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玄機上人走出精舍的時候,天空有些小雨,風里有些秋意。
高錦趕緊來到這位皇帝陛下的客人身側,舉起一把傘,至于他自己,則是完全露在雨中,任由雨珠落到他的衣袍上。
玄機上人看了高錦一眼,蒼老的臉上有些莫名的情緒,“多謝高內監。”
高錦低著頭,“上人既然是陛下的客人,自當禮遇,這種事情都不用多說的。”
玄機上人點點頭,兩人走出朝天觀之后,雨水大了些,一把油紙傘好似已經有些費勁,尤其是身側的高錦渾身都幾乎要濕透,玄機上人才看了不遠處一眼,那邊有一座不大的涼亭,開口道:“暫避雨勢如何?”
高錦說道:“憑上人心意。”
于是兩人來到那座涼亭下,高錦收起傘,將其放在亭子外,陪著這位玄機上人一起站在亭下。
不多時,有一只貓從雨里跑到涼亭下,看了兩人一眼之后,那只叫做小薛的貓找了個地方躺下,開始舔自己身上的雨水。
高錦本來想從懷里拿出絲巾為它擦拭雨水,但想著這身側還有玄機上人在,便只好作罷。
“高內監,陛下這些年當真沒有出過西苑?”
玄機上人不知道想起了什么,忽然開口。
高錦說道:“陛下自從開始清修之后,便再也沒有離開過西苑了。”
玄機上人感慨道:“世間如此多嬌,陛下都能舍棄,一顆求道之心,只怕真是無人能及得上。”
高錦聽著這話,正要開口,玄機上人便繼續說道:“聽聞高內監早在皇帝陛下還在這南方做藩王的時候,便相伴左右,如今還能在身側相伴,看起來陛下也是一個念舊情的人。”
大湯皇帝并非是先帝的兒子,而是堂弟,先帝沒了子嗣,才在皇室里選中了還是少年的大湯皇帝,將他從南方的封地里接到帝京登基的,這件事,朝野都清楚。
“上人說的有些不對,咱家不是在陛下做藩王的時候便相伴左右,而是陛下還是王府世子的時候,便已經在了。”
高錦微笑道:“旁的不敢說,陛下對身邊人,還是多念舊情的,咱家這些年侍奉陛下日久,難免出些差錯,若不是陛下寬容,只怕咱家早就死了不知道多少次了。”
玄機上人點點頭,“書上說,治大國如烹小鮮,極為不容易,其中火候更是費神,陛下又是以藩王之身繼承的皇位,只怕初時在朝堂上,也遭遇了許多麻煩,但陛下還是將其一一克服了,真是了不起。”
高錦微笑不已,別的事情可以說,但這已經關乎著朝局,便不是他一個太監能說的事情了。
“聽陛下說那位太子殿下的出生有些問題?”
玄機上人忽然再次開口,嘆道:“陛下倒是格局頗大,既然這般,還是將其立了太子,這怕是為了天下考慮。”
高錦自然知曉最近坊間的流言,笑了笑,“上人只怕不可聽那些閑言碎語的一面之詞。”
“原是流言嗎?”
玄機上人仿佛有些驚異。
看著玄機上人這樣子,高錦才忽然想起,剛剛玄機上人說的是聽陛下說,而非坊間流言。
他微微蹙眉,神情變得復雜起來。
秋雨里,周遲和孟寅在一家很破舊的小飯館里吃著一些看似尋常,但味道極好的飯菜。
兩人坐在二樓的棚下,孟寅看著一桌的飯菜,已經吃了四碗飯,而且看樣子,他還要吃第五碗。
周遲則是聽著秋雨落到棚上的聲音,看著不遠處的那座偏僻院子,思緒有些發散,夏天的那場大雨里,他在那座院子的地下殺了很多人,之后離開那里之后,他沒想到自己有一天還會來到這里,就這么看著那個地方。
不過這里已經不是當初那個窩點,門上早已經貼了京兆府的封條,只是那些封條被雨水打濕,看著有些凄涼。
周遲看了幾眼那邊,收回視線的時候,看到孟寅已經開始吃第五碗飯,甚至已經吃了大半,他這才笑道:“怎么感覺你好像這輩子都不打算回帝京了,怎么每次都吃這么多?”
這些日子孟寅帶著他吃遍帝京,但好像每一次都是這個家伙吃得最為歡快。
孟寅刨了幾口飯,有些含糊不清地說道:“下次回來不知道是什么時候的事情,這次要是不多吃一些,在山里修行的時候,想起這種事情,我肯定會很懊惱的,所以為了不懊惱,我自然要多吃一些。”
周遲聽著這話,不置可否,對于孟寅對待這個世界的生活方式,周遲說不上羨慕,但覺得不錯。
他自然有要做的事情,但在做這些事情的過程中,他仍舊會想著去為自己尋一些快樂。
“這頓飯吃了之后,晚上我帶你去城北吃一家涮羊肉,不是慶州府那種火鍋,是用麻醬的,雖然我感覺不如咱們的火鍋好吃,但總要試試別的口味。”
孟寅抹了一把嘴,揉了揉自己的肚子,心想還是想吃,但的確是吃不下了,于是便期待起晚上的那一頓。
周遲說道:“晚上不吃了吧?”
孟寅挑眉道:“為什么?”
“因為玄機上人來了。”
周遲看了孟寅一眼,當時他來的時候,他和孟寅都在城門處看到了,自然知曉,至于他為何要來,表面上聽說是要來和大湯皇帝論道,但實際上周遲覺得玄機上人來帝京,肯定和自己弟子死在帝京這件事有關。
那位主持東洲大比的靈書道人,便是玄機上人的弟子。
“他來就來了,我們不是看過了嗎?他來了咱們就不吃飯了?這他娘的,哪來的道理?!”
孟寅拿著竹簽掏著牙,對這樣的人物,他也沒有太多在意的,估摸著在他心里,也就只有自家老爺子,能讓他打心底佩服了。
周遲說道:“明日宮里要設宴,這樣的人物來了,那位陛下倒是十分重視。”
孟寅點了點頭,“那是自然,陛下自從開始玄修之后,最親近的便是這些家伙了,其余的事情倒是荒廢了。”
他的言語里也有些不滿,身在孟氏這樣的家族里,耳濡目染之下,自然最看重的還是百姓,大湯皇帝既然荒廢朝政,他雖說不在朝堂上,但肯定也沒有什么好的想法。
周遲看了孟寅一眼,“白峰主早些時日告訴我,這次設宴,想著咱們尚未離開帝京,便也請了。”
孟寅一怔,然后皺起眉頭,重云山是西南大宗,雖說和大湯一直沒有太多交情,但既然修士們還在帝京,又有一峰峰主在,說是要請,自然也在情理之中,不過孟寅倒是覺得有些麻煩。
這次宮宴,只有玄機上人和他們,還是說會有朝臣在?
如果有朝臣在,那么老爺子身為內閣次輔必然出席,他這身份特殊,倒是不好也去。
不過考慮這邊,卻又不得不考慮重云山這邊,身為重云山弟子,皇帝陛下設宴邀請,重云山自然也該重視,畢竟大湯皇帝名義上還是大湯共主。
至于別的,他倒是不在意,宮里的東西,反正一貫是不好吃的。
“你不想去?”
周遲看了孟寅一眼,隨口一問。
孟寅揉了揉腦袋,嘆道:“是有些麻煩的。”
周遲想了想他的身份,心想的確如此。
“你想去?”
如果邀請,自然是不得不去,但想不想卻是個人的想法。
周遲沒有回答這個問題,只是看著孟寅問道:“你說咱們那位皇帝陛下,會不會出席?”
早先玄機上人進入帝京之時,便有無數人在看著,他們既看玄機上人,又看皇帝陛下,但身為帝京里的達官貴人,對于玄機上人其實沒有那么在意,反倒是更在意皇帝陛下。
可那日皇帝陛下沒有離開西苑,如今這場宮宴,既然是宴請玄機上人,就該出席了吧?
而且,這樣的事情,在西苑肯定是不合適的。
所以這一切,都有理由可以期待大湯皇帝離開西苑,再次出現在西苑之外的地方,這好似只是一次普通的移駕,但對于那些人來說,皇帝陛下只要離開西苑,就一定會昭示著什么。
周遲對于這些事情沒有那么關注,他唯一想的事情,是能見一見那位大湯皇帝,無論是在西苑,還是在別的地方。
“有可能,不過你問這個做什么?”
周遲瞥了孟寅一眼,“隨便問問,有些好奇,畢竟聽說他從來都不離開西苑。”
孟寅狐疑道:“這不太像你,你這家伙,平時不就只是想著該怎么修行嗎?”
周遲笑了笑,正要說話,便忽然看到秋雨里,出現了兩道身影。
一大一小。
看起來是一對父女。
男人牽著自己閨女的手,將傘大半都用來給閨女遮擋雨水,至于自己被雨水淋濕,他倒是不在意,不過牽著閨女在街道上已經走了數日,幾乎將一座帝京城走遍,男人終于忍不住開口問道:“閨女你在找人說一聲就是,爹派人出去尋就是了,就這么找,要找到猴年馬月去?”
穿著一身粉袍的女童聽著這話,皺著眉頭,但卻沒有去看自己老爹,只是自顧自說道:“我沒找人啊,就是想隨便走走。”
這話別說男人,恐怕就連女童自己都不會相信,但她卻真的什么都記不清,只是隱約覺得有個地方很熟悉,所以想要找到那個地方,想著要是找到那地方,說不定就可以想起些事情了。
可這數日里,她拉著自家爹爹走遍了一座帝京城,但還是沒找到他想要找到的地方。
男人嘆了口氣,自家閨女早熟他早就知曉,但閨女始終是閨女,又不是兒子,早熟又怎么樣,他依舊做好父親也就是了。
“爹,等等。”
就在男人要牽著閨女去往別處的時候,女童忽然停在那貼著封條的院子前,皺了皺眉,好像是想到了什么。
男人也抬頭看去,發現了京兆府的封條,便想起了早些日子那樁事情,之前自家閨女消失大半日他也想了些事情,如今看到這個,這才想著自己居然忘了這件事,眼神忽然便變得犀利了些。
這樁事如今在帝京城里流傳不廣,但他們是什么身份,自然知曉這其間有寶祠宗的事情在里面。
想到那座北邊的大宗,男人的臉色變得有些難看,在大湯朝,即便是皇室他們也不是全然不敢做什么,但寶祠宗……
男人握了握拳頭,沉默不言。
而女童此刻就站在門前,看著那封條,腦子里隱約能看到一道身影,只是看不清楚,只能確定,好像有一把傘。
她抬了抬頭,看了看自己頭頂的傘,忽然心有所感,抬頭朝著遠處看去。
只是透過雨幕,那邊空無一人,什么都沒有。
女童心里,沒來由地有些失落。
周遲跟孟寅沿著一條小巷返回白云居,兩人都沒撐傘。
兩人這樣的修為,這點小雨,根本不在意。
孟寅揉著肚子,之前吃的有些太多了,“看那個人,應該是姜氏子弟,說起來那位老太爺,小時候去串門,還抱過我來著。”
周遲點了點頭,這他自然知道,那次入宮,他還頂過姜氏的名頭,想到這里,他忽然一怔,那日進去碰到的那個胖男人,既然是高錦,這一次要是入宮去赴宴,說不定又會見到他,到時候怎么說?
周遲微微蹙眉,覺得這件事有些難辦。
當時在皇城里,他也沒敢擅自去抹除那個胖男人的記憶,畢竟一座皇宮,可不是別的什么地方。
“聽說姜氏這一代只有一個女兒,其他都是男丁,應該就是那個小姑娘,可惜小了點,不然剛才我就帶你去見見,說不定別人看上你了,你這小子這輩子就不愁吃喝了,姜氏可是出了名的有錢……”
孟寅一邊走一邊胡亂開口,不過純粹是逗悶子。
周遲有些無奈,“我要那些錢做什么?”
而且山上的梨花錢,和山下的那些金銀,能是一回事嗎?
孟寅惋惜道:“你不知道,我小時候的夢想就是成為姜氏的贅婿,一輩子吃喝不愁的,誰知道最后贅婿沒做成……我啊,注定勞苦命了!”
周遲沒回話,只是想著明日的宮宴,有些沉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