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蹄鐵與馬鏤的出現,讓姬衡甚至擺脫了新年前的繁忙政務,夜幕才顯,便已至甘泉宮。
這讓秦時著實有些詫異:“大王!”
她向來不會隱藏自己的喜悅與期待,此刻著一身素色絹衣快步來迎,疾走間衣袂翻飛,寬大袖袍與裙擺飄搖,在眉目喜悅的姬衡看來,王后便仿如一只翩躚的、金光燦燦的蝴蝶。
這蝴蝶飛過,大秦的將士們都仿佛要所向披靡了。
因而倒也難得伸出手去,在王后手臂攏上自己勁瘦腰背時,也跟著攏了過去。
周巨才剛跨入殿門,便見大王與王后親密相擁,因而不動聲色,又守在殿門口,與靜悄悄退下的赤女等人,都在這里化作一支支銅柱。
姬衡難得有這么主動的親密之舉,看來當真是很開心了。
秦時松開手,瞧著他英俊的面容,掌下英武結實的身軀,也忍不住滿心歡喜:
“大王今日,很開心吧?”
姬衡高大的身軀投影在甘泉宮的椒墻上,淡淡暖香之間,他的眼神自上而下,也同樣專注又有力。但回答問題時,卻說了風牛馬不相及一句話:
“寡人秉行陰陽不測之說,君子慎密而不出,誠心以待王后,果然合了天意。”
秦時一時茫然。
陰陽不測?
陰陽不測之謂神,形容的是陰陽變化的玄妙與不可捉摸,姬衡無緣無故說這樣一句話,又有何意?還有君子慎密而不出)
謹慎保密,切勿放肆求索,才能避免禍端。
她在腦海中將這兩句的釋義過了一遍,而后又看姬衡仍舊專注的目光,此刻恍惚間根據他向來的行事,拼湊出了這話的意思一
難怪姬衡從不主動問她將來如何,原來是秉持著這個信念:不過分追究來處,又對陰陽變化保持尊重與謹慎,方能得利。
所以他認為,只要不糾結于自己的來處和主動探求更多好處,并默默支持,這些于秦國有利的東西,反而會自然而然的出現。
秦時一時哭笑不得:難怪自己的一應權柄來得如此流暢又輕易,她還當自己是魅力過人呢!但,這也沒什么,姬衡本就是這樣的人。
此刻便墊腳,又輕輕吻了吻姬衡的喉結:
“那這天意,大王可滿意否?”
姬衡摟著她腰肢的手驟然用力,而后目光沉沉,隨后又驟然舒展眉目:
“太史令卜得王后乃天命所歸,確實如此!”
那些征百越、卻匈奴、將大秦版圖擴之再擴的、被大臣們勸阻為窮兵贖武的野望。
那些想叫秦國上下剛強不息,大秦鐵騎所向披靡、卻被大臣們苦勸休養生息的恒久夢想。那想叫秦國萬世不息,千百年后仍行秦律、執秦法、依秦令的、連相國都曾以八百年周朝最終分散來勸解的、不被人理解的浩大夢想
這些,他以為君臣相得的臣工們,并不能理解和支持。
卻未曾想,有朝一日,大秦王后會能明白他的每一個愿望!
改鹽鐵,豐國庫,強兵馬
他胸腔中強烈的情緒久久激蕩,再看王后那依戀又熱誠的眼神時,又有一股莫大的擔憂橫亙心頭。最終,他緩緩松開手,攜王后一同坐在那令他不甚習慣、但王后卻很愛的柔軟長椅上。
秦時有些茫然。
因為姬衡今天的所有行事,都不是他的風格一一如果說剛才的話,是因為今日的軍工發展實在令他太過開懷。
那現如今這么體貼,難道晚間不辦公事了嗎?
回來這么早,今日的百二十斤奏書恐怕也沒看完吧?
但她什么都沒說,只看著對方坐著這過于柔軟的長椅,腰背在接觸的一瞬間又驟然繃緊,顯然很不習慣這種沒有儀態的、被包裹的放松狀態。
于是又笑了起來。
而姬衡凝目注視著她:王后常在諸多小事上得其樂,頗為開懷。
與之相處,便是姬衡心中并無太多兒女情事,也不由覺得輕松愜意。
而秦時想想今日召墨前來,得出的那兩片顏色不統一的琉璃鏡片,剛想趁熱打鐵再說些開心事,卻見姬衡面目嚴肅,競又握住了她的手。
“徜若天意如此,叫我此生無有中宮嫡子,王后也無需擔憂一一有朝一日,若我大秦需冊太子,那么,太子之母,有且只有王后一人。”
他熱燙寬大的手掌攏住秦時后腦的頭發,明顯的熱度由此滲入,帶出了這位秦王難得一見的溫情。和冷酷。
他知道王后仁善,怕她一時聽不明白,因而又承諾道:
“若有此一日,冊立太子之前,寡人會賜死其母。”
“王后一心為我大秦,寡人定不相負。”
秦時有一瞬間的茫然。
今晚姬衡的所有言語都實在太過跳躍,她想要跟上,腦中要轉上許久。
而如今,這話跟此前的脈脈溫情又風牛馬不相及。
什么叫無有中宮嫡子?
又為什么要強調會賜死其母?
她在愕然間迎向姬衡專注溫柔卻又矛盾冷酷的眼神,然后想起了那位赫赫有名的大漢天子劉徹。為防止呂后專權再現,漢武帝在立其子劉弗陵為太子時,賜死了他的生母鉤弋夫人。
而姬衡如今的承諾卻恰恰相反一一他要秦時掌握這權柄,要她徹底凌駕在太子的生母之上。姬衡活著,她是大秦一人之下的王后。
姬衡若不在,那她也不會被太子壓制,不得善終。
這是姬衡最大的承諾。
沒有兒女濃情時的矢志不渝,也沒有弱水三千只取一瓢的忠貞。
甚至在承諾中,他坦言自己將來為得太子可能會出現的寵妃。
但,他許諾了對他而言最重要的權柄。
這不是令人們津津樂道、千古傳頌的愛情,甚至不符合后世中諸多女子的愛情觀。
可對秦時來說,這個沒有平等可言的世界里,唯有權利,才能保住她的所有。
自由,尊嚴,靈魂,生命。
她笑了起來,隨后握住姬衡的手,輕輕按在小腹上,又輕輕嗔怪道:
“大王對我生下太子這件事,這么不抱希望嗎?”