼,“又不是云霧上青天,一個小小的破歸真,有啥好看的?”
丁海棠微微一笑,沒有急著說話,趕緊從屋子里抬出來一把躺椅,放在屋檐下,等裴伯坐下之后,她這才坐到一側,輕聲詢問,“那依著師父這么說,小師弟破境歸真,就是水到渠成的事情了?”
裴伯躺在椅子上,搖了搖頭。
丁海棠有些疑惑,“小師弟這個年紀就已經萬里巔峰,應該是這個世上一等一的天才劍修,破境歸真,有這么難?”
裴伯嘆了口氣,這才說起其中的問題,“天賦足夠,又肯吃苦,甚至還愿意多想,這樣的人練劍,一帆風順理所當然,但壞就壞在他這經歷太糟糕了,有這樣的經歷,心思太重,反倒是不如那些真正一帆風順的劍道天才,拿起放下,都很難。”
丁海棠疑惑不解。
裴伯看了她一眼,“舉個例子,一個人曾經家財萬貫,某天家道中落,重新白手起家,又好不容易攢出來一筆家業,會不會格外珍惜?”
丁海棠點頭,“那是自然。”
“重新攢一筆家業,不去想別的,就好好守住,一步一個腳印,未必不能富甲天下,但其實做不到,也沒什么關系,努力了就算了嘛。”
“可你小師弟不一樣,重新打拼之后,就必須要讓自己比之前攢下的銀錢更多,因為只有如此,才能將當初害得自己家道中落的那些狗東西都給殺了,這樣一來,從開始,路雖然有很多條,但終點是不是就在那邊,一直沒有改變過?”
眼見丁海棠點頭,裴伯繼續說道:“我輩修士,雖說修行之前第一天,就會想著自己以后要成為什么樣的修士,走到某個境界,但那始終是自己的心意,而你小師弟如今卻不是這樣,他的心意自然也有,但并非全憑自己心意,他背著一座大山,艱難前行。”
“雖然都是前行,但有無背上的那座大山,區別很大。”
丁海棠張了張口,輕聲道:“小師弟原來還是沒想通。”
裴伯搖了搖頭,嘆氣道:“他不是沒想通,而是他從一開始他就知道到底該如何修行,所以一直在讓自己想通,但實際上他這樣的人,重舊情,越是這么強行讓自己所謂的想通,不過就是硬生生將那個念頭壓在最心底,平日不可見,關鍵之時,就要化成大山,攔住他的路。”
裴伯想起自己在那座小院里看到的那些景象,當年那個孩子離開小院的時候,做爹的故作開明,做兒子的,知道自己老爹借口腿疼不相送,也不點破。
但實際上,如果那一日,做爹的說自己腿疼,做兒子說明心意,就是要老爹相送,再多走一段路呢?
周遲不去提,裴伯卻十分清楚,過去這些年,他一定在后悔當初沒有點破自己老爹的謊言,讓父子分別之前,再多走一段路。
尤其是當最后他發現那竟然是父子最后一次見面的時候,就更是如此了。
有些人,所珍重的,從來不是那些常人看重的諸如權力金錢一類,反倒是那些最細微處的美好。
半只烤鴨,牽著老爹大手,踩著月光回家。這些東西,許多人覺得不值一提,但周遲就能記一輩子。
視作珍寶。
丁海棠嘆了嘆氣,“原來小師弟是這么擰巴的人。”
“是啊,渾渾噩噩的人擰巴,只需要一個聰明人一點就透,可當一個本身就很聰明的人擰巴起來,十頭牛都拉不回來。”
裴伯拿出煙槍,輕聲道:“這樣倒是和他不一樣啊。”
丁海棠忽然說道:“師父,這么說起來,小師弟這次的難關要是闖過去,是不是后面就一帆風順?”
“哪有這么簡單?”
裴伯感慨道:“修行路上,千變萬化的,邁過了這一道坎,就還有下一道坎的。”
丁海棠有些酸溜溜,“看起來師父關心小師弟,比關心我要多一萬倍唉。”
裴伯看著自己這個多年前隨手收下的弟子,“你啊,要不是放不下那個男子,這輩子估摸著有希望去摸一摸那個境界,讓人叫一聲大劍仙,不過僅此而已了。”
“那小師弟呢?”
丁海棠有些好奇。
裴伯看著她,倒也沒藏著掖著,“我啊,花了三百年,走了那么多地方,才等到這個小子啊,要是云霧止步,豈不是浪費老頭子的三百年光陰?”
周遲睜開眼睛。
眼前并非海棠府的那座小院,因為聞不到那海棠花香。
但眼前漆黑一片,他這位萬里巔峰的劍修,竟然伸手不見五指。
要知道,修行到了他這個地步,別說沒有天光,就是真正在一間暗室,不點燈,也能清晰可見。
但如今,卻不知道身在何方,看不清前路。
他散發出神識感知四周,很快便感受到身側有東西,伸手提起來之后,感知一番,發現是一盞燈籠。
只是燈籠里并無火燭。
周遲微微蹙眉。
就在此刻,他身上某處,忽然有些光亮。
他低頭一看,原來是自己的方寸物。
周遲拿起方寸物,探尋里面的事物,最后取出幾滴晶瑩剔透的眼淚。
這是之前周遲在那座小鎮上得到的女鬼眼淚,此刻在夜幕里,居然大放光明,宛如火燭。
周遲有些疑惑不解,但還是很快將幾滴女鬼眼淚放入燈籠之中,充作火燭。
有了燈籠,周遲得以看得清楚前路,這才發現,原來自己居然就在祁山山腳。
但自己卻一絲一毫的劍氣都無法感知。
周遲有些不解,但還是踏上山道,只是等他登山的一瞬間,眼前景象雖然未變,但卻有一大一小兩道身影出現在自己身側。
也是登山。
大的那位周遲認識,小的,也認識。
那個中年男子是他那位從未正式拜師就身死道消的師父,那個孩子,就更熟悉了,也是周遲。
這正是他當年第一次踏上祁山的時候。
“走啊。”
眼見周遲站在原地不動,中年男子停下腳步,輕輕開口,但卻不是對自己那個孩子所說,而是看著周遲開口。
周遲有些意外,但很快才意識到,他是在和自己說話。
中年男子笑道:“見過了世面,再看祁山,好像就真是小小祁山了,這樣,你就不愿意上山了嗎?”
周遲看著他,沉默不語,但最后還是抬腳往前走去。
于是就變成三人登山。
登山途中,中年男子問道:“這些年過得怎么樣?”
周遲想了想,說道:“還行。”
中年男子笑了笑,似乎知道那并不是周遲最真實的想法,但也不追問,只是笑道:“我的眼光還是很好,我看到你的第一眼就知道,你以后一定會成為一個了不起的劍修,你看看,這才多久,就這個境界了啊。”
他說著話,那個孩子也抬頭看了一眼這個和自己長得一點都不一樣的自己,有些悶悶不樂。
周遲不知道怎么回答,就干脆不說話,只是默默登山。
中年男子感慨道:“境界高了,就不愛說話了啊?你小的時候,很喜歡說話的。”
周遲還是默不作聲,提著燈籠一直走而已。
不過他的視線一直沒有離開那個默默走路的孩子。
不多時,已經到了半山腰,中年男子提出歇歇腳,說是反正今日怎么都能上山的,不著急。
周遲沒有異議,這邊正好有一座涼亭,于是三人就在這邊歇腳。
孩子坐在涼亭下,雙手托著腮幫,不知道在想什么事情。
周遲提著燈籠,也不知道在想什么。
山道上倒是時不時有劍修下山,看到這個中年男子,都會駐足下來說幾句閑話,但最后都會把話題落到那個孩子身上,反倒是對周遲視而不見。
中年男子十分高興,驕傲道:“這是我找到的衣缽傳人,以后必定要成為大劍仙的,來,快給師叔師伯問好。”
于是孩子就開始一個個問好,很乖巧。
那些劍修也會笑著摸摸那個孩子的腦袋。
最后笑著上山或是下山。
不知道經歷了多少撥來人,中年男人說差不多了,咱們繼續登山,一行三人就再次起程登山。
同樣的事情,在山道上也在發生,走走停停,好在很快就要走到山頂。
“對了。”
“我祁山弟子上山的時候,都要取個劍名,和你俗世里的名字分割開來,以免影響修行。這樣,你以后便叫玄照吧。”
中年男子摸著孩子的腦袋,笑道:“玄照,以后要好好修行,爭取早日成為大劍仙。”
孩子看了周遲一眼,然后點點頭,問道:“是哪兩個字?”
中年男子就要開口,說出那兩個字,周遲忽然說道:“你不喜歡,為什么不說呢?”
他看著那個孩子,是說給他聽的。
“你其實根本不知道練劍是什么東西,你只想跟老爹一直待著,每天去碼頭那邊接老爹回家,一個月吃一次鴨子也沒關系,以后討不起媳婦也沒關系,只要每天跟老爹一直待著就好了。你也不喜歡玄照這個名字,你覺得你叫周遲就很好,那是老爹取的名字,好不好聽都很好,你不喜歡被人叫玄照,也不想叫這個名字。你不喜歡說話,不喜歡被別人摸頭,為什么不說呢?”
周遲看著這個孩子,很認真地在問他。
孩子抬起頭,看著他,說道:“你也不喜歡,你為什么不說呢?”
周遲眼神黯然,“是啊,我也不喜歡,但我也沒說。”
中年男人忽然插話道:“既然你不想練劍,也不想來祁山,為什么要跟著我走呢?”
周遲沒說話,有些沉默。
沉默很久,孩子忽然掙開中年男人的手,站到了周遲身邊,“因為你很厲害,我不答應你,怕你殺了老爹,答應了你,老爹能過上好日子,老爹也希望我來祁山,希望我有出息。”
周遲輕聲道:“可是沒有你的日子,對老爹來說,都不是好日子。”
他想起了那個鐵盒,想起了那個男人攢下的那些碎銀子。
中年男人說道:“既然你爹希望你出息,你也不想讓你爹失望,所以,跟我上山。”
他說著話,就要伸手去拉那個孩子。
孩子躲到周遲身后。
周遲搖頭道:“老爹只是希望我能有出息,但如果我沒有出息,老爹還是不會失望,他只會希望我健康,開心。老爹愿意讓我走,也是怕拒絕你,你會殺了我。”
說到這里,周遲深吸一口氣,“我喜歡上這件事之前,我只知道練劍會有出息,會讓老爹開心,但實際上老爹不會因為我成為了大劍仙而開心,也不會因為我沒有出息被趕下山而失望,老爹牽著我踩月光的時候,會開心,他知道我健康快樂的時候,也會開心。”
說到這里,周遲彎下腰,抱起那個孩子,輕聲道:“你知道嗎,老爹最后把所有錢都攢起來了,就是怕咱們沒出息回去的時候,連飯都吃不起,連媳婦也討不上,他守著那么多錢,甚至都沒有拿出來給自己買一只鴨子吃。”
孩子滿眼通紅,再也忍不住,嚎啕大哭起來。
中年男人沉聲道:“玄照,不要胡言亂語!”
周遲搖頭,緩緩道:“我不叫玄照,我叫周遲。”
“老爹拿了錢,我上了山,我練劍,我幫著祁山做了很多事情,你死之后,他們都想要收我當弟子,但誰都不愿意對方有我這樣的弟子,所以我一直沒有師父。同門們當著我叫大師兄,背地里都恨不得我某次下山就死在山外。我不喜歡你們的行事,有無辜的人要死,你們總說從長計議,讓我再等等,不讓我擅自行事。你們說這是為了宗門好,可我只要等,就會有無辜的人要死!”
“他們也不該死的。”
“老爹拿了錢,我以為老爹會過得好一些,可以吃鴨子的時候,不用去吃我故意丟到桌上的,會想喝多少酒就喝多少酒,這是你的恩,我一直在報。但我不喜歡,我最開始不想來祁山,我不喜歡玄照的名字,即便我已經是祁山弟子,已經叫做玄照,但我還是不喜歡。”
周遲深吸一口氣,“是的,不喜歡,我會為祁山報仇,但我不喜歡這里!”
“大膽!”
中年男子沒說話。
但山頂忽然響起無數道聲音。
一座祁山無數劍修,提劍而立于周遲身前。
“玄照,你身為祁山弟子,這么說是要欺師滅祖嗎?!”
“你這樣,如何能承我們的劍,肩負我等的寄托?!”
“他既然欺師滅祖,我等劍道不可傳他!”
祁山劍修們紛紛開口,大怒不已。
“我說了,我會為祁山報仇,但我不喜歡這里,也不喜歡你們,也不會要你們的東西!”
周遲抱著那個孩子,跟那些祁山劍修對視,眼神堅定。
“周遲,好樣的!”
突然,山道里,跑出一個雜役打扮的少年,揚著手里的掃帚,“周遲,要好好活著,報仇不是最重要的事情,要自己先好好活著!”
周遲看向那個雜役,眼神柔和下來,一座祁山,無數人,只有他會叫自己的名字。
叫自己周遲。
那是自己在祁山唯一的朋友。
“阿岳,我會為你報仇的,一定。”
周遲微笑著開口,抱著的那個孩子也揚著拳頭,“因為我想這樣做!”
丁海棠的那座小院屋檐下,裴伯猛然坐直身子,一臉意外。
丁海棠察覺到了裴伯的異樣,輕聲問道:“師父,是小師弟那邊出問題了?”
裴伯眼神里情緒復雜,良久之后,眼眸里忽然有些欣賞,“原來照亮他的,是他自己啊。”
說完這句話之后,裴伯拍了拍胸口,“好險好險,老頭子差一點弄巧成拙啊。”
周遲尚未睜開眼睛,原本那張眉心咸雪符已經無風飄動,兩道劍光,從周遲的眉心和懸草兩處掠了出來,撞到那張咸雪符上。
好似有人千里迢迢而來,然后被主人家,不客氣地拒之門外!
轟然一聲,咸雪符碎裂開來,劍氣四溢,嗤嗤作響,肆掠一座小院。
不多時,一座小院轟然而碎。
無數青瓦墜落,木屑紛飛,轟隆隆的聲音不絕于耳。
這動靜驚動了無數的海棠府劍修,只是那些劍修尚未來到這邊,就被趕了回去。
片刻之后,一道劍鳴聲響徹海棠府!
周遲身軀里,劍氣竅穴轟然作響,無數劍氣掠出,片刻后,又回到他的身體里。
盡數斂去。
周遲睜開眼睛,眼眸清澈如水。
已然歸真。
他似乎絲毫不知道自己已經身處一片廢墟之中,只是微笑道:“原來歸真歸的是真我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