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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前玄機上人在長街一側的高樓上,從那個少年劍修的眼眸里,看到了一柄此生見過最鋒利……不,應該是注定會最鋒利的劍,而如今,他又看到了難以讓他忘記的一雙眼眸。
大湯皇帝的那雙眼眸看著很尋常,尋常的就像是歷代的那些俗世帝王一般,甚至比那些帝王還要尋常,因為玄機上人甚至沒能從大湯皇帝的眼里看到那些本該屬于帝王的算計和城府以及威嚴。
他的那雙眼眸就像是一片安靜的湖,那湖水安靜且美好,但玄機上人卻隱約在其間感受到了莫名的感覺。
平靜的湖面注定是假的,湖面下定然有著大恐怖,但玄機上人卻找不到任何證據去證明那湖面的平靜是假的。
所以玄機上人緊張起來,在東洲,他雖說自認沒有傳言里那般通曉一切事,但他從未像是現在這樣,看不清一個人。
“早便傳言玄機道友是天下一等一的聰明人,今日一見,果然如此,請坐。”
大湯皇帝開口,打破了場間安靜的情緒,這位皇帝陛下開口之時,一塊蒲團便到了玄機上人身后,安靜停下。
玄機上人微微行禮,依言坐下之后,這才輕聲道:“世人對陛下執意玄修頗有微詞,今日老夫從山外而來,在陛下身前無禮看了一眼,這才知曉,原是俗世困住了陛下這條真龍。”
大湯皇帝卻是微笑道:“朕在俗世里蹉跎了三四十年,方才有些感悟,再出發時,已是晚了,如今在這邊修行,不過也是強自修行罷了,那條大路,太過漫長,恐怕朕此生是走不了多遠了。”
“再說坊間百姓所言,朕其實深以為然,朕既然承繼大統,便該為百姓們做些事情,只是前二十年便已經做了不少,剩下的光陰,朕倒是想做些別的,即便如此,朕倒也不是全然不顧,有太子和滿朝臣工在,哪里非用得著朕?再過幾年,等太子通曉政務,朕便將那把椅子讓出去,算是給天下人一個交代。”
玄機上人聽著此話,笑著點頭稱贊道:“陛下一片苦心,是東洲的百姓之福,也是太子之福。”
“老夫聽聞殿下因東洲大比上的些許事情被陛下禁足,依著老夫來看,全然不該如此,殿下如今擔著蒼生干系,哪里能這般?”
玄機上人抬了抬眼,看著眼前的這位大湯皇帝,只是言語之間,卻不見得那么尋常。
大湯皇帝說道:“有錯自然該罰,更何況此事牽扯到了道友弟子,害得道友弟子如今身死,今日一見道友,朕便是想要知曉道友意見,該如何處置太子,道友盡管開口便是。”
玄機上人聽著這話,沉默片刻,也是思索片刻,這才緩緩開口,“老夫那弟子命中如此,有此一劫,躲不過,不過自找,干不得外人的事情。陛下若是因此而遷怒太子殿下,那便不好,老夫這一路而來,聽了不少東洲百姓的聲音,這些百姓對于太子殿下,皆稱賢明。”
大湯皇帝安靜聽完玄機上人所言,微微一笑,說道:“朕這三個兒子里,太子自然要強過其他兩子,只是可惜……”
大湯皇帝欲言又止,玄機上人聽著此話,自然想起很多事情,而最多的,便是他尚未進入帝京的時候,便聽到的傳言。
太子李昭,并非皇后嫡出。
玄機上人看了大湯皇帝一眼,說道:“有時候,如何來的,好似不是很重要,只看如何做便好了,陛下,你說是不是這個道理?”
大湯皇帝微微抬眸,笑道:“道友果然是妙人,想法如此開闊,只是天下最難的事便是做皇帝,有太多事情需要在意,即便朕不在意他從何而來,可世人總會在意,有些規矩合不合適好似沒那么重要,只要存在,便該遵守。”
玄機上人也沒反駁,只是說道:“陛下此言有理。”
大湯皇帝看著眼前的玄機上人,沒有急著說話,這位雖說已經不出西苑,但對于大湯朝仍舊是舉足輕重的皇帝陛下只是靜靜地看著玄機上人。
玄機上人一時間也不知道大湯皇帝的意思,雖說感覺氣氛微妙,但也只是安靜地坐著。
他這樣的人物,養氣功夫自然已經到了爐火純青的地步,不該說話的時候,自然便不會說話,哪怕面對著的東洲的皇帝陛下。
再說了,東洲的皇帝陛下,也只能管一管山下人而已。
“朕聽說,東洲之外,像是中洲那些地方,有百國林立,遠沒有一統之王朝,不知道是何道理?玄機道友可否為朕解惑?”
玄機上人聽得此話,只是微微思索,這便微笑道:“世上七洲之地,風俗各有不同,哪里可以一概論之,不過真要說,大概是其余地方,不曾出現過雄主,無法一統罷了。”
像是東洲,許多年前,也不是一座王朝橫亙世間,之后才因為某些原因,才由一國之主將東洲一統,此后無數年,雖說王朝有更替,但一統局勢不變,不過說到底,都是山上修士默認的結果,而并非說世俗王朝強大到了如此地步,讓山上修士不敢干涉世間的事情。
“哪里有什么雄主,這史冊翻開,看來看去,再英雄的人物,在你們這些山上修士眼里,也不過尋常,想來其余地方,之所以未有一統,便是山上的修士太多,境界卻所差不多,不過朕聽說,中洲之地,有圣人坐鎮,不是一言而定天下?”
世上五位青天,九位圣人,青天自不必說,境界高妙到無人可知的地步,山上山下,在他們看來都是俗世,不參與也就不參與了,那些圣人難不成也對這些事情沒有任何想法?
玄機上人說道:“到了那等境界,自然而然一心抬頭看著那片青天,哪里有什么精力低頭,也不是所有人都像是那位圣人那般,當年恩仇,依舊記在心間。”
提及那位圣人,便是又將話說回來了。
大湯皇帝說道:“恩仇兩字,看似簡單,但實則復雜,修行修的是什么,世人總說是一個心字?只是那些武夫,修體魄,強血氣,便是世人不敢招惹的存在,那些劍修,一口飛劍便要將殺伐兩字寫滿大道,那些修心的呢?在武夫的拳頭和劍修的飛劍下,能保全自身?”
玄機上人詫異道:“那依著陛下之意,修行其實并非要修心?”
大湯皇帝搖搖頭,“朕無此意,只是世上一切事,存在便有其緣由,一味想要摒棄,只怕不是什么太好的事情。”
玄機上人有些沉默,他雖說境界不算太高,但畢竟是修行中人,修行多年,原以為對于修行之事,遠不是眼前的大湯皇帝可以比較的,但今日一番閑聊之下,他甚至覺得眼前的大湯皇帝在修行上的造詣,只怕還要勝過他。
不止是他,只怕東洲那些一流大宗的宗主認知,也不過如此吧。
想到此處,原本對大湯皇帝已經極為重視的玄機上人更是提了好幾分重視之意。
“扯得有些遠了,朕不過半路出家,如何能在玄機道友面前妄談修行兩字?”
大湯皇帝微微一笑,似乎有些自嘲之意。
玄機上人卻發出一聲感慨,“陛下雖身在俗世里,但一顆心卻早脫離紅塵所控,真真是被這深宮耽擱了,若不是如此,只怕陛下早早便已經在山上開辟一方天地了。”
大湯皇帝又搖頭道:“玄機道友這么一說,便有些片面,或許若不是看遍紅塵,又怎么能生出超脫之意?”
聽著這話,玄機上人頓時肅然起敬,他看著大湯皇帝,行過一禮,真誠說道:“陛下有大智慧。”
在來到帝京之前,在進入皇城之前,在來到西苑之前,甚至在見到大湯皇帝之時,玄機上人都沒想過,自己居然會對一位俗世里的皇帝生出欽佩之情,這樣的情緒,他認為整個東洲,或許會有一兩位前輩高人能讓他這般,但卻不該是大湯皇帝。
可到了如今,他才不得不感慨,眼前這位名義上的東洲之主,有太多過人之錯。
“只是嘴上功夫罷了,有些事情,說出來很輕松,如同一片雪花那般輕飄飄,但想要做到,卻是從來不容易。”
大湯皇帝搖搖頭,“何其難。”
玄機上人正要說話,大湯皇帝便再次開口道:“和道友說了這么多閑話,也該說回正事了。”
玄機上人一怔,但隨即便試探道:“是東洲大比之事?”
大湯皇帝笑著點頭,“一座寶祠宗,十位天才弟子,就這么死于東洲大比,只怕誰都會很在意吧?”
玄機上人問道:“此事不是已有定論?”
那位從妖洲而來的妖修,被長更宗所困無數年,恰好在東洲大比上脫困而出,殺了那些寶祠宗的天才弟子,之后在眾人眼皮子底下,堂而皇之離開,此事就算是寶祠宗都找不到任何理由推翻。
大湯皇帝說道:“總有疑點在,有疑點,便有人懷疑,有人懷疑,便要再查。朕坐在這里,也不是想修行便修行,想看景便看景啊。”
大湯皇帝的話說了一半,但意思玄機上人已經明白,這件事既然牽扯到寶祠宗,那么就沒有這么簡單,不管寶祠宗是真不相信那件事是這般,還是想要借著這件事做些什么,但只要他們是寶祠宗,他們想要這么做,他這位皇帝陛下,就只怕要做些什么。
玄機上人說道:“此事,陛下即便不做什么,只怕也落不到陛下頭上。”
大湯皇帝感慨道:“朕一人之事,自然無所謂,可朕仍有三個兒子,百姓常說,天家無親,可到底一脈相承,總不能看著什么都不做。”
“想來玄機道友,即便再怎么失望,但師徒之情,總是要念一念的。”
玄機上人沉默片刻,喟然道:“俗世里,父子最親,山上人,也就剩下個師徒兩字了。”
之前在那條大江前,玄機上人對西顥說自己那弟子是自討的,可他若是渾然不在意,為何千里迢迢趕來帝京?
再讓人失望的弟子也終究是弟子,就像是再失望的兒子,也到底是兒子一樣。
“既然如此,此事總要弄個清楚,到底是誰,不說旁的,對自己,也總該是有個交代的。”
大湯皇帝說道:“何況來都來了。”
這句話頗有意思,在俗世里,這些話總能說服人,玄機上人不是俗世里的人,但好似也沒逃過這句話。
“陛下要老夫做什么?”
玄機上人看著大湯皇帝,到底還是松口了。
大湯皇帝看了一眼窗外,“那日朕在這里等著一位客人來,想要好好看看他,但因為有些別的事情,客人最后沒來到朕眼前,若是其他也就罷了,可那客人不來,反倒是更讓朕覺得想要見一見。”
“玄機道友素來被稱作通天之能,但朕覺得還是夸張了,這世上哪里有通天之人?”
玄機上人微笑道:“陛下所言,讓老夫歡喜,若是老夫有通天之能,為何還在這塵世里?”
“但朕覺得,即便玄機道友沒有通天之能,卻有一雙風塵巨眼,這世間有什么人,能逃過道友的眼睛呢”
“所以朕想請道友去幫朕,也是幫道友自己看一個人。”
大湯皇帝說道:“不知道道友可愿意?”
玄機上人問道:“陛下要看誰?”
雖說相問,但玄機上人卻好像已經猜到了什么。
“那便請玄機道友去看一柄劍吧,看看那柄劍是否真鋒利到能撕開北方夜幕一角。”
大湯皇帝緩緩開口。
玄機上人已經知曉大湯皇帝說的那個人是誰,但他心情卻復雜起來,因為早在他來到帝京城之前,西顥便說過要看那人,如今大湯皇帝也要看。
這兩人都是當世的大人物,他們要看的人,可以是那些了不起的人物,但為何偏偏會是一個年輕人。
即便他已經初露鋒芒,但好似也不應該讓這兩人這般重視。
或許他的身上,真有復雜之事。
只是兩人要看的也不相同。
西顥要看他是否是那柄舊劍,而這位大湯皇帝則是想看這柄劍到底有多鋒芒。
玄機上人皺起眉頭,他想起了進城的時候看的那一眼。
他的確是一柄鋒芒之劍。
但出鞘如此早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